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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者|刑偵專家崔道植:共和國疑難刑案痕跡鑒定“定海神針”

崔道植85歲高齡了,身材清瘦的他已是滿頭銀發,但依然精神矍鑠,思維敏捷。
1955年從警至今,崔道植檢驗鑒定的痕跡物證,超過了7000件,經他親自辦理的重特大案件中的痕跡或疑難痕跡檢驗鑒定有1200余起,無一錯案。
白寶山襲警案、張君特大系列搶劫殺人案、白銀連環殺人案等一系列重大刑事案件成功告破的背后,都有崔道植的身影。憑借一枚彈殼或者半枚指紋就能鎖定真兇,作為公安部特邀刑偵專家的崔道植,被譽為黑龍江公安戰線“瑰寶”、中國首席槍彈痕跡鑒定專家、共和國刑偵戰線重大疑難刑事案件痕跡鑒定的“定海神針”。
公安部刑偵局局長劉忠義與崔道植合作多年,他曾評價崔道植“能讓疑難物證撥云見日,讓懸案積案起死回生”。
談及成功的秘訣,崔道植回答了澎湃新聞(www.kxwhcb.com)三個字:責任心。
雖然已經退休二十年,就在一年前,已經84歲的崔道植還曾接受公安部指派,赴云南執行疑難槍彈痕跡鑒定任務,為案件的偵破提供支撐。
他的學生,黑龍江省公安廳常務副廳長吳剛告訴澎湃新聞,窮苦出身的崔道植,把對祖國和人民的感恩之情上升為一種堅定的理想信念,64年歷經風霜雪雨始終篤定初心,一心為公甘于奉獻,樹起了共和國刑偵戰線的一座豐碑。

“定海神針”,助破大案
在新中國公安刑偵事業中,“崔道植”三個字就是一個傳奇。
1996年3月至1997年8月,刑滿釋放人員白寶山襲擊某部隊哨兵,搶奪槍支后在北京、新疆兩地瘋狂作案,僅一年多時間,就先后槍殺軍人、警察和無辜群眾15人,搶得財物140余萬元。案情轟動全國,影響遠達海外,被公安部列為1996年“1號案件”、1997年中國十大案件之首,被國際刑警組織列為1997年世界第三要案。
案發后,公安部緊急調集全國刑偵“高手”,開展專案攻堅。但類似惡性案件仍在發生,卻始終不能鎖定犯罪嫌疑人。全國公安機關承擔的壓力越來越大。
隨著專案深入,北京、新疆兩地作案現場遺留彈殼匯集一處,成為唯一有價值線索。所有偵查工作都聚焦一個問題,那就是北京、新疆分別發生的系列案件,能不能并案偵查?經過眾多專家初步鑒定,認定北京現場彈殼是“八一步槍”,而新疆現場是“五六步槍”。依據這個結論,兩種槍不可能并案,專案又將陷入僵局。
案子查不下去怎么辦?崔道植接到公安部命令,第一時間趕到新疆專案組,連夜開展工作。經過三天兩夜的鑒定對比分析,崔道植拿出了讓專案組所有人信服的結論:依據彈殼底部遺留下的幾條肉眼幾乎無法辨認的痕跡,確定兩地現場遺留彈殼出自同一槍支,可以并案偵查。憑借崔道植一個權威結論,專案組并案深挖,查獲白寶山同伙,順線鎖定白寶山為主犯,得以一舉偵破驚天大案。
2001年東北某城市連續發生了多起持槍搶劫運鈔車案。由于作案槍支的型號比較特殊,沒有備案記錄,案件遲遲沒有進展,在當地造成極其惡劣的影響。2003年犯罪嫌疑人再次作案,持槍搶劫儲蓄所290萬現金,并當場逃逸。仔細搜尋后,警方在銀行的玻璃窗戶上發現了一個殘破的彈孔,還在附近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件被丟棄的軍大衣。根據這個彈孔的位置,警方隨即勾畫出了犯罪嫌疑人的行動軌跡,但是當警方按照這個軌跡繼續去尋找的時候,卻發現那是一個死胡同。當時崔道植作為專家組成員被請到現場進行二次勘驗。
根據一個現場彈孔,崔道植找到了犯罪嫌疑人開槍的大概位置,憑借嫌疑人遺留在現場的一件軍大衣,他還接連勾畫出了犯罪嫌疑人的身高,推斷出了嫌疑人使用的槍支類型。崔道植穿著那件軍大衣做了一整夜的實驗,并且發現了槍支與大衣里面一個不易察覺的摩擦痕跡。依照這些線索,警方很快鎖定了目標嫌疑人,并一舉將這一團伙抓捕歸案。更令人稱奇的是,主犯的身高果真是1.73米,這與崔道植的最初判斷不謀而合。

治學不休,攻克難題
1955年從事公安工作后,崔道植先后到中央民警干校(現中國刑警學院)、哈爾濱業余職工大學、哈爾濱醫科大學學習。他如饑似渴地學習刑事科學技術和相關醫學、數學、邏輯知識,不斷夯實業務基礎,豐富專業能力。
1975年,公安部在鄭州召開全國刑事技術工作會議,41歲的崔道植與其它四省同行,承擔《人手各部位長寬度與身高、年齡、體態的關系》科研課題。經過四年不懈努力,共搜集一萬兩千余人的12.5萬份指紋卡,他運用數理統計學,對國人手掌各部位長寬度進行系統統計分析,首次測得國人手掌各部位正常值和與人體身高、年齡、體態的關系,為利用現場手印分析犯罪嫌疑人生理特點提供了全新重要依據。
1981年以來,崔道植圍繞槍彈痕跡檢采方面,先后撰寫《槍彈底座痕跡拍照規范》等系列論文,全部入選公安部專業教材,并在國際刑警年會發表;完成手印、足跡、槍彈痕跡等7項科研課題,同時開創“指甲同一認定、牙痕同一認定”先河。
1994年,崔道植到了退休年齡,但他瞄準了刑事科學技術更高峰。他匯集長期從事現場勘查和痕跡檢驗工作的經歷和體會,感到有些犯罪現場遺留痕跡或者經過顯現的痕跡,因反差不強、無法確定特征而舍掉;有些痕跡垂視看不清,斜視能看清,因無法校正拍照變形的圖片,也只好舍掉;在檢驗工作中,很多細小痕跡,尤其是工具痕跡和槍彈痕跡只能進行形狀比較,不能進行測角、測距等定量檢驗;現場平面圖、立體圖的繪制,仍停留在“鴨嘴筆”手工操作、費力費時的低水平。
經請示公安部批準,崔道植組建課題組,立項研究《痕跡圖像處理系統》。要研究這一系統,必須具備計算機技能。崔道植從零開始,憑著決心和毅力,在60歲熟練掌握了計算機原理和技能,還成為“photoshop”程序應用高手。經過上千次實驗,崔道植終于在1996年10月圓滿完成課題任務,部級專家評價:該成果極大提高了痕跡利用率和工作效率,該系統處于國內領先水平。
吳剛介紹,1997年,黑龍江省富裕縣居民一家四口被殺,犯罪嫌疑人翻箱倒柜搶走500余元,現場地面為水磨石地,留下一枚灰塵足跡,垂直看根本看不清,但逆光斜著看很清楚。崔道植接到現場足跡后,就是利用剛剛研發應用的“痕跡圖像處理系統”,進行校正比對,很快認定殺人現場灰塵足跡就是犯罪嫌疑人所留,為破獲這起重大殺人案提供了唯一證據。
62歲那年,為了研究槍支膛線痕跡提取技術,崔道植往返奔波,訪問國內7所高等學府和3所精密儀器研究所。為研制高精度制模片,研制理想的彈痕展平裝置,他親自跑遍國內三大鋁廠和鋁箔片廠,他先后設計4種模型圖,親自到4個機械加工廠制作。五年苦心,終于自主發明了用特制鋁箔膠片提取彈頭膛線痕跡技術,獲得發明專利證書,在全國13個省市39家單位推廣應用。
2013年某日晚,廈門市集美區某立交橋下發生持槍殺人案件。破案后,持槍殺人兇手落網了、作案用槍也繳獲了,繳槍時也發現了卡在槍里的彈殼。但因為槍管老化嚴重,無法認定現場彈頭和繳獲槍支的關系,同時犯罪嫌疑人拒不供述,為此,只有證明彈頭是從繳獲槍支擊發,才能證明犯罪嫌疑人與案件直接關聯,也才能真正破案。
多方檢驗無果后,廈門公安到黑龍江省找到崔道植。年近80的崔道植立即帶著檢材回到實驗室,帶著幾個年輕民警開始晝夜攻堅。最終,利用崔道植自己發明的膛線展平器解決了問題,以充足證據作出同一認定結論。

敬業忠誠,滲透骨髓
崔道植將自己的成功秘訣總結為三個字:責任心。
1999年退休后,崔道植其實并沒有離開工作崗位。黑龍江省公安廳刑偵總隊副總隊長曹華告訴澎湃新聞,崔道植一方面支撐服務著全省重特大刑事案件偵辦、檢驗鑒定,組織專家會診疑難案件。同時作為公安部特邀刑偵專家,還為全國的重特大刑事案件提供支撐。崔道植在刑偵總隊有一個辦公室,曹華說,一般沒有事情的話崔道植每天六點多鐘就步行上班了。
黑龍江省公安廳刑偵總隊高彥軍支隊長說,隊里有什么問題找崔道植,他精神頭馬上就來了,大案小案一視同仁。
高彥軍記得,大概三四年前,一個影響比較大的十九年前的積命案,請崔道植幫忙看鑒定。當時崔道植邊看邊拿紙巾擦眼淚。他才知道崔道植剛剛做完白內障手術。“我們讓他眼睛恢復了再看,他不等。”高彥軍說。
從警開始一直跟隨崔道植28年的滕曉龍,現在是黑龍江省公安廳刑事技術總隊三級主任,他告訴澎湃新聞,自己深受崔道植的敬業忠誠精神感染。
崔道植還是原黑龍江省公安廳刑事技術處副處長時,就總是在辦公室門前貼著一張紙條:請到哪個房間找我。按照房間號找過去之后,肯定就是實驗室。退休之后請教崔道植的問題,崔道植從來不耽誤。“我們怕他累到說過兩天都行,不著急,他有時候半夜就打電話過來說看完了,敬業精神滲透到骨髓里了。”滕曉龍說。
吳剛回憶,在偵辦一起開槍殺人案件中,難以確定是故意開槍,還是在爭奪槍支中走火,80多歲的崔道植趕到現場,組織現場復原、彈道重現。開槍殺人的案件,做實驗就要有人拿槍,有人扮演被害人。崔道植不顧身邊同志勸阻,非要自己充當被害者,一邊趴到地上,一邊喃喃自語:“你們來看,我身體瘦小,我擠這兒正好,我的身形和死者差不多……”看著崔道植白發蒼蒼,趴在冰涼的地上,神情自若,卻高度投入,現場民警無不動容。
83歲那年,黑龍江全省開展命案積案指紋比對專項會戰,數十起疑難命案現場指紋比對,又求到了崔道植。大家再三叮囑他有空幫忙看看就行,結果他連續加班三晝夜,全部看完,而且特征標注一清二楚,許多積案在他標注提示下成功告破。
84歲那年,一次崔道植接到公安部邀請,為深圳一起疑難案件作鑒定。但就在接受任務當天,崔道植的背包帶斷裂,一個鐵卡子彈射到左眼,造成一個L型傷口。崔道植帶傷工作,比對鑒定難上加難,他忍痛工作三天三夜,累了只打個盹,硬是挺著作完鑒定才診治,傷口竟然縫了4針。

飲水思源,薪火相傳
如今崔道植和老伴住在一家醫養結合的敬老院。1952年,在黑龍江省拉林縣,18歲志愿軍戰士崔道植和16歲拉林衛生站護士金玉伊相識了。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崔道植是退休了。可他是退而不休,好像比上班還忙,今天北京、明天新疆沒完沒了。每次崔道植外出辦案,金玉伊都要送他到車站,分手時,崔道植總要說:“你別總一個人在家呆著,沒事出去走走,別走丟了就行。”
可未想到,2011年,金玉伊得了“阿爾茨海默病”,她誰也不認識了,她幾乎忘記了一切,她真的把自己“丟”了。
談及老伴,85歲的崔道植哽咽了:年輕的時候經常出差辦案,對老伴關心太少,妻子幾乎一人辛辛苦將三個兒子拉扯大。
崔道植三個兒子都出生在公安廳大院,三個孩子成年后均選擇了從警之路。“我小時候,是恨父親的……”時至今日,小兒子崔英濱說,“我們兄弟三人小的時候,父親經常不在家,家務重擔都由母親承擔。”
但他也注意到,每次父親出差回來,都趁著母親還沒下班,把家務全都干了,把飯菜做好,他至今仍最喜歡父親做的茄子和紅燒肉。
2006年,崔道植因榮獲全國公安科技突出貢獻獎,獲得40萬獎金。對于這些獎金,崔道植沒有一分留給家人使用,全部用于給黑龍江省公安廳、哈爾濱市公安局添置鑒定設備,同時還有相當一部分用于購買鑒定器材并捐助兄弟省市公安機關。
當時,崔道植二兒子正因為買房子購房款不足發愁,但家人對于崔道植的做法沒有任何異議,沒有動用一分錢獎金解決家人困難。就連每次出差辦案,崔道植都拒絕車輛接送,獨自乘坐大巴、公交送往返機場車站。
崔道植1934年出生于吉林省梅河口,一個叫“三八大”的村莊,時值日寇侵略,他6歲時就成了孤兒,后來在村子資助下讀完了小學、初中。
崔道植說:“黨解放了我,教育培養了我,我的生命也好,我所積累的一切知識,都是黨給的,所以黨對我的恩情,這個感情太深了,俗語說得好,飲水思源,這60多年,我始終懷著感恩、報恩這么個思想。對黨、對祖國、對人民努力地工作,就是決心把自己的一切獻給黨。”
崔英濱子承父業如今是哈爾濱市公安局刑事技術支隊二大隊教導員。哈爾濱市公安局刑事技術支隊政委苗建茁告訴澎湃新聞,雖然鉆研程度還比不上老爺子,但崔英濱也像老爺子一樣,工作中耿直倔強,敢打敢沖。
崔英濱在自己的崗位上也獲得了全國優秀人民警察、哈爾濱勞模等榮譽,去年還當選哈爾濱市“十大工匠”。他理解父親,是想讓每一個案件都有答案,讓每一個答案都讓人信服,有科學依據。
如今崔道植一邊照顧生病的老伴兒,一邊以養老院房間作為自己的辦公室,不斷接收傳來的痕跡鑒定樣本和檢材,鑒定完畢后再通過網絡傳回。同時,他整理數十年來參與偵辦過的刑事案件現場資料,并做成了PPT案例,“我的時間有限了,留下這些給后來的人一些參考吧”。
“崔老師是一個內心世界干凈的人。”吳剛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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