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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瑤知死:一位81歲的女作家如何告別她的丈夫

過去幾年,瓊瑤盡心照顧丈夫最后時刻的生命質量。當瓊瑤遇到死亡,一個不普通的女性面對了最普遍的問題。她展示了一位老人對伴侶的愛意與關照,同樣遭受了傳統觀念對“死亡”的爭議,并做出妥協。
“每天對我都是折磨。鑫濤這種狀態,折磨大概只有對我一個人。因為我對他的感情是那么強烈。”接受《智族GQ》采訪時,瓊瑤如此說道。
死亡足夠普通,這是每個人的歸處。但死亡和由它而來的沉重問題,又被人們刻意回避。對“死”的思考盤踞在瓊瑤腦海里,讓她以81歲高齡再次走進公眾視野,把自己的經歷公之于眾。
瓊瑤的影響力,讓那些等待死亡的邊緣人群得以被主流社會看見。而對愛情的奮不顧身,是她小說主人公身上的鮮明特質,也是她在人生中踐行并一以貫之的東西。這也使瓊瑤自己的愛情故事在行至尾聲時,再一次激起時代波瀾。
看上去,瓊瑤比實際年齡要年輕20歲。她皮膚細膩,沒什么皺紋,口紅的顏色是鮮亮的。每隔幾天,她都要請人到家中洗頭梳妝;見客之前,更要精心打扮自己:頭發吹得微微蓬松,臉龐照舊白皙光潔。她身上不見太多修飾,但是得體。
見客是件辛苦事,幾個小時的采訪和拍攝之后,瓊瑤經常需要休息幾天。但這次,為了宣傳新書,她下足了力氣,兩場記者會之外,甚至請了媒體到家里來做專訪。這是十幾年來不曾有過的事。
新書的內容,包含瓊瑤的晚年生活,以及她對死亡的思考。這些思考從她的丈夫平鑫濤病重之后開始。這對夫妻的愛情故事曾經是人盡皆知的八卦,最近十多年里,二人的命運更加休戚相關。瓊瑤盡心照顧丈夫,并為丈夫應該如何死去與平家子女們發生沖突。

2017年9月初,瓊瑤在家里等待媒體采訪。她的客廳里,地面的石材、沙發,直到洗手間的水池都是紅色,房間寬敞明亮,有兩面大窗,可以看到滿園植物在明媚的夏天里搖曳。
“我看他(丈夫)一點一點流失掉,如果我不愛他,對我一點影響都沒有。……后來我說兩個相依為命的老人太相愛是不好的,太相愛一個人先走另外一個怎么辦?”坐在她的紅沙發上,瓊瑤說。
“我把這一路的心路歷程寫出來,是讓別的家屬不要犯同樣的錯誤,告訴大家有一個東西叫做善終權……我還有我的影響。”
聊過3個小時,她的疲憊顯露出來,叫印傭拿了喉糖來吃,然后說:“去參觀一下拼圖室我們就結束吧,我帶你去。”溫和篤定,聲音是顫的,有點啞。
瓊瑤已經79歲了,人們時常忘記這一點。她的老態是站起來后才顯露的。瓊瑤分外嬌小,照顧丈夫失去的6公斤體重讓她至今瘦弱。這天她穿了一雙草編底的拖鞋,上邊是黑色緞面。她幾步走到我身邊,腳步又輕又慢,有點顫巍巍的;又自然地牽住我的手,像祖輩對待小輩那樣。她的手嬌小綿軟,握上去很溫暖。
然后,她邁著同樣緩慢的步伐領我去坐電梯,秘書小步跟著她。
大廈
這棟房子每處都花過心思:瓊瑤習慣獨居,平鑫濤就把他們的臥室設計成相連的兩間;他還在瓊瑤的化妝間里放滿鮮花,趁她不在時更換,不讓她見到花凋謝的樣子;每天睡前他們要一起看電影,樓里還有一間電影院。
瓊瑤搬到這里將近40年了,當時只是普通的洋房。隨她一同入住的有兒子和丈夫,她和丈夫都是二婚。
1963年,作家瓊瑤被《皇冠》雜志的社長平鑫濤看中,在雜志上發表了第一部長篇小說《窗外》,講女學生和老師談戀愛的故事,脫胎于自己的經歷。
很快,《窗外》出了單行本。這讓愛情作家“瓊瑤”廣為人知,也讓創辦了九年的皇冠雜志社扭虧為盈。窮困的女作家和潦倒的雜志社就此擺脫了之前的命運。
平鑫濤鼓勵她從高雄搬到臺北,租公寓、雇女傭,從養育孩子當中抽身。他鼓勵她盡可能多地寫作。那時瓊瑤每天要寫12小時以上,手纏紗布也不停歇。她的小說都在皇冠出版。兩人沒簽約,但任何人都沒能挖角。再往后,平鑫濤說服她拍電影、央求她拍電視劇,讓作家變成了編劇。
他還和她談戀愛,為她離婚。

瓊瑤靠寫作賺錢,快40歲才改善了生活。平鑫濤等到自己的3個孩子都年滿15才離婚,那時她正過得自在,父母又極力反對這段婚外情,她覺得沒了結婚的必要——潛意識里還有“也讓你嘗嘗等待的滋味”。婚事一拖就是3年。1979年5月,41歲的瓊瑤嫁給了52歲的平鑫濤。
婚后他們從敦化南路的鉆石大廈搬了家。瓊瑤賣掉公寓貸了款,全家住進這棟臺北東區的小洋房里,四周都是空地和田野,穿過屋前的芭蕉林就是一條鐵路。她給新家取名可園,攢錢陸續買下屋旁的零散地塊。29年前,小洋房被推倒改成了花園,旁邊建起這座粉色的高樓。
瓊瑤在花園的涼亭里寫手稿,在6樓的書房里敲電腦。幾十年過去,可園四周田野變了樓群。
她家里也增了人口。兒子陳中維婚后給她添了兩個孫女,一家6口住在這棟7層大廈里。從她臥室或者書房的窗口望出去,花園里有火焰木怒放著紅色的花朵,不遠處就是臺北的101大樓。
一切看上去都很好。直到平鑫濤生了第一場大病。2002年,他得了帶狀皰疹,瓊瑤每天抖著手給他換藥,清創的時候,常常血和膿粘在一起。
照顧丈夫漸漸變成了第一要緊的事,寫作要看他的身體狀況進行:平鑫濤身體恢復了,她寫劇本,拍了《又見一簾幽夢》;平鑫濤做開胸手術,她在家守了他兩年;平鑫濤的身體再度好轉,她四年寫了兩部劇本,拍了《新還珠格格》和《花非花,霧非霧》。瓊瑤十幾年沒出過中國臺灣了。早些年她愛旅游,寫完稿就要出去逛商場,在電腦前坐得再久,她從不覺得自己是宅女。
但從那時起,這棟房子真正成了容納她人生最多時間的地方。第二多的地方是醫院。
愛情的結局
丈夫幫瓊瑤做最后一個決定時,她并沒有察覺。
2014年春天,她在重寫《梅花烙》的劇本。瓊瑤的弧形鍵盤上,快捷鍵一敲就是一句常用臺詞。她還像年輕時那樣,寫作一旦開始就閉關創作。她不上網,不見人,4個多月敲了45萬字。
新劇定名《梅花烙傳奇》,準備9月份開拍。兒媳何琇瓊卻在這時打來電話,告訴她劇情被于正抄襲了。
瓊瑤給湖南臺的新任臺長打電話,答復是戲照常播。這是她和湖南臺合作的第25個年頭。她掉了眼淚,覺得自己被親人傷害了。不久前,新臺長還在她家,“熱情地握著我的手,要我永遠相信湖南衛視對我的重視和友誼。”
要不要打官司呢?一天晚上,全家聚在她的臥室里商量。是平鑫濤說:“告。”很堅決。因為他身體不佳,這件事瓊瑤一直瞞著丈夫。但他這會充滿了力量,勸家人“賭一把世間還有沒有正義”。
官司延宕兩年,最終勝訴。但在當時,瓊瑤覺出了別的不對。丈夫常囑咐兒媳:“我老了,沒辦法保護媽媽了,這場官司,你要把握好”,還有“千萬要保護媽媽”。說了一次,瓊瑤覺得他比自己還生氣。第二天又說,然后反反復復地說了很多次。她心里漸漸覺得不妙。
平鑫濤已經有幾年沒生過大病了,時間長得夠她做出那兩部電視劇。這情形,瓊瑤擔心是失智癥。她媽媽得了這個病,家里還有長輩也是如此。她最怕這個。
沒多久,丈夫的一手好字寫不出了,稿子也看不懂了。她立刻讓秘書掛號,帶他看腦神經科。等檢查結果的一周里,他已經要靠拐杖走路。檢查結果是中風。
到了2015年,晚上照例看電影,丈夫卻把片子停住,問她“前面演了些什么?”平鑫濤的女兒平瑩為瓊瑤推薦了臺北榮民總醫院老年精神科的醫生。
秘書帶平鑫濤看病回來那天,瓊瑤又在忙官司的事。好在平鑫濤一進門就笑著喊:“醫生說我沒有阿茲海默癥,你放心啦!”秘書淑玲卻對她使眼色。瓊瑤心里驟然一緊。
當晚,她給大夫打了電話,得到確切消息:平鑫濤得了血管型失智癥。他會很容易摔跤,病程伴隨著中風加重。
瓊瑤問:“這就是他人生最后的一站了,是嗎?”
“是。”
她問:“他最后會把他生命里所有的人和事都忘掉,是嗎?”
“是。”
她又問:“他會最后忘掉我嗎?”
“不一定。”
她的愛情要有結局了,以她最恐懼的方式。瓊瑤整夜沒睡,她反復哭,心絞痛起來就“自己抱住自己”。她還無數次地走過那20步,到另一間臥室里查看丈夫是否安好。第二天一早,她讓秘書去書店里買醫學書,又把陳中維、何琇瓊和兩個孫女叫到身邊,鄭重宣布爺爺失智的消息。一家三代四個女人抱在一起哭。
演員李麗鳳是從電話里猜出平鑫濤出事的。她兩三天就要和瓊瑤通一次話關心近況,或者逢年過節打來問候。許多年來,瓊瑤家的電話總是平鑫濤接,他要過濾信息。這一年的年關,瓊瑤自己接了電話。
他不記得了
一頓飯吃下來,瓊瑤沒有自己夾過菜,這件事李麗鳳也一直記得。
她是瓊瑤劇的老班底了。從1975年拍《在水一方》,瓊瑤夫婦一起吃飯,平鑫濤給她夾了每一道菜,李麗鳳羨慕極了。后來她們在飯店里打電動游戲,瓊瑤玩得挺帶勁,平鑫濤馬上買了4臺一人高的街機放在她家;瓊瑤喜歡打保齡球,平鑫濤就給她在家蓋了保齡球館;她還發現可園那座古色古香的涼亭上安著紗門,原因是丈夫怕妻子在里頭寫稿挨蚊子咬。
十幾年后,《還珠格格》的劇組來做宣傳,趕上周杰失戀,瓊瑤在書房陪他聊到凌晨兩三點。周杰坐在地毯上要煙抽,瓊瑤點了頭,平鑫濤半夜下樓去買;再十幾年后,演員張睿到這里宣傳新專輯,瓊瑤留他在家吃晚飯。桌上有平鑫濤親自燉的牛肉和鹵了幾個小時的蛋。張睿坐在瓊瑤身邊,不知道說什么好,把菜一道一道拍下來,存到硬盤里。
平鑫濤還在寫作的間隙陪她旅行,游遍了世界;給她的情書從年輕一直寫到老,七八十歲了,寫卡片還要叫她“親愛的老婆”。他們都是外省人,都在貧窮里度過青春。哪怕在取得經濟自由之后,他仍鼓勵她寫作,共創事業。瓊瑤的才華在丈夫這里是不允許被浪費的。
他一直照顧她,讓瓊瑤的幸福保持在穩定狀態。現在輪到瓊瑤照顧平鑫濤了,直到最后。

她每天問丈夫三個問題:你好不好?你有沒有不舒服?還有“你還愛不愛我?”
平鑫濤在浴室里摔了一次,醫生診斷無礙,瓊瑤還是請了新的印傭,把依達換成哈達——新印傭有6年的照顧老人經驗,能說很清楚的普通話。她還給丈夫的臥室換了醫院一樣的升降病床;又買日本進口的老人椅給他做寶座,還買進口的太陽燈,電動拍背器……可平鑫濤還是又摔了一跤,也不喊她“親愛的老婆“了。他的狀態在下滑。
熬到夏天,8月的一場發燒,榮總的醫生建議給平鑫濤插鼻胃管。瓊瑤心里一緊,叫來他的兒女,讓平云帶著平鑫濤的信來。醫生判斷是肺部感染,看了信只說:“只要把肺部感染治好了,就可以把鼻胃管拿掉,再度用嘴進食。”鼻胃管插不插,成了一個問題。
2014年10月,丈夫讓瓊瑤代他寫了封信。信是寫給他兒女的,是對身后事的交代:
“一、當我病危(平鑫濤原本想寫昏迷不醒,“病危”是根據瓊瑤的建議改的)的時候,請不要把我送進加護病房,我不要任何管子和醫療器具來維持我的生命,更不要死在冰冷的加護病房里。二、所以,無論是氣切、電擊、插管、鼻胃管、導尿管……通通不要,讓我走得清清爽爽。”
年輕的時候,她用筆寫作,手指總是腫的。讀者回信都由她口述,丈夫執筆;后來她懶于寫序,平鑫濤就為她代序。這次終于輪到她用電腦代丈夫打字,并代替丈夫來表達意愿。
瓊瑤拒絕插鼻胃管。平鑫濤的兒子說:“如果不幫他插,我要先看到病危通知書。”
鼻胃管還是插了。他抓著她的手,喊:“快救我”,“不要開刀”。她把他的床放低,跪在床前,雙手握住平鑫濤的右手,哭著發誓:“這是最后一次,以后都聽你的,你不要做的事,我再也不會讓它發生了!相信我,相信我!”
平鑫濤那張老朽的、有點歪斜的臉龐與妻子那張年輕得多的臉龐相對而泣時,秘書和兒媳走進病房,拉瓊瑤起身,她膝蓋疼了很多年,原本不能跪的。再回到可園,她又失眠,吃了兩顆安眠藥才睡著,夢見平鑫濤向她呼救。
住院12天回家,平鑫濤狀態下滑,不會吃固體食物了,也不認得自己的臥室。
下半年,他沉默、嗜睡,對誰都愛理不理。復健也去不了了。瓊瑤看了很多醫書,自己設計游戲訓練他的反應力——“金鎖銀鎖卡啦一鎖”是攤開手掌捉他的手指;“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是讓他跟著舞動手臂。她買兒童畫板哄他畫畫,又發動全家爭搶著買畫哄他開心。下滑沒有停止。即使在精神最好的時候,他仍然左手無力右手顫抖,畫比字退化得還厲害。瓊瑤感到悲哀,但無能為力。她發現兩個人太相愛并不是一件好事。
2015年的冬天特別冷,瓊瑤總讓平鑫濤的所到之處保持溫暖。他已經不會用畫圖板了,到了晚上,瓊瑤就把他推進地下二層。這里冬暖夏涼,終年維持在25攝氏度。
她讓平鑫濤看墻上那對大熊拼圖。問:“這是你讓人裝配的,記得嗎?那天你好得意,配好了叫我下來看,直說這樣的天才老公上哪兒找?記得嗎?”
他目不轉睛,只會說:“畫廊……太震撼了!”瓊瑤知道他不記得了。
發現丈夫連她也不記得了是個偶然。那個晚上,平鑫濤照常坐在“寶座”上,瓊瑤坐他腳邊的小凳。她換了自己的問題:“有一個人,名字叫做瓊瑤,你知道她嗎?”他答:“不知道!”
她拿了一本《皇冠》雜志,問:“這是什么書,你知道嗎?”
“不知道!”
她再找一本《皇冠》60周年特刊,問:“這本呢?”
“不知道!”
瓊瑤沒哭。她把書拋開,用手臂環抱住丈夫,在他耳邊低聲說:“你什么都沒有了,失去的永遠不會回來了。”她問:“我還能為你做什么?你……想不想去瑞士?”瑞士通過了安樂死立法。
原本,瓊瑤更為“理想”的死法是和丈夫相約殉情。
1975年,經濟學家劉大中查出腸癌,他帶著妻子回母校,在山清水秀的大學里服藥殉情。幾個朋友在瓊瑤家的聚會上聊起這事,她就覺得那種死法很美。老友沈君山也在場,他也跟她一樣羨慕,只有平鑫濤主張自然死。那時他們正值壯年,瓊瑤還沒跟平鑫濤結婚。
2007年,75歲的沈君山三度中風,被違背意愿插了管,從此再沒離開臥榻。再聊死亡,話題不那么遠,瓊瑤和平鑫濤也是一對老夫妻了。他說:“我們絕對不能變成這樣。”這次兩個人達成了共識。
到了2013年,瓊瑤75歲了。她和平鑫濤提了殉情:“你比我大11歲,可能你會走在我前面。你走在我前面之后,我不見得還能夠單獨活下去。”她問丈夫可不可以浪漫一點,“我們定一個日子,什么時候活夠了我配合你的時間,一起到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或者是到我們以前去過的地方。我們就自我安樂死。”瓊瑤老了,她仍然覺得這種死法浪漫。
平鑫濤起初不同意,說“這個不行”。瓊瑤一直求他,說“這個一定要做”。他答應了,定了個日期,等到那天卻又忘了。
“我們有個約定你還記得嗎?”瓊瑤問他,“我們不是要一起去死嗎?”
他想起來了,“坐下來,坐下來,我們對這個問題好好談一談。”
那是他們第一次正式地討論死亡。平鑫濤說:“人生于自然死于自然,這才是正確的方向。”又囑咐妻子:“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萬一我先走了,你可能會選擇一條不歸路。我不要你做這樣的選擇。”
事到臨頭,殉情或者安樂死應該是做不成了,瓊瑤接受了丈夫自然死亡的觀念。
死亡的權利
幾乎在丈夫忘記瓊瑤的同時,臺灣當局有了所謂“《病人自主權利法》”。只是她還不知道。
2015年12月18日,楊玉欣的身份是國民黨政界人士。確切地說,立法主管部門的第8屆第8會期持續到這天下午3點,她此刻還是政界人士。任期還有幾個小時就結束了,她一大早就被人抱上汽車,一直開到立法主管部門的門口。7點鐘,又被人從車上卸下來,放進輪椅,推進協商室里。

卸任前,楊玉欣還有最后的一宗法案等待通過。當瓊瑤在尋求安樂死的可能性時,她在試著把這個議題往前推進一步——即使安樂死為時尚早,人們也應該享有對醫療說不的權利。這法案貫穿了她四年的任期。
現行的所謂“《安寧緩和醫療條例》”規定——被兩名以上專業醫師判定為末期病人、走相關程序立病人意愿書或家屬同意書,即可享有拒絕醫療的權利。楊玉欣想要推動的所謂“《病人自主權利法》”把適用人群擴大了,病人成為了主體。據規定,具完全行為能力的人,對病情和醫療選項有優先知情、選擇與決定權,可以預立醫療決定,在符合特定臨床條件時可以選擇接受或拒絕醫療。
如果通過,這就是亞洲第一部醫療自主權利法。但是太難了。即使所有協商都能趕在這幾個小時里達成一致,在她卸任后還有二讀和三讀兩道門檻攔著。只要任何一個人提出反對,事都成不了。
楊玉欣的輪椅停在協商室里靠門的地方。她看著立法主管部門的負責人主持各種議題,政界人士們在眼前進進出出,這里和菜市場一樣嘈雜。她只能等。黨團同意簽出法案之前,還輪不到她見院長。
她的辦公室主任、研究員,還有先生孫效智都來了。協商室只有同樣身份的人能進,他們把楊玉欣擺在門口,自己等在辦公室里。
民進黨的黨團會議開始了。楊玉欣事先做足了準備:對方田秋堇委員的爸爸有切身的痛苦經歷,愿意支持法案;柯見銘委員有醫學背景,她找他做過很多次專業討論。會議前,民進黨里發言支持的人已經安排好,她要跟抵制者來人海戰術。
上午快過完了,楊玉欣的辦公室主任打過電話來,法案被民進黨簽出了。但壞消息馬上也來了。法案遭到了臺聯黨的抵制。所有人措手不及。辦公室里的高層全員出動,每個電話都在問“你有沒有認識誰誰可以溝通?”楊玉欣瘋狂地撥電話,從黨鞭到秘書長,一個一個打過去拜托。
對方還是不簽。得到國民黨的交換之前,他們怎么溝通都只得到一句抱歉。文件送不出去,一直拿在楊玉欣手上。
她沒想到民生議題還要用作交換。對死亡的知情與選擇,早就是一些地方的基本權利,但它卻是華人語境里的禁忌、社會的邊緣話題。
被死亡為難的人——他們可能被隱瞞病情、接受過度醫療、違背意愿延長生命,或者經歷著醫療無法解脫的痛苦卻求死無門……這些人真實存在,卻總是被主流所忽視。
對于面臨死亡的人,“如何死去”是殘酷的問題;對需要死亡的人,一旦這份權利被大環境剝奪,就只剩下無解的痛苦。對其他人,死亡也只能暫時逃避。
楊玉欣要做的就是幫助人們解決這個問題。到這一步之前,法案已經被討論過無數次。楊玉欣早就記不清自己開過多少場公聽會了。每次討論,衛服部、法務部、司法院還有醫學界和病友團體的代表都要悉數到場,會議六小時起開,每場中途休息30分鐘。楊玉欣要穿著鐵甲才能在輪椅上坐住,去一次洗手間預計要花20分鐘。她不敢錯過一個字,每次也都不敢吃喝。
起初會議是專業性的,逐句討論文字,越到后來政治的意味越濃。但政治不是最讓人絕望的,早先很長一段時間的溝通無門才讓人絕望。不少人避諱“死”字,根本不愿意見她,話頭一提起對方就找借口溜了。同樣的身份,楊玉欣要一直吃別人的閉門羹。
但這些問題都被解決了。在國民黨黨團和黨鞭的力挺下,法案通過了。簽出時間是當天下午2點59分30秒,距離卸任還有半分鐘。這部法案將在2019年執行。
背叛
新的一年到來,瓊瑤先是習慣了叫救護車:丈夫1月跌倒送醫,2月發燒送醫一次,連續嘔吐送醫一次。她一直胃疼,還是秘書給她掛了號,趁平鑫濤入院全麻時她照了胃鏡。她從食道一直到十二指腸都已經有了潰瘍,壓力引起的,離胃穿孔不遠了。
知道了結果,瓊瑤坐在候診室生悶氣。秘書領藥過來,她突然站起來,堅定地要求去營養科。還說:“我不能生病,我得馬上治好它。”
2016年2月29日晚上,丈夫呻吟不止,失去了回應。挨到天亮,一家人又進了臺北榮民總醫院的急救室。瓊瑤和醫生討論病情,拿出封信拿給她看。
第3天,核磁共振的結果出來了,又是中風。醫生握著瓊瑤的手,告訴她要有心理準備:“恐怕平先生再也不會醒來,不會和你玩‘上山打老虎’了。”
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她沖進病房,握住丈夫的手撲倒在他身上。又到了決定是否插管的時候。瓊瑤告訴醫生:“我尊重他,什么管子都不要插!”她時刻記著丈夫對死亡的意愿,這是她能幫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她把平鑫濤的兒女叫來,兩家人開了一次沒有結果的家庭會議。醫生的判斷是不插鼻胃管,兩三個月內他就會離去;如果插管,維持生命的時間或許是幾年。兒女相信爸爸會好轉,堅持插管。醫生離開前又留下一個判斷:鼻胃管插了上去,就會終身跟著他。

回到病房,瓊瑤說,丈夫不會恢復如初了。平鑫濤的兒子說:“只要插了鼻胃管,我爸就會好,你為什么不向前看呢?”
瓊瑤幾近崩潰。這段感情的開端注定了她和平家子女關系的脆弱,但她要維護愛人的約定。她一會兒想“我已經努力了五十年,我不要三個兒女恨我!”一會兒又控制不住地爆發,對他們喊:“在這全世界,沒有一個人,像我這樣愛你們的爸爸!”或者“‘凄凄慘慘地躺著’那樣是愛嗎?是愛嗎?”
她哭著出病房,回可園,走進臥室站了很久。20步外就是她買來的專業病床。“在那一瞬間,我明白,我失去了鑫濤,也失去了他的兒女!因為那根他媽的鼻胃管!”一年之后,等到瓊瑤愿意訴說的時候,她在Facebook上這樣寫,并罕見地說了粗話。
平鑫濤轉到了腦神經內,會診確認,他大腦里有中風后再也不能恢復的壞死組織。面積是11×8×3cm。于是又開會。新的主治醫生又提議插管,瓊瑤請他和上一位醫生談,給他看會議記錄。
平鑫濤開始打白蛋白了。藥物掛在點滴架上,兩只手臂都是累累針孔,只能在腳踝上找血管——如果插了鼻胃管,藥就可以直接灌進去。平家子女在怨她。瓊瑤還是堅持:“讓他這樣離開,我會很痛很痛。可是,讓他加工活著,變成臥床老人,我會對他歉疚終身!請你們為他想想吧!”平家子女說:“他現在沒有病危。”
瓊瑤后悔到想給自己一耳光,但她仍然堅定。后來回想此刻的心情,她在書里寫:“我不幫他做主,沒人能幫他做主!……我不能背叛鑫濤,我不能不為他長遠著想,所有的箭射向我吧!我挺立在那兒,讓他們的眼光,把我碎尸萬段!”
當晚,吃了抗抑郁藥和安眠藥,瓊瑤還是睡不著。凌晨一點多,她發了一封短信給丈夫的兒女,還在勸說:“真正愛他,請不要讓他陷進他最怕的境地!”沒有回復。
她獨自躺在床上,感受煎熬。
第二天,平瑩來電讓她咨詢一個人。晚上十一點多,她給前麻醉科醫生、現在皇冠出版社的作家侯文詠打了個電話。他早前是她家的醫療顧問。他也勸瓊瑤同意插管。瓊瑤說丈夫的病況,又提到那封信。掛電話前,他說:“現在不插管,他注定是死。”還有:“治療效果不好,你再把鼻胃管拿掉不就好了?”
掛了電話,瓊瑤第一次筋疲力盡。她突然意識到這不是一條鼻胃管的問題:她想到自己的名人身份、想到那段婚外情,還有仍受爭議的“善終權”。她感覺自己會成為全世界的飯后談資:你們知道那個瓊瑤嗎?當初搶人家丈夫,過了幾十年好日子,等到平鑫濤老了、失智了,她就不想照顧而要他去死。瓊瑤甚至想到了阮玲玉。
“如果堅持不插管,平鑫濤的兒女會恨死我,整個社會也會批判我。”天亮時,她妥協了,給平家子女發短信:“愛有很多種,我相信你們也是愛爸爸的。”
為了不讓自己后悔,她選在第二天執行。兩家人再聚齊,她在丈夫床前坐下,先是握著他的手懺悔,又抱住他的頭,說了一串對不起。
兒媳給她遞紙巾,瓊瑤沒哭。她堅持找值班醫生幫丈夫插管,合十雙手對著他拜。插管的時候卻不忍心看,她和秘書走到樓下去逛商場。
回到病房,鼻胃管插好了。丈夫在呻吟,像上次一樣想扯掉鼻子上的異物,印傭哄著他。瓊瑤走到床邊看他。五十多年來,這時她突然覺得他們真正分開了。“他不再愛我了”,她想。瓊瑤覺得自己背叛了丈夫。出了病房她往電梯走去,她決定付出代價,想爬到醫院的頂樓跳下去。
她第一次自殺是童年。抗戰時期跟著爸媽逃難,從湖南往重慶跑,她的孿生弟弟和小弟丟了,爸媽帶她投河;少女時代在寶島度過,她因為學業不好,和與比自己大21歲的老師談戀愛,兩度吃安眠藥自殺。老年再回望,第一次是走投無路,青春期大概都有沒辦法管控自己情緒的時候。等到做了母親,有了責任感,就再沒往這方面想過。
現在她覺得自己責任已了。“先走一步我也解脫了,也不必以后七八年再來背負這個煎熬”,她想。她也只想到這一步可走。
失去愛情的瓊瑤沒有跳樓,她甚至都沒去成樓頂。她在病房門口被兒媳和秘書拉住——插管之后,平鑫濤要轉院。針對臥床老人的長照中心條件很壞,私立醫院有好病房,但是價格貴而且一床難求。何琇瓊托人找到一間,需要瓊瑤趕快做決定。
沒死成,她的責任感又來了,開始忙著勘察醫院、轉院手續、交代護士和印傭。
平鑫濤一向和瓊瑤共擔風雨。80年代,他決定拍電視劇,周五播出了第一集,下周一要播的戲還沒有劇本。瓊瑤原本極力反對做電視劇,但還是哭著趕了劇本,不到兩周把收視率從最末救到第一。別人在樓下開香檳時她還在樓上寫戲;1990年,電視劇《婉君》在臺播出前兩天接到通知,第一集必須刪除,否則不準播出。這是他們到大陸拍的第一部電視劇,瓊瑤決定不刪。電視劇不播出的賠償費相當于賣掉房子,再加上兩人的所有積蓄。平鑫濤支持她,召開新聞發布會,用輿論向主管部門施壓。
但是這次,他成了她的風雨。
書,信
平鑫濤再也沒從醫院出來過。入院第一周,瓊瑤每天都去看他。護士勸她不用來這么勤,“他每天都一樣”。后來她隔一天去看他一次,漸漸改為一周三次。她總在上午去醫院,去病房待到將近一點回家吃午飯,然后發呆、亂想。心里難受得挨不住了,就寫幾行思念丈夫的散文,她叫它們《無法投遞的信》。
失眠是她年輕時就有的毛病,這時也常常發作。臥室的電燈開關上,丈夫貼上去遮擋亮點的膠布還在,夜里睡不著,她就在自己和平鑫濤相連的兩間臥室里徘徊。20步的距離里,悔恨和痛苦涌上來,又想象各種自殺的方法。
瓊瑤這樣低落了一年,直到2017年3月12日。這天她又失眠,在臨近早晨的時候睡著了一會,又夢見平鑫濤。夢里的他年輕,充滿活力,拿著一沓稿紙放到桌上,命令她“寫”。“把你面對的問題和經過,通通寫出來。”醒來之后,夢里的情景依然清晰。瓊瑤記得他讓自己替那些無法發聲的老人們說話,“把你面對的問題和經過,通通寫出來。”
這個早晨,她下了床,起身梳洗,換好衣服,打開電腦。
過去幾十年里,瓊瑤的一天經常這樣開始。除了吃飯,她整天坐在電腦前寫稿。要到晚上12點,平鑫濤叫她下樓,一起去影廳里看部電影然后休息。這套程序快兩年沒執行了。丈夫患上血管型失智癥以后,她把電腦從6樓的書房搬進了5樓的臥室,想在照顧他之余寫點東西。但坐在電腦前的機會寥寥可數。
她給兒子和兒媳寫了一封信,從早上寫到下午,早餐午餐都沒吃。信里寫了她對死的選擇:不急救,不插管,不住加護病房,死后火化花葬,不要宗教儀式;然后她又寫“幫助我沒有痛苦地死去,比千方百計讓我痛苦地活著,意義重大”。
下午3點45分,她把這封信貼上了Facebook。這是她第一次在自己的Facebook上發東西,也是瓊瑤第一次公開談論死亡。她還在信下附上了一個鏈接,她從這里聽說了所謂“《病人自主權利法》”。
窗外天有點陰。可園的院子里花木蔥蘢,鳳凰木如蓋的枝椏探出院墻,給忠孝東路的巷子里又添一抹綠意。瓊瑤的信在窗外的世界里迅速傳播。晚上,兒媳何琇瓊打來電話。她哭了,說:媽媽,你要做的事我們都會幫你做。兒子陳中維從樓下沖上來找她,問:媽媽你寫了一封信給我?為什么不直接下樓交給我?
瓊瑤讓兒子去網上讀信。陳中維看完又沖上來抱住她,保證讓她善終。陳中維一直管繼父叫平伯伯。他說:“十年前我不會了解,可能會說救到底,但是現在我給你保證。”
這封信之后,瓊瑤真正開筆了。她回憶自己照顧丈夫的點滴,打算出本書。她把自己的故事按章節寫好,即時貼上Facebook。除了對丈夫的照顧,她還回憶花園里的草木和錦鯉,展示丈夫老年時期寫給自己的卡片和情書。唯獨丈夫的病容一直不忍公布。
有人在留言里推薦陳秀丹。瓊瑤把她的文章轉到自己的主頁,是關于死亡權利的。
在這里,陳秀丹醫生名聲很大。不斷有病人從各處轉院到陽明大學附設醫院,找她當主治醫生。這些人都想求死。

說到底,華人世界里搶救到底才是孝。一個人的“死”往往是整個家庭的命題,具體方式、時間,甚至是否知情都可能由別人決定。中國臺灣有超過五成的醫生為了避免糾紛而實施無效醫療——當醫療再也不能“增進病人健康或減少傷害”時,它仍然繼續。快死的病人不能再開口了,一旦病人和家屬在死亡意愿上出現分歧,執意留住病人的家屬才是能把醫生告上法庭的人。
那些在其他醫院撤不掉維生設備的人,就轉院到陳秀丹的名下享受一死。
在重癥病房做了十幾年醫生,她最熟悉搶救,早就見過求死不得的病人。這讓她絕望,也認定死亡是病人的權利。陳秀丹激進敢言,別人怕的東西難不倒她。有人警告或者到醫院投訴她也不退縮。
瓊瑤還在留言里發現了一張照片,是30年前丈夫為她代筆回復的讀者來信。
作家年逾古稀,讀者人已中年,仍在留言里寫:“無論外界怎么想,我始終是您的信仰者。”
他看到瓊瑤的第一封信時父母都遭了“搶救到底”的罪。父親死前腦溢血臥床7年半,84歲的母親腦壞死四分之一,糖尿病導致失明和截肢,已經臥床5年。醫師無視“不積極治療同意書”,一樣說:“鼻胃管也沒有什么。”他要求出院,病房氛圍凝重。
4月2日,瓊瑤把這篇回復寫成文章發表。她加了他好友,勸他不要被“孝”字綁架。他們談起來了,瓊瑤寫“只有你看出我心里的洞是怎么回事?謝謝你說更敬佩鑫濤,因為我愛他也更甚于愛自己。”或者是“我陷在自己逃不出去的漩渦里,原因不是一點點,是很多很多點……我確實有‘呼救’的意思!”
留言板里有人說自己得到啟示,也有人評:“其實是瓊瑤女士自己把關鍵問題跑偏了,對老年失智患者的照顧本來是個很重要的問題,她非要和公示自己和平老先生的私生活、展示自己內心、暴露個人情感緊密聯系起來。這樣的話,別人當然會把她的選擇和決定與她的個人感情連成一體看……”
愛情作家的愛情結局在網上持續發酵。5月初,平云用女兒的賬號寫了一封公開信回應瓊瑤。
信里寫,瓊瑤告訴他們“對我來說,你們的父親已經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肉體,從今以后請你們自己照顧,我要去過我自己的生活了”,還有“我們很感謝這一年多年來您反過來對父親的照顧,但比起百分之六十多長照家庭必須完全靠親人自己照料的辛苦,您有1個秘書、2個看護、1個傭人可以使喚,您有兒孫,父親也有自己的子女,您并非孤立無援”。
瓊瑤否認說過那句話,她也感覺自己一夜之間成了眾矢之的。網友和媒體都沸騰了,就像她之前想象的那樣,這次罵聲淹沒了一切聲音。
她寫道歉信,“我不該認識你爸爸,不該寫出讓你們不愉快的文字,很多很多不該!”還說自己暫時不去探望丈夫了:“我現在萬念俱灰,也不再相信人間有情。”
結婚39周年前,她宣布自己要在那天關閉臉書。這次還寫“珍重再見,后會無期”。
自己的生活
瓊瑤沒有后會無期,“失去”愛人,也回不去“自己的生活”了。三個月之后,她的新書《雪花飄落之前》出版。人生頭一回,瓊瑤新書的出版社不是皇冠。這本書她寫得吃力,按她的筆力,十幾萬字的東西哭哭停停寫了5個多月,可算很慢。
可園的客廳里,楊玉欣坐著輪椅趕來見她。這個失去自理能力已久的人是來幫助這位作家的。

她們聊了3個小時。卸任后,楊玉欣在為所謂“《病人自主權利法》”的實行做準備,死亡話題上,瓊瑤的影響力前所未有的大。她主張安樂死,楊玉欣告訴她“安樂死是加工縮短生命”,這是為了確保病人的自主權利;瓊瑤講自己照顧丈夫的過程,楊玉欣說“家庭照顧者80%患慢性精神衰弱癥”,她的痛苦是被理解的。
43歲的楊玉欣理解79歲的瓊瑤。她19歲那年得了罕見病,慢慢癱瘓,已經這樣坐了10年。除了被人抬上馬桶跟床,每天只能保持這個姿勢,裙子底下是兩只長年累月腫著的腳。她還當過主持人、在罕見疾病協會工作過。
在這場會面的尾聲時她的先生孫效智也趕到了,法案正是這位臺灣大學的哲學系教授寫的。見到瓊瑤之前,她的經歷已經進了孫效智的教案,“里面有很多不了解相關規定,束縛百姓思維的地方”。孫效智正在訓練醫護人員了解臺灣地區有關規定,他一條一條地給學生分析:遺囑里說病危的時候不要插管,就相關規定而言沒效果——要簽的是意愿書,不是遺囑;病危的概念也很不專業;他適不適合現行所謂“《安寧緩和醫療條例》”中的拔管條件呢?這需要先被相關專科醫生診斷為末期病人……
他們坐在這里見瓊瑤是受了陳秀丹的引薦。瓊瑤給陳秀丹打電話,問“這里的老人有善終權嗎?”,又問她可不可以幫自己的新書寫序。陳秀丹當然愿意,又說:“我不夠看,我幫你找一群人”。她還找了中國臺灣的安寧療護之母趙可式教授。那封公開信也寫進了她的講義里。
8月1日,瓊瑤為新書開了記者會。面對鏡頭的時候,她極不熟練。問了幾次“聽得到吧?”聲音斷斷續續。她總是對不準麥克風,“對不起,因為我實在沒有這個經驗來接受這么大的訪問。麻煩靜一點……”還是斷斷續續,“對不起,因為我實在太笨了。”直到有人上前舉起話筒對準她,瓊瑤才講起自己寫書的初衷。她攥著手機上臺,想展示大孫女發來的祝賀微信。拿出手機又不會操作了:“淑玲在哪里?我又沒有辦法把它調出來了。”她叫秘書上來幫忙查微信。
有記者問她和平家子女的關系。
這是瓊瑤最不愿意提的。但她說了很多:“現在我們避免見面吧,這是最坦白的答復。認識鑫濤以后,我覺得我是奉獻了我的一生。我認為我對皇冠而言,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對鑫濤而言,盡心盡力照顧他,最后他失智,我還為了他的善終權而和子女起沖突了。這個是我非常遺憾的一件事情。假如有一天,他的子女想通了,我是因為愛他的父親才會這么做的,我愿意張開我的雙手,把他們抱在我懷里,我們可以一起哭。”
又說:“我不能因為他們的抗議,而不寫這本書。這本書是針對整個社會的,不是針對我們的個人恩怨。”
8月末,新書座談會。主持人引著她和一眾嘉賓上臺,掌聲響起來。
瓊瑤坐下,褲腿往上躥了一點,黑色的紐巴倫鞋里露出黑色的中筒襪,包裹住兩條細瘦的小腿。她把兩條腿嫻靜地并攏著,腳尖碰著腳尖,側向一邊。她瘦多了。短發吹得蓬松,顯得脖子尤其細長。別人說話的時候,她向臺下看著,沒太多表情。先是左手放在右手上,隔幾秒鐘又遲疑著顛倒下位置。
還是有點局促。瓊瑤要適應一會,但這次的時間可不算短。嘉賓就坐前,已經有人在臺上講了好一會。
她新書的出版社選了《天下文化》。高希均很早就上臺發言,這位執教于威斯康辛大學的經濟學家也是《天下文化》的創辦人。
“我們35周年,出了將近4000種書里面,基本上跟文藝愛情這一塊聯系不大。”他講自己沒讀過瓊瑤,又講起1977年沈君山帶他去她家做客的一面之緣,然后談到他與瓊瑤40年后的第二次見面“6月下旬我們在我們的小小的人文空間……”那天他拿到了新書的手稿,一晚上就看完了。
高希均說到“因為這本書是提倡一個新的觀念,叫善終權”的時候,準備上臺的趙可式在心里嘆了口氣。

她已經為這件事奮斗了30年。40歲時從護士崗位辭了職,留學念到博士才把安寧療護帶回這里。為的是讓人死前能得到免除痛苦的科學治療,非延長痛苦的過度醫療。
2006年,趙可式在成功大學醫學院附設醫院查出乳癌。這里的安寧病房由她開創,那年她還在醫學院里兼任教授。把病理報告輸進專業網查了自己的存活期:五年存活率是20%。她想把自己的經驗留下,做完手術把手吊在衣架上寫書。
英國《經濟學人》報做過一份死亡品質調查,2015年,中國臺灣在這份報告中位列全世界第6、全亞洲第1。這是從她開始的,趙可式當得起安寧療護之母的名頭。
現在,她感慨講臺上的大知識分子對這領域的空白。再好的制度也需要先被了解,可瓊瑤夫婦這樣的文化人不知道、高希均這樣的知識分子把它當做全新的觀念、這里的少數醫生至今還以為幫病人拔管是犯法的。
現在,69歲的趙可式每年演講200場,自己搭捷運往返,自己做400頁的PPT。但臺下的聽眾總是那些老年人。直到瓊瑤的新聞出來,她接了很多記者電話,又都拒絕了。因為“記者問我說,你要說YES或者NO。我說要15分鐘才講的清楚。”
在臺上,趙可式管79歲的瓊瑤叫瓊瑤姐。她做了幾十頁的PPT,發言超時,擠掉了陳秀丹的時間。
“假設我的病非常清楚,以現在的醫療是不可能再好起來的,我就是躺在床上任人宰割,吃喝拉撒大小便全部都是這樣。那請問你們愿意這樣子活著的請舉手。”說到最后,趙可式向臺下發問,沒有人舉手。
最后一個媒體提問環節。瓊瑤也問了臺下的觀眾三個問題:“大家都看過我這本書了,我不知道你們有感動嗎?”
“有!”最響的一聲從第一排當中傳出,一個拼盡全力的男中音。
“謝謝你們!謝謝你們!你們認為我這本書對鑫濤有任何害處嗎?”
“沒有!”整齊劃一。
“謝謝你們!你們認為我提議善終權是因為我愛他還是我恨他?”
“愛他!”山呼海嘯。
散場前,她把兒子兒媳和孫女叫上臺,全家向觀眾席鞠躬,又走下臺和親友道別。
觀眾席里迅速出現一種對峙:瓊瑤在一頭,家人和出版社的工作人員跟著她,有人攙扶著她的手臂。不斷有人上前和她擁抱,他們頭挨著頭說上一兩句,或者挽住彼此的手輕拍;媒體在另一頭,閃光燈噼啪作響。所有觀眾都涌到前兩排,把他們層層圍住。
一位女士從后邊大步走來,大聲哭訴她丈夫相似的經歷。她一直進到圈里,沒人阻擋。瓊瑤也走向她,眉頭緊皺,努力聽。閃光燈轉過來,一陣噼啪。瓊瑤一樣擁抱了她。
紅色的桃心
“每天對我都是折磨。鑫濤這種狀態,折磨大概只有對我一個人。因為我對他的感情是那么強烈。”這句話她在座談會上說過了,接受《智族GQ》的采訪時,她又說了一次。
采訪的最后,她邁著緩慢的步伐領我去坐電梯。電梯下到地下二層,拼圖室很寬闊,半人高的拼圖一張張挨擠著掛在墻上。
第一張拼圖是老兩口帶孫女出門時買的。2003年,丈夫的第一場大病剛好,瓊瑤停下寫了一輩子的筆,決定歇一歇。
8歲的小孫女沉迷得很,每天很快就把飯吃完,用頭撞著她的背要去玩拼圖,還在比賽上拿了獎;圖越拼越大,市面上的圖案買光了,家人、秘書就去國外網站上搜羅新的類型;后來孫女的興盡了,瓊瑤還沉迷其中。她在臥室里放了一張很大的桌子,上頭是拼圖的半成品,家人走進來,都會坐下來拼一拼。
拼好的圖多到沒法處理,平鑫濤請來木工,在地下室裝滿畫框,把它們掛到墻上。北極熊的巨幅拼圖有兩幅:彩色的大熊偏藝術化,身上有別的動物,腳下是幾只小熊;白色的大熊寫實,一只小熊偎在它身上。平鑫濤把它們放進最大的畫框,讓兩窩熊變成一幅畫。
現在,北極熊的兩家人依舊高懸著,呼吸相聞,畫面宏大。另一張掛在下面的巨幅拼圖,角落里簽著全家人的名字:平鑫濤、瓊瑤、陳中維、何琇瓊、陳可柔、陳可嘉。
有人在旁邊畫了一顆紅色的桃心。
本文刊發于《智族GQ》2018年1月刊
采訪、撰文:徐沉沉
編輯 :曾鳴
視覺:張楠
視覺:梁爽 肖像攝影:賈睿
資料整理:黃慧、鄭凱、徐逸佳
部分資料圖片提供:視覺中國
運營編輯:佟通通
微信編輯:尹維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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