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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相|巴格達女性的開齋節:夜色中的濃妝和長袍下的短裙
本文為“鏡相”首發獨家非虛構作品,版權所有,任何媒體及個人不得未經授權轉載。
圖、文|姚璐
編輯|薛雍樂
2018年6月14日是我到伊拉克首都巴格達的第三天,正值開齋節前夜。嚴守教規的穆斯林會在齋月全月齋戒,白天不進水、不進食,只有太陽落山后到第二天太陽升起前可以正常進食。而開齋節是穆斯林慶祝齋月結束、闔家團圓的重要節日,相當于我們的春節。
在巴格達,我住在沙發主Ahmed的家里。他的頭發總是打滿發蠟,乍看有點油膩,但實際上,他是個非常淳樸善良的90后,不抽煙、不喝酒。家里除他之外還有一位母親、兩位妹妹——23歲的Rahmed和18歲的Battun,以及來他家暫住的舅舅和舅媽。這個家庭的一家之主——Ahmed的父親在2004年美軍進入巴格達后死于一場意外爆炸,所以Ahmed作為家里的頂梁柱,亦父亦兄,為全家人任勞任怨、在所不辭。
兩個妹妹會一點簡單的英語會話,對我這個外人的到來尤其興奮,因為在她們的世界里,只有家人、親戚和女子學校里的同學,生活圈子非常小。齋月期間,Ahmed一家人白天不吃不喝,但兩個妹妹還是會不顧我的推辭,熱情地給我準備食物。她們還熱衷于給我看她們畫的畫、向我展示她們衣柜里的各種小寶貝、給我介紹他們家院子里住著的三只貓、一只狗和一只羊。

眼神非常慈愛的小羊
但每次我和Ahmed出門時,兩個妹妹都只會送我們到院子門口,從來不會一同前往。到晚上7點多,夕陽西下,兩個妹妹會準備好一桌豐盛的晚餐,等待出游回來的我和Ahmed。我在的幾天里,家里的晚餐有羊排、Doma(用各種蔬菜比如綠葉子、茄子、辣椒包裹著調過味米飯)、炒飯等各種各樣的主食,飯后還會有一桌子西瓜、甜品、巧克力等著我們。
伊拉克南部社會氛圍保守,絕大多數女性沒有工作,一般不被允許獨自出門,她們人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家里做家務、帶孩子。而開齋節是少有的幾個可以讓她們大肆準備、舉家出游的日子。

挖空蔬菜、塞進調味米飯的Doma

用葉子包裹調味米飯的另一種Doma

齋月的日常晚餐
開齋節前夜的大采購
開齋節前夜,Ahmed、媽媽和舅媽說要一起出去購物、為節日做準備,問我要不要一同前往。我當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出門的機會,果斷跟著他們出門了。開車來到一個購物區域,Ahmed把我們三個女人放下,自己去理發了。我跟著兩位中年婦女開始逛街。
街邊是各式各樣的服裝小店、化妝品店、首飾店,和中東的傳統巴扎(Bazar,市場)完全不同,頗有點早期上海七浦路的感覺。許多店甚至把衣服都擺到了外面的路上,我耳邊回響著各種叫賣聲、以及女人們竊竊私語時發出的咯咯笑聲,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熱鬧的夜市,左邊的男子穿的衣服上甚至有“包子”二字
Ahmed的媽媽進了一家化妝品店,認真打量起唇膏、粉餅和眉筆。她指指這些柜臺,跟我說“Rahmed”、“Battun”,意思是要為兩個女兒挑選化妝品。她在手背上用眉筆反復涂抹,對色號異常糾結,而恰巧,我是個喜歡做決定的人。她一糾結,我就指指某個顏色,豎起大拇指表達我的觀點。她看看我,露出欣慰的笑容,拿著我挑的東西走向收銀臺。等付款后,我又主動承擔起拎包的責任,把兩位中年婦女哄得眉開眼笑。
我們走到一個室外的長裙攤位前,媽媽的手劃過一排裙子,揀出一件粉色的,轉頭問我,“Battun?”我看這顏色很適合18歲的妹妹,一個勁地點頭,媽媽笑著拿連衣裙在我身上比劃,以我的身形來判斷連衣裙的尺碼。我腦中閃過一絲困惑:既然是給兩個女兒挑選行頭,為什么不帶她們一起來呢?她們自己來選擇喜歡的顏色和款式,并挑選最合適的尺碼,豈不是更好?更何況,她們呆在家也沒什么事可以做。
但語言不通,我沒法表達困惑,只好繼續為她們拎包。當我手上拎了大大小小十幾個塑料袋的時候,她們開始琢磨給我買衣服買首飾。我只能拼命搖頭,然后做一個背包的動作,指指這些東西,再指指背后,做出特別疲勞的哈巴狗一樣的表情,表明長途旅行不適合買多余的東西,否則包會變得很重。
最終,Ahmed的媽媽還是堅持給我買了一個貓頭鷹項鏈,不過價格很便宜,我就當紀念品收下了。

除了這個小插曲外,我們其他所有時間都在給她的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挑選行頭。從衣服褲子到鞋子、再到項鏈、耳環、手鏈、化妝品,看來還真是要從頭到腳、從內到外都換上新東西呢。
等我們買完所有東西,吃了份冰激凌又與理完發的Ahmed會合,再陪他買完襯衫和褲子回到家,已經半夜兩點了。我理所當然地以為該睡覺了,便去洗臉刷牙,但等我洗完回客廳一看,兩個妹妹正在津津有味地欣賞我們買回來的東西,并且做了一件令我震驚的事:她們開始化妝了!
我驚嘆地說了句:“都這么晚了,你們怎么開始化妝了?!”
她們開懷大笑,說:“只是試試。”試著試著,她們就撲了粉底、抹了眼影、涂了口紅。然后,她倆回房間打開衣柜,把媽媽今晚加上前兩天給她們買的全套新行頭都給我看,比如金色的皮鞋、閃亮的項鏈、性感的裙子。她們一邊給我展示,一邊不停地問我好不好看,就像要過年的小孩一樣,開心得手舞足蹈。我夸一句“很美”,她們就心花怒放。
過了一會,她們又拿出吸塵器,開始清理地毯、整理屋子。而我實在支撐不住,就先睡了。
開齋節當天的瘋狂準備
伊拉克電力供應極不穩定,一個家庭如果同時開兩臺空調就會跳閘。所以,晚上全家人都會橫七豎八地睡在客廳的地毯上。他們讓我自己選擇睡在客廳的沙發上還是睡在沒空調但私密性更好的兩個妹妹的房間里。我選擇了后者,于是每天都睡得一身汗。

客廳,晚上所有人都睡地上

我睡的房間
平日里,Ahmed一家人一般早上10點多甚至11點多才起床。可雖然昨晚折騰到三四點,但在開齋節當天,18歲的Battun居然8點多就起床了。她從客廳走過來,躡手躡腳地打開房門,坐在梳妝臺前。我聽到開門聲,睡眼惺忪地和她打了個招呼,看到她正在往手臂和腿上涂脫毛膏,然后用剃刀仔細地刮。我躺在床上看了一會,她被我看得害羞了,問我:“你要剃嘛?”我說了句不要,轉頭繼續睡。
10點多的時候,我再也不能裝睡了,因為全家都起床了。他們走進我睡覺的房間,由媽媽起頭,挨個和我親熱地貼臉、擁抱,并送上正式的祝福。Battun祝我實現所有夢想,她的姐姐、23歲的Rahmad祝我環游世界,她們的媽媽祝我嫁個好男人。Ahmed和我握手,祝福我伊拉克之行順利愉快、有所收獲。
吃過巴格達傳統的Kahi(一種千層餅配糖水)和Goma(一種純天然的牛乳做的奶油芝士)作為開齋節早餐,Ahmed告訴我,今天要全家出門,去市中心最大的國家公園Zawra Park。我聽后非常高興,雖然我已住了三天,但每次都是和Ahmed兩個人出門,或是和他母親、舅媽出門。而今天,我終于可以和兩個妹妹同行了。

我趕在10分鐘內迅速洗臉刷牙,準備好相機包等待出門。然而,我怎么也沒料到,在“我們要去”和“去”之間,到底會隔多少個小時。
早餐后,兩個妹妹回到房間,開始用直板器拉頭發。姐姐Rahmed幫妹妹把頭發分層,逐層拉直,水平看上去一點也不遜色于理發店。拉完之后,妹妹Battun對著鏡子左照右照,對自己的一頭直發相當滿意。
中東女性大多天生卷發、發質毛糙,所以她們對直發尤其癡迷,幾乎所有我接觸到的阿拉伯年輕女性家里都備有直板器,每次出門前都要拉一遍。她們尤其羨慕我的天然直發,總是一邊摸一邊表達對我的羨慕。
我以為她們相互拉完頭發之后就要開始化妝了,但我還是太天真了。時間差不多已到正午,她倆坐到門口的臺階上,開始不緊不慢地用繩子幫對方拔臉上和嘴邊的細毛。
我第一次見到這種操作,好奇心大發,坐在旁邊仔細圍觀。她們拿的是質地比較硬的細繩,用兩只手撐開,在臉上劃過時收起,在兩股細繩共同作用力下,臉上的細毛被夾斷脫落。她們全神貫注地為對方拔毛,那些我得戴上眼鏡、湊得很近才看得到的細毛,都躲不過她們的法眼。
我問她們是不是很疼,她們說有一點點:“你要不要試試?”我搖搖手,繼續在一邊觀看。
直到她們臉上的毛差不多被拔干凈了,全家看上去還是一點也沒有要出發的意思,Ahmed開車帶他媽媽和我出去買了條碩大的幼發拉底河烤魚回來作為午餐。飯后,平時應該洗碗和收拾桌子的兩個妹妹卻顧不上餐桌上的一片狼藉,又回房間繼續打扮。媽媽攤攤手,笑著開始做清潔工作。我終于意識到,他們一時半會兒是不打算出門了。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開著的烤魚店

烤魚
在剃毛、拉頭發、拔毛之后,Battun和Rahmed這下終于要開始化妝了。
阿拉伯女孩喜歡化夸張的眼線和眼影,妝前看上去都是20歲青春洋溢的女孩,妝后年齡一下子就上升了至少5歲。而戴上頭巾之后,年齡會再增加5歲。當她們全副武裝出門時,基本都和在家時判若兩人。不過那是后話。
兩個妹妹湊在化妝臺前,用媽媽新買的化妝品認真地在臉上描繪,還時不時看一看對方的進展、指點一番。我以為這是準備工作的最后一步,差不多就要出門了,便開始涂防曬霜。但沒想到,我又天真了。
收起化妝品后,姐妹倆開始挑衣服。她倆共享一個移門的衣柜,沒辦法同時挑選。所以姐姐只好先幫妹妹出謀劃策。
Battun打開衣柜,拿出一條金色長裙和一雙金色皮鞋。她告訴我,她特別喜歡閃亮的金色,但隨即她就皺起了眉頭。我問她怎么了,她說,她很喜歡這條裙子的顏色,但裙子太長了。
我心想:裙子長不長短不短,反正都只能穿在里面,出門前罩袍一穿,什么都看不見了,何必這么糾結呢?
但我沒有說出口,因為她已經糾結到了傷心的地步。她對這條裙子的顏色如此癡迷,卻又如此討厭那冗長的裙擺,姐姐Rahmed和媽媽都不得不拍拍她肩膀表示勸慰。
這時,她們那已經出嫁的姐姐Doa帶著老公剛巧一起來“拜年”。她看到Battun傷心得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居然去廚房找來了一把剪刀。
然后,她們一起剪掉了裙子的裙擺。看著剪刀在金色的長裙上劃開口子、被剪得露出毛邊時,我實在是被這份對短裙的執念震驚了。
這條原本長到腳踝的裙子,被一直剪到了膝蓋上方。Battun終于滿意地露出了笑容。她提起裙子,反復打量,臉上滿是少女的欣喜。
但這樣一條前凸后翹的無袖短裙,連穿在罩袍里面的資格都不具備,因為太性感了。可是Battun堅持要穿,于是,她又找來了喜歡的花色襯衫,穿在短裙外面,再找了條牛仔褲穿上。這兩件東西一穿,那個金色裙子就被完全遮住、變得多余了,它的全部作用,只是在這炎炎夏日徒增熱量。但這樣的話我當然不能說,因為對這個伊拉克的花季少女來說,穿著她喜歡的衣服才是最重要的。
為了搭配襯衫,Battun又找來了一件白色外套;在牛仔褲之外,她還穿了件粉色的寬松長裙。至此,她一共穿了三件衣服。
她的姐姐Rahmed也穿戴整齊了,她甚至在白色長款外套外面又搭了一件藍色長款馬甲,總共穿了四件衣服。室外的氣溫高達40多度。我看著她們里三層外三層的衣服,感覺都快要窒息了。
穿戴整齊后,她們又拿出一大堆項鏈、耳環開始搭配。Ahmed看上去有一點點不耐煩,進房間問她們還要多久,她倆眼巴巴地看著哥哥,希望他可以幫忙出個主意,到底搭配哪條項鏈比較好看。
終于搭配好配飾,兩個妹妹去廚房的冰箱里拿出準備好的水果、沙拉、三明治、點心和一些零食,放在一個箱子里,說這是到公園之后野餐的食物。至此,他們終于完成了所有準備工作,而時間已經是晚上6點多,距離她們起床已經過去了10個小時。這10個小時里,除了短暫的早飯和午飯之外,所有的時間,兩個女孩都在剃毛、化妝、準備衣服、搭配配飾。
而此刻出門的她們,剃毛后光滑的手腳被罩袍遮住,拉直的頭發被盤起、用頭巾遮住,只有那精心描繪的臉龐可以展示美麗。但太陽快下山了,在黑燈瞎火的公園草坪上,誰又會注意和在意呢?更何況,打扮得再美,她們也只能用自己的手機自拍,不可能分享給更多人。而我雖然得到了她們的信任,用自己的手機和她們合了影,但也不能把照片發出來。
全程了解了她們出門前冗長的準備工作、并親眼目睹她們那里三層外三層的穿著后,我終于理解她們為什么平時不愿意出門了。
夜色中的國家公園

周五的Zawra Park人非常多。雖然說游樂園我早就司空見慣,但在曾經充滿戰爭和爆炸、如今電力供應嚴重不足的巴格達,那些被霓虹燈裝飾的摩天輪、跳樓機、過山車、旋轉木馬、賽車、碰碰車還是顯得有點魔幻而不真實。
公園大約比上海錦江樂園大兩倍,有動物園、兒童區和成人項目區。夜晚的巴格達沒那么炎熱,路上滿是賣飲料、爆米花和棉花糖的攤位,也有水煙店和茶館。一切都正常極了。但入口處的持槍士兵,又昭示著這里并不非常安全。
可不安全又怎樣呢?人們依然需要娛樂,需要快樂,需要一個什么都不用擔心的開齋節,需要這些披上霓虹燈的幻夢。沒有人知道這是通往美好未來的美夢,還只是鏡中月、水中花,轉瞬即逝。

夜色中熱鬧的游樂園

旋轉木馬

公園里到處都有賣爆米花、棉花糖和飲料的攤位
此刻,一切都被這夜幕中閃爍的燈光和快樂的氣氛所包裹。全家出行的人們帶著孩子或四處轉悠、或坐在草坪上吃帶來的食物和水果。單身男人則結伴而行,甚至集結在一起唱歌跳舞。
我們來到一片草坪上,鋪上毯子,擺開食物。草坪上的燈光只夠看清食物,我甚至連兩位妹妹的臉都看不太清。我也不知道,她們費盡心思打扮了一天,要的是這個結局嗎?又或者,她們只是享受打扮的過程,沒什么別的奢望。
Ahmed說要帶我去轉轉,Rahmed不顧母親反對的目光,堅持要和我們一起去。摩天輪緩緩升天,碩大的游樂園盡收眼底,外面的街道也被照得燈火通明——這是全城少有的幾個可以從高處俯瞰巴格達的位置。如果我不說這是巴格達,你可以認為這是任何一個國家的大城市。

后來我又自己去了次Zawra Park,坐了兩次摩天輪來拍攝巴格達的市容。但路上無處不在的檢查站和各種重要建筑外的防爆圍墻,都昭示著這個國家的安全現狀。
或許我應該在戰爭與娛樂的對比中感受巴格達的傷痛,但巴格達人民如此樂觀而快樂,似乎根本不需要我這個外人無關緊要的擔憂和關切。我那強烈的內心沖擊顯得更像是自作多情,他們如今的生活,已經比兩伊戰爭、科威特戰爭、美國入侵時,安定了太多。

我們逛了一圈回到草坪上,Ahmed還興致高昂,開始和我賽跑。
我想起一個伊拉克女性朋友告訴我,曾有一個巴格達女孩,因為騎自行車上街而被全國新聞媒體議論紛紛,最終不堪重負,只能出國避風頭。回來后,她銷聲匿跡,不再敢做“出格”的事。
女人們長期呆在家里,外出時長袍加身,自然不方便做任何運動。她們看著我和Ahmed賽跑、速度絲毫不遜色,都咯咯大笑,似乎是在羨慕我可以活得如此肆意暢快。
在伊拉克南部,女人離開了男人,便被認為是disabled(殘疾的),她們不能在公眾場合運動、唱歌、跳舞,大部分女性沒有經濟來源,也不具備獨自生活的能力,更沒有自由。
Ahmed很喜歡旅游,去過不少國家。每到一些標志性景點,他就會拿出手機,打開兩個妹妹的Instagram主頁,用她們的頁面與景點合影。兩個妹妹給我看那些照片,驕傲地告訴我,Ahmed“帶”著“她們”去過很多地方。而我看著那些照片,只有感到難受。
我真希望,她們或她們的后代有朝一日可以作為一個健全的、獨立的“人”而活著,可以自由地分享自己的照片,選擇自己熱愛的生活方式,去想去的地方,擁有鮮明的、真正的“自我”,享受全部屬于“人”應有的尊嚴,而不是繼續做一個化妝品堆砌出來的、乏善可陳的洋娃娃,或是一個連照片都不能分享的生殖工具。這便是我對她們開齋節最真心的祝福。

后記
開齋節后那天是我在Ahmed家住的最后一天。
雖然和兩位妹妹相處很愉快,但我一直沒有提出要和她們合影,因為害怕違背了她們的社會規則。但這天,18歲的妹妹Battun用撒嬌的語氣要求和我合影,并且在思量一番后主動說:“我就不包頭發了,就這么拍吧,我相信你不會把照片發到網上的。”
我詫異于她的決定,因為我知道在這樣的社會氛圍下,拍露出頭發的照片對女性意味著什么。但既然是她的決定,我也不好勸止、更不可能拒絕。我向她嚴肅承諾,絕對不會把合照發到網絡上,也不會給任何男人看。
我倆在家里的院子里合影,Battun用她那美麗的卷發遮住一半的臉,盡情展示一個18歲女孩所擁有的青春和美貌。
拍了一會兒,她的姐姐Rahmed神情緊張地把她叫到一邊,非常嚴肅地問:“你確定你要這樣嗎?”
Battun有點生氣地說:“沒事的,她不會把圖發出去的,我們只是想留個紀念。”
Rahmed猶豫了一下,也沒說什么,就進屋了。過一會兒,化了簡妝的Rahmed穿著一件無袖上衣、戴著頭巾加入了我們,我們仨一起和小羊、小狗合影,像是三個情同手足的姐妹。
她倆拍得非常開心,正打算回屋再換一套衣服時,媽媽出現了。她看了看我們手機里的照片,突然開始大吼大叫,把Battun揪進了房間。
家里的氣氛一下子變了。Battun坐在床上,面對母親的吼叫,倔強地頂嘴,強忍住眼淚。Ahmed站在梳妝臺前幫妹妹說話,根據事后Ahmed跟我的翻譯,母親當時說的大致是:“你怎么敢拍露頭發的照片?我把你辛辛苦苦養大到十八歲,你怎么居然拍出這么風騷的照片?你不想想,萬一手機被偷了或掉了,照片泄露出去,你以后還要怎么嫁人?”
作為外人的我,處境實在尷尬。我只好拿出手機,當著媽媽的面,把剛剛拍的所有照片都刪除。但媽媽居然拍拍我的肩膀,叫Ahmed告訴我:“這不是你的錯,不是你提出要拍照的,是她們自己不檢點。“說完,她又轉頭聲淚俱下地繼續罵Battun。
我杵在其中實在尷尬,只能假裝去客廳喝水。Rahmed面無表情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到我進來,勉強對我笑了一下。我們并肩坐著,她第一次跟我談起夢想。她說她想當一個建筑師,想擁有一個自己設計的家,自己賺錢養活自己。但我們彼此都知道,這個夢想在伊拉克的社會環境下有多難實現。
我們還沒來得及深聊,媽媽就沖進了客廳,沖著Rahmed大吼,意思是她拍照時雖然戴了頭巾,但穿的卻是無袖上衣,非常有傷風化。Rahmed被罵了一分鐘,眼淚就在眼眶里打轉了。但她沒有像Battun那樣頂嘴,所以媽媽罵了一會,又回房間繼續罵Battun了。
平日里樂觀的姐姐Rahmed突然靠在我的肩膀上哭了起來。
我拍拍她的頭,百感交集。這兩個花季少女居然因為記錄下自己的容貌和秀發而受到如此嚴厲的責罵,實在是讓人很難接受。她們想要撫弄著秀發,想要和遠道而來的朋友合影留念,想要記錄下自己青春洋溢的臉龐,有錯嗎?但這個社會苛刻到連這么卑微的要求都不滿足她們。照片這么普及的東西,對這里的女性來說,卻如同洪水猛獸,令人聞風喪膽、避而遠之。
那天下午,Battun調整完情緒之后,說:“既然拍不了合影,那你能不能幫我的衣柜拍一張照片?”我一口答應。于是,她重新露出笑容,回到房間,花了2小時整理衣柜,把她最喜歡的淺色衣服全部掛起來,把不喜歡的深色衣服都疊好、放在最下方,然后在衣柜周圍掛上一圈LED燈。看著被她精心整理得一絲不茍的衣柜,我有點心酸。

【作者簡介】姚璐,攝影師,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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