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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隊里的中年男人:人到三十,愛好與家庭的兩難抉擇
大輝說:“我容易嗎我?我這可是冒著妻離子散的風險在踢球。”
一
人到三十,最幸運的就是有一個愛好。
我愛好足球,每周六晚都會跟球隊幾個兄弟在綠茵場上度過兩個小時的歡樂時光。這兩個小時是徹底的放松和放空,天大的事情,兩個小時內也不會顯形。
我們球隊一共三十余人,經常出勤的有十七八個,往往踢七人制的場子。這些人遍布石家莊各區以及周邊縣城,最遠的兩個在平山,每周都要開車跑一個小時高速趕來,風雨無阻。
每次踢球,我都跟發小一起來回。他叫楊輝,我們都喊他大輝。
算起來,每次最高興的時候還不是在場上奔跑和揮汗,而是去往球場的路上,就好像每次過年,最期待的不是初一,而是除夕。
一次踢球,大輝有些沉默,只是開車;也有點心不在焉,不是我在旁提醒,幾乎追尾。我問他有什么事,他說沒事,就是頭天晚上沒有睡好。
我問他要不要我來開車,他拒絕道:“不用。你不是不愛開車嗎?”
“但我愛惜生命啊。”
到了球場,正常熱身,等到六點半,我們分為兩撥,投入比賽。
大輝喜歡踢中場,他總說中場是球隊核心,向后協助防守,向前策動進攻,風光無兩。
但那次大輝總是在前場飄著,致使我們球隊中場做空,少了他這道鐵閘攔截,常常被對方一腳反擊打到門前。
不顧我們的眼神交替,大輝在前場頻頻拿球,有機會就起腳,鉚足了勁往球門掄大腳,仿佛在泄憤。

回家路上,我問他有什么心事,他突然把車停到路邊,趴在方向盤上哭了起來。胳膊懟到喇叭,不時撕扯出一聲凄厲的鳴叫。
半晌,他才直起身子,跟我說:“我要離了。”
過會兒補充道:“這次是真的。”
二
這不是大輝第一次跟我提他想要離婚。
我印象中,最近一次出現在半年前,但最嚴重的一次要追溯到一年前。
一年前,也是開春時節。那天剛過3月15號,大輝父親就把暖氣關停,還說要跟市政的停暖日期保持一致。
沒想到的是,停暖之前氣溫飆升,營造了不少春回大地的假象,停暖之后就變了臉,乍暖還寒,料峭起來。
大輝媳婦要求重開暖氣,大輝找父親說了,父親一把回絕,說他們矯情。大輝媳婦不跟他父親對峙,只和大輝慪氣。一來二去,大輝也有點動怒,撂了幾句狠話,在爭吵中說:“不愿意住就走!”
大輝媳婦聽了一愣,抓起手機就往地上摜,哇地一聲哭開了。
當時,大輝媳婦還懷著五個月的身孕。這是他們的第二胎,擦槍走火,純屬意外。
意外發生后,我還譴責過大輝,都不是小年青了,怎么這么不注意。大輝也跟媳婦商量,把孩子打掉。他們的收入一家三口勉強小康,再添一張嘴就有些吃緊。
況且,他還考慮到老大剛送到幼兒園,媳婦也準備找工作,如此來了不速之客,未免有些抓瞎。
最后還是大輝母親和丈母娘輪番上陣,做他們夫妻的工作,力保胎兒不失。當然,幾句話難以說得大輝心回意轉,最終打動他的是父母偷偷給了他們二十萬生活費。
大輝上面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都盯著父母這碗水,一旦被他們發現沒有端平,勢必會來討鬧。
當天晚上,大輝就跟我打電話訴說了事情經過,他說他一直隱忍,一直隱忍,一直退步,一直退步,已經忍無可忍、退無可退。
我在電話里說:“你他媽別廢話,國家規定懷孕期間不能離婚,你這是犯法知道嗎?”
“我上網查了,如果女方同意,沒有問題。正好倆孩子,一人一個。”
“兩口子吵架,說說算了,你還當真了?”
“我實在受不了了,別說咱們村,就是三里五鄉,有幾個像我這樣護家的男人?她生孩子后就沒上過班,小孩的吃穿用度也都是我操心買辦,孩子小的時候中午不睡,都是我開著電三輪晃悠哄睡,去澡堂洗澡也是我弄著去,碰見咱們村那些媳婦,都夸我賢惠。里里外外我都包圓了,我抱怨過嗎?”
又說:“我下次結婚一定找村里的,沒上過大學的,最好高中也沒念過。不,這次離了,我就單著,結婚太麻煩了。”
“離婚更麻煩。”最近幾年,離婚率陡增,我小學的班級一共有十九名男同學,截至目前已經有五個人離婚。
第二天一早,大輝就開車拉著她媳婦到欒城區民政局門口,兩個人在車上待了會兒,誰也沒有下車。這件事算過去了。
后來二胎出生,大輝忙里往外,大半年沒有去球場。我們兩家離得不遠,我有時寫作寫得累了,就去找他扯幾句閑話換換腦子。
我們村大都是二層樓,一層住人,二層放置一些雜物。近年來,因為毗鄰市區,涌入不少外來租戶,有的人家就把二樓拾掇出來向外租賃。
大輝也把二樓雜物處理干凈,用作辦公和倉儲。其中一間屋子擺了幾臺電腦,其他屋子都堆上整齊的貨架。大輝另外覓了兩個員工,一個客服,一個打包發貨。他自己則騰出時間思考更具戰略意義和價值的發展方向。
我每次過去,都見他在電腦前拿筆摘抄什么。大輝見了我,總會問起上周踢球的情況,誰誰腳面骨折,還打了鋼釘,球隊湊了錢去看望,誰誰球風很順,一條龍過人,輕松推空門得手。
聽得大輝技癢,跟我說這周一定出山。
類似的“這周”,已經重疊了數月。每每到了出發之際,大輝就會告假和服軟,跟我說這周有事,下周再戰。
我問他有什么事,他也說不出具體,只說老二離不開人。我說:“不是有你媳婦和你媽照看嗎?”他說:“還有老大呢。”
天氣暖和的時候,球隊常有人帶小孩過來玩,大輝也帶孩子來過,但是之前被一腳抽射誤傷,他媳婦就再也不準小孩踏入球場半步。
三
連續幾周沒有消息,我以為大輝從此掛靴,他卻給我打電話,催我快點,他已經開車在我家門外,要一起去球場。
路上,我問大輝:“你媳婦終于開恩了啊?”
“跟她有什么關系。”他嘴硬。
“再說。”
“我連續洗了兩個月內褲和襪子,出門前把所有飯菜都弄好。我媽做的飯她不愛吃。老二哄睡了,老大我給送到他姥娘家,踢完球去接。就這,她還不愿我出門,說我玩心太重。我容易嗎我?我這可是冒著妻離子散的風險在踢球。”
“不至于吧。”我說,“你媳婦沒那么不知情達理啊。我看她管你也不嚴啊。”
“你難道比我更了解她的為人?”大輝說,“其實,她人挺好的,就是讓我慣壞了。”
恰好廣播里正在播河北音樂廣播的買房節目,置業家裝什么的。大輝的話題自然轉到這上面,問我:“你在欒城買的房子下來了嗎?”
“下不來了。我準備退了。”這件事是我的心病。
2017年3月,我就付了首付,兩年過去,別說交房,槽都沒開。當時石家莊正經歷史上最瘋狂的房價上漲事件,房地產行業也比較亂,無證銷售是常態,等到五證齊全,房價恐怕又漲了幾截,房源有沒有還兩說。
“我也準備買房。”大輝說,“我想買二手房,拎包即住,而且最近二手房的房價有些回落,適合出手。”
“你之前不是說打死不買房嗎?”
“這不是沒辦法的事嗎,小孩大了,幼兒園在村里對付就算了,小學總要找一個市區的。我分析了一下,這些年我跟我媳婦總是吵架,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跟父母同住。我不是說他們不好,就是兩代人觀念不和,總是有這樣那樣的摩擦。我夾在其間,左右為難。買了房,搬出去,雙方消停。我們總是吵架,歸根結底就是因為房子問題,或者說,因為沒房子。再歸根結底也不是房子,而是錢,或者說,沒錢。”
這的確是個問題。大輝上一次跟媳婦鬧離婚就是因為買房。
結婚之前,她媳婦是要求在市區買房的,大輝死活不愿意,為這事當時婚差點沒結成。
從我們村到石家莊最繁華的萬達商圈,開車也就二十分鐘,即使到傳統的北國商圈也不過半個多小時,買輛車就行,沒必要買房。而且,幾年前就有拆遷的傳聞,大輝更加堅信不買房的決定。
最近,傳聞幾乎坐實了,大輝卻動了買房的心思,并且一發不可收拾。那天他跟我說起后,便常常拉著我陪他一起去看房。
我本來不懂這些,看得多了,也知道什么滿五唯一、雙稅個稅、全陽戶型、南北通透、明廚明衛、新風系統。
說實話,大輝買房的舉動對我也有些刺激,但我以為他也就是看看,沒想到很快他就在恒大雅苑一期大院敲定和落戶。
交定金、簽合同、做流水、辦貸款,折騰了一個多月,房產證上終于換成了他媳婦的名字。
房子本身就是精裝,只需改動一兩處不合意的地方,歸置歸置,準備天冷了再搬進去。我說:“你還挺大方,寫你媳婦的名字。”
“哎,反正是婚后財產,滿足一下她的虛榮心。”大輝樂不可支。
“這下再出去踢球,不必冒著妻離子散的風險了吧?”
“過去式了,不提也罷。”
沒想到,過去式又成了現在時,大輝再次跟我談起離婚的口風,并且信誓旦旦說:“這次是真的。”
四
“真的假的?”我說,“你們不是都買房了嗎?根本問題解決了,怎么還動不動就離婚?”
“不,不對,根本問題根本不是房子。”
“那是什么?”
“我說不具體,總之,這次是真的。我這次踢球,出門前還跟她吵了一架,她說我出去就別回來了。”
“那你去哪?”
“什么去哪?當然回家了。那是我家,又不是她家。我之前就是太慣她了,她離家出走還能回娘家,我又沒地可去。”嘆口氣又說,“其實,我也不想回家,但是我怕不回家,她以后肯定拿這事做文章,下次吵架,就成了她控訴的證據。不,沒有下次了。這次肯定離,日子沒法過了。我去新房湊合一晚上。”
這是那次踢球之后發生的事,我有心勸和,卻無力回天。而且,我也沒有心情操忙別人的家事,我自己的日子也一團亂麻著。
我終于下定決心退房,跟開發商溝通,對方勸我們再等等,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價。這兩年房價基本穩定,但新盤總是穩中有升,只是不復中午吃個飯下午漲兩千的荒唐。當初掏錢買房容易,從開發商口中拿回來就難了。對方也不明說不退,只是不給準信。
我跟妻子也常常因為這件事拌嘴,有幾次,我的心里竟然也拱起離婚的念頭。
我一直很謹慎這兩個字,我認為,一旦提出一次,就會有下次,一旦做了假設,就會慢慢變現。
只有每周踢球,我才能完完全全抖落這些意亂心煩,風馳電掣,酣暢淋漓。
很多人不理解我們踢球,尤其我身邊的鄰居,包括父母,每次遇見我出門踢球,他們打招呼的語氣總有一些拐彎抹角的諷刺。大概是都這么大了,還去踢球,加之還要花錢,他們就更覺得匪夷所思。
有一次我右腳大拇趾趾甲蓋被踢踩了一腳,導致分離,歇了半年才拱出新趾甲。我小舅得知后就笑著說:“看你以后還踢不踢?”好像他早料到和盼著我這一天。

球隊的人,大多都因為踢球做出過犧牲。之前有個哥們新婚,周六晚上踢完球,周日出發去海南度蜜月,趕著下周六回家,晚上踢球。還有人大腿有些拉傷,不能上場,但仍然每周出勤,在場邊指揮調度,雖然根本沒人聽他使喚。
大輝總是牙疼,要拔智齒,大夫說拔完牙不能劇烈運動和飲酒。那天是周四,大輝沒有立即對他的智齒執行死刑,而是緩刑到了周日,不耽誤本周和下周踢球。
他這么說了,大夫也不理解,說:“不能因為踢球耽誤拔牙啊,孰輕孰重?”大輝又說周六中午還有個聚會,免不了喝酒。如此一說,大夫釋然,這是正事。
我以為,大輝的足球生涯要暫時告一段落,沒想到他只隔了一周就又來了,不等我問他,就主動交代,“真的差點就離了,因為看了一場電影,我們回頭是岸。”
我笑了笑說:“就是,以后別老拿離婚說事。”
作者王元,自由職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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