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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沒有鮑勃·迪倫,就沒有今天我們所理解的流行音樂
編者按:在本書中,作者李·馬歇爾以時間為基本敘事線索,重現鮑勃·迪倫早期民謠時代、搖滾明星時代、“搖滾已死”時代,以及“永不停止的巡演時期”不同的明星身份,拆穿迪倫音樂中應對時間性體驗的小把戲,帶我們認識那個喜歡戴迪倫面具、幽默、俏皮、反叛,游離于時間之外的不老男神。
1965年,鮑勃·迪倫成了這個星球上最酷的人。不僅僅是廣受歡迎(不過他確實很受歡迎:那年9月份時,他有48首歌被其他藝術家翻唱錄制,8首歌進入前40名榜單,其中有4首歌由他本人演唱),而且很酷。他穿著整潔,看上去毫不做作;他的頭發似乎越來越不加打理,但看上去也無可挑剔;在接見粉絲時,他氣定神閑,尤為冷靜,透露著冷幽默和智慧的鋒芒;他用心理戰來擊潰瑣碎的新聞事件。即使在室內,他也戴著太陽鏡,正如一個記者在1966年寫道的,即便當“他對攝影師大發福利,摘了墨鏡,但(他)看上去還是跟戴著墨鏡毫無差別”。1965年,迪倫總是比其他人超前兩步知曉將要發生的事情,儼然成了一個洞若觀火者。如果要比較披頭士、滾石樂隊和迪倫在1965年的電視采訪,其中的差別顯而易見:雖然在應對采訪時,披頭士和滾石樂隊似乎有玩弄文字游戲之嫌,但實質上,他們都是規規矩矩的男孩,努力想給聽眾留下一個良好印象。迪倫則把記者當作是浮游生物,當他第二次參加國家頻道節目時,他一直叫錯采訪者的名字,把Les Crane(萊斯·克蘭)叫作“Less”。這其中似乎透露出一種特殊氣息:超脫塵世,特立獨行。無怪乎每次見到迪倫,披頭士和滾石樂隊都心懷敬畏。
我個人認為,迪倫是第一個真正的搖滾明星。他在1965年極其銳利的時尚打扮,以及在1966年公開承認曾大量吸毒,都為塑造一個全新的社會角色提供了雛形。迪倫的新明星形象,部分植根于作為民謠歌星時形成的公共形象,而他在1965到1966年的明星形象,顯然與之前截然不同。因此,這又引得我們發出疑問,是什么讓他的形象具有了新的內涵?我們不能把迪倫的明星身份完全歸因于他的藝術作品或人格魅力。明星形象制約著一個明星的行為(比如,西克爾論述了當英格麗·褒曼有外遇時,她會成為一個丑聞話題,是因為這種行為與她的明星形象不相符)。它規定了可接受行為與不可接受行為的內涵,規定了什么音樂能發行,什么音樂不能發行。1963年早期,迪倫與一個電子伴奏樂隊一起錄制了多首歌曲,計劃把專輯《放任自流的鮑勃·迪倫》上的一面曲目都留給“電子音樂”。可在最終決定發行的唱片上,幾乎全都是原聲作品的獨唱曲。盡管我們可以假設這是迪倫的個人決定,但這事實上是由多方共同構成的決策,不僅有來自他的經紀人阿爾伯特·格羅斯曼和唱片公司的影響,還有廣大受眾的預期所帶來的潛在影響,以及他特定明星形象的影響。身為民謠歌星,這一完全固定的形象約束著迪倫的行為。
不過,迪倫最終在1965年如愿以償,發行了一張帶有一整面電子音樂的專輯——《全數帶回家》。因而,我們需要查證背后的變化因素是什么。依我看來,最重要莫過于1963年11月4日,《新聞周刊》雜志上一篇文章的發表。文章一發出來,迪倫的宣傳團隊和唱片公司立馬去搜索,最終竟發現是極為負面的內容,指控迪倫是一個虛偽的人:
他嘴上說討厭民謠音樂的商業面,卻有兩個經紀人圍著他轉,為他的言論護駕,為他的合同謀取肥缺。他嘲笑新聞媒體對他的興趣,卻又想知道關于自己的故事有多長,是否配有照片。
這篇文章甚至散播謠言(即使在今天也實屬罕見),稱《答案在風中飄》這首歌并不是迪倫創作的,是他花錢買來的。然而,到目前為止,這個故事最重要的元素在于,它是對迪倫出身背景資料的首次公開披露:
他經歷了很多事情。曾焦慮不安,食不果腹,沒有可相依的戀人,扭曲的線條在他內心生長著。他的聽眾分擔著他的痛苦,也對他生出幾分嫉妒,因為他們成長于傳統的家庭和傳統的學校。諷刺的是,迪倫其實也是在傳統家庭中長大,去傳統學校上學。
文章公開了他的本名,指出他的父母將在紐約觀看他的下一次演出,甚至還采訪了他的弟弟。
這篇文章激怒了迪倫,標志著他與媒體開始結下終身的敵對關系。頗為諷刺的是,盡管迪倫對這一曝光十分惱火,但從長遠來看,它卻幫了迪倫,因為這篇文章推翻了迪倫明星形象的固定程式。倘若沒有這篇文章,迪倫就很難擺脫曾經那些反抗歌曲的影響,很難抹去“鮑勃·迪倫”明星形象的全部含義。如果“鮑勃·迪倫”只有一層含義,那么拿掉這層含義,勢必會削弱迪倫作為明星的重要性,實際上也就預示著他會退出公共領域,即退隱。 事實上,迪倫的確在1965年5月做出了退隱的決定,就在電影《不要回頭》記錄的英國巡演結束之后。這一決定自然是源于迪倫的明星形象——依然是英國一個極度放任自流的民謠歌手——與他對自己在音樂上向前發展的渴望之間的沖突。然而,通過曝光他的“真實身份”,《新聞周刊》的這篇文章為迪倫的明星身份創造了新的可能性。正如在第一章談到的,明星身份中私人/公共含義的分離,這種揭露賦予了迪倫的明星形象新的深度。在很大程度上,它似乎使迪倫“這一人物”顯得更為深邃和復雜,這也符合向上的流動性理念,表明人能憑意志力改變所處的環境。實際上,這篇文章讓迪倫得以更輕松地應對這場公眾身份的游戲,因為如今這場游戲的本質是公開,是“在聽眾完全知情的狀況下進行。他可以在公眾場合戴上面具,也可以公然展示這一面具”。突然之間,“鮑勃·迪倫”的概念變得格外復雜,令人捉摸不透,但也更為有趣了。
迪倫的這次形象“開放”,對他六十年代中期明星身份的迅速轉變尤為重要,但它同時也成了此后迪倫明星形象的支柱。至關重要的是,隨著迪倫明星地位的發展,“‘鮑勃·迪倫’不再代表強制性的角色,而是代表對強制性角色的反抗。”17因此,媒體對迪倫的形象塑造主要圍繞著無從定義,以及他對被定義的抵觸。比如,在馬爾科姆·瓊斯發表于1955年《新聞周刊》的文章中,他開頭便寫道,“關于鮑勃·迪倫,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沒有什么是確定的”,而在這篇文章發表后,喬恩·帕爾勒斯形容《被遺忘的時光》是“一張典型的迪倫專輯,只因為它打破了人們的預期”。
對抗約束是迪倫作品中經常出現的主題。如在《我真正想做的事》中,迪倫對他的情人唱道,他“不希望……將你簡化,將你分類……分析你,將你分類……或是定義你,或是限制你”,清楚暗示出他期望得到同等的對待。值得注意的是,迪倫命名的兩首歌,《我將會自由》和《我將會自由#10》,都是極其荒誕的歌曲,超出了常人理性預期的限制。1950年代后期,限制成了一個政治問題,如在《媽媽,沒事(我只是在流血)》中:
你突然全身驚悚地冒出一個疑問
但你知道無法找到合適的答案
為了讓你滿意,確保你不會放棄
讓它一直銘記于你心中,永遠不忘
它不屬于任何其他人而是
只屬于你。
與反抗限定相關的概念是轉型,是“繼續前進”。這在歌曲如《別再多想,這沒什么》和《再來一杯咖啡》中,體現得最為明顯,這更是貫穿迪倫職業生涯的一貫主題。在這一時期,迪倫最著名的歌曲——《像一塊滾石》——為他致力于轉型的努力提供了最佳例證。這首歌的主題是,只有當日常的舒適感與特權被剝奪了,你才會明白自己真正是誰。正如瑞克斯所言,盡管表面看來,這首歌帶有報復情緒,但在其深處,卻有一股渴望之情在暗暗涌動。18副歌部分不斷上揚的歌聲,暗示著一個歌手永遠無法完全與世隔絕,那種由做自己和徹底默默無聞帶來的自由,是歌手永遠都無法企及的。洗心革面的唯一途徑便是繼續前進,重新開始。故步自封意味著被定義、被限制。迪倫在應對這種情況時,總是選擇繼續前進。這是迪倫明星形象的主要特征,是迪倫永不停止的巡演的象征,具體內容會在第七章論述,而歌曲《心亂如麻》的結尾是對此的最佳總結:
當底層的人民最終爆發
我也變得離群索居
我唯一知道能做的
就是不斷地、不斷地
像鳥兒一樣飛翔
這種短暫性——不愿被束縛在某一個地方或位置——是搖滾文化的主要特點。搖滾誕生于主流之中,是在獨特的一代人的情感經歷中逐漸形成的,而這一代人依靠的,是一個消費者受管制的社會所提供的舒適與特權,但同時他們又被這種管制所束縛。在格羅斯伯格看來,搖滾文化是對管制型社會提供的可能性進行超越的嘗試,其手段是接納那些日常財富與特權之外的符號:
搖滾把日常生活之外、建構其他音樂和聲音的場所紛紛據為己有。這些聲音及其所標志的地點彰顯了搖滾文化中日常生活的真實性,但這些聲音卻是由喪失日常生活的人們發出的,他們生存在那個形成搖滾、日日重復的世俗社會的特權空間之外。然后,通過占據日常生活構成之外,乃至日常生活所缺失的真實形象與聲音,搖滾開始攻擊,或至少試圖去超越它自身所在的日常生活,以及它自身的可能性條件。
從這個角度出發,《像一塊滾石》——強調丟棄上等學校的虛飾,被迫“流浪街頭”來換取自由——會被認為是典型的搖滾歌曲,絕非巧合(在2004年《滾石》雜志的民調中,這首歌被評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歌曲)。為了破壞主流社會的日常生活,搖滾文化給其圈內成員設定了一種局外人的身份。然而,與民謠復興一樣,這種計劃注定會走向失敗,因為它沒有考慮身在其中的環境因素:“它理所當然地把日常生活的奢侈與特權當作可能性條件,去對抗日常生活的庸俗;它也未能闡明毀滅日常生活的可能性條件。”
由于沒能建立一個真正的足以取代自身特權場所的政治替代品,搖滾文化只是通過對不穩定性、短暫性和不安全性的宣揚,來破壞它日常的生存節奏。“流動性優先于穩定性……空間優先于場所。”21因而,搖滾本身成了一種過渡文化,一種永恒的不穩定形式,它保全了戰后社會的舒適空間,但卻仍是一種不同的,居中的,通過放棄福利制度提供的控制權來獲取對個人生活的掌控的形式。這也就意味著,在搖滾的意識形態中,不論對個體還是對整個搖滾文化來說,堅持前進都是一個重要主題:
不同于其他音樂形式,搖滾的存在依賴于某種不穩定性,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服務于穩定性的某種流動性。搖滾必須不斷變化才能生存下去;它必須尋求新的形式、新的地點、新的聯合,來重現其真實性。為了持續地彰顯真實性,它必須不斷地從一個中心移至另一個中心,不斷地將已有的真實轉變為不真實。
那么,對搖滾來說是如此,對鮑勃·迪倫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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