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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卜天︱《圣經(jīng)》之書與自然之書①:寓意詮釋及其瓦解
本文系作者2018年12月4日在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未名學者講座”上所作的題為“《圣經(jīng)》之書與自然之書:釋經(jīng)學與近代科學的興起”的講演,由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整理錄音,《上海書評》丁雄飛編輯改寫,作者審定。全文分三部分發(fā)表,這是第一部分。
一
我今天講的題目是“《圣經(jīng)》之書與自然之書”,“自然之書”是西方由來已久的一個隱喻;副標題是“釋經(jīng)學與近代科學的興起”,“釋經(jīng)學”就是詮釋《圣經(jīng)》的一套學問。我想從這么一個具體的顯得有些狹窄的視角切入,談科學與宗教的關系,因為科學與宗教是中國人了解最少、誤解最深的領域之一。
我們現(xiàn)在大學里常講科學與人文是分裂的。設立通識課程的一大目的,就是為了溝通科學與人文,但很少有人思考這二者是怎么分裂的,為什么分裂。英國學者斯諾1956年作了一個叫“兩種文化”的著名講演,他認為,
整個西方社會的思想生活越來越分裂成兩極的群體。一極是文人(literary intellectuals),……另一極是科學家。他們互相存有偏見。他們的態(tài)度是如此不同,以至于即使在情感層面上也找不到共同之處。
《兩種文化》的初版本
如果把“文人”理解成討論語詞和文本的學者,把“科學家”理解成關注物的學者,那么科學與人文的關系就類似于“詞”與“物”的關系,進而又可以理解成“《圣經(jīng)》之書”與“自然之書”的關系。這兩本書分別對應于“神的道”(Word of God)和“神的作品”(Work of God),換言之,《圣經(jīng)》是神說的話,自然之書是神做出來的東西。所以這“兩種文化”——科學與人文的關系,便可以在這個意義上追溯到這兩本書的關系。
我下面講的內(nèi)容,概括地說,大致有三點。第一,中世紀的釋經(jīng)學將《圣經(jīng)》詮釋與自然詮釋緊密地聯(lián)系一起。由于種種原因,這種聯(lián)系在現(xiàn)代早期漸漸解體了,從而使一種新的自然詮釋成為可能。第二,新教改革家強調(diào)對《圣經(jīng)》的文本做字面解讀,本意并不是為了推動科學發(fā)展,卻不經(jīng)意間促進了從科學上解讀世界的新程序,最終促進了近代科學的興起。所謂從科學上解讀世界,就是從字面意義上解讀世界,把世界當成一個文本來解讀。第三,《圣經(jīng)》中關于“統(tǒng)治地球”的命令,被理解成用技術控制自然的命令,這也是對“統(tǒng)治地球”這樣的字句做字面解讀。
二
自然之書的隱喻在《圣經(jīng)》中有其基礎,首先是在《創(chuàng)世記》(1:14)里:
神說:“天上要有光體,可以分晝夜,作記號,定節(jié)令、日子、年歲?!?/span>
天上的光體不僅服務于實用目的,而且還充當著永恒真理的“標記”(signs),自然物就是指引著更高真理的記號。在《羅馬書》(1:20)中,保羅說:
神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雖是眼不能見,但藉著所造之物就可以曉得。
這表明,神不可見的能力和性質(zhì)可以通過可見的造物來認識。自然就像一本書,上面有很多記號指引著更高的東西。
寓意詮釋最有名的人物是奧利金(Origen,約185-約254),在他之前也有亞歷山大的菲洛等先驅(qū)。奧利金是希臘教父,亞歷山大人,他提出了一種普遍的詮釋學。我們現(xiàn)在說的“詮釋學”(hermeneutics)專指對文本的詮釋,但奧利金的詮釋既適用于文本,又適用于自然物。奧利金在《〈雅歌〉評注》中說:
造物主將關于看不見的天上事物的教導和知識置于一些事物之中,經(jīng)由這些事物,人可以通達靈性的理解,尋求天上事物的根由。
奧利金
按照《創(chuàng)世記》的說法,太陽、月亮、眾星是在第四天才造的,那沒有日月,前三天怎么理解呢?奧利金認為從字面上理解這樣的話是說不通的,這就暗示著必須要做非字面的詮釋,即寓意詮釋?!秳?chuàng)世記》中的創(chuàng)世記述主要不是一種宇宙起源論,不能把其中說的七天視作物理意義、日常意義上的七天,讀者須透過字面含義看出更深的神學含義。按照奧利金的說法,《圣經(jīng)》有三種意義,字面意義、道德意義和寓意意義,分別對應著《圣經(jīng)》的“體”“魂”“靈”,猶如人的身、心、靈一樣。后來,奧古斯丁(354-430)又將奧利金的三種詮釋層次擴展為四種,分別稱為字面意義、寓意意義(allegoria)、類比意義(analogia)和神秘意義,而類比意義就相當于道德意義。據(jù)此,神學家約翰·卡西安(John Cassian)說,“耶路撒冷”這個詞在字面意義上指猶太人的城市,在道德意義上是人的靈魂,在神秘意義上是神的天國,在寓意意義上是基督的教會。
奧古斯丁的《論基督教教理》(De doctrina Christiana)常被視為第一本符號學著作。他在這本書里解釋了如何通過寓意詮釋將《圣經(jīng)》之書與自然之書聯(lián)系起來:
在對《圣經(jīng)》的字面解讀中,一個詞指涉一個物;而在寓意解讀中,一個物指涉其他物。

也就是說,一個詞通過字面意義指向一個物,而這個物本身又指向其他很多物。所以寓意詮釋首先不是一種文學手法,而是一套把讀者從《圣經(jīng)》的字面語詞引向自然世界,把《圣經(jīng)》之書和自然之書緊密綁定的程序。《圣經(jīng)》之所以存在不同層次的含義,并不是因為詞的意義不明(一個詞指向它的字面含義,指向一個物是非常明確的),而是因為詞所指涉的物有多重含義:字面意義見于詞的含義,寓意則見于物的各種含義。換言之,寓意是一種理解物而不是理解詞的方式。如果寓意詮釋系統(tǒng)被廢除,將會引發(fā)對于自然物理解方式的巨大變化。

普遍的詮釋學還為《圣經(jīng)》里從字面上看似乎沒有意義的段落帶來了意義。對于物理世界,比如動植物,其字面意義是作為食物或衣物,滿足人的身體需求,但一些食肉動物、寄生蟲和害蟲的存在似乎是毫無意義的,這就需要訴諸寓意詮釋。比如教父米蘭的安布羅斯(Ambrose of Milan)就說,鳥是“我們生活方式的榜樣”,魚是“我們劣行的樣板”,葡萄樹是“我們生活的指導”(《創(chuàng)世六日》[Hexameron])。因為《馬太福音》里耶穌經(jīng)常稱自己為葡萄樹,所以看到《圣經(jīng)》里面談及“葡萄樹”這個詞就不能只理解成自然界中具體的葡萄樹,而是生活的一種指導。
可以說,釋經(jīng)學這套距離我們兩千年左右的、遙遠的基督教學問,作為理解自然萬物的方式,跟我們每個人都有關系。假想一下,如果你忘掉自己所學的全部知識,置身于自然界,面對眼前的山川樹木河流,你會怎么對它們發(fā)問,理解它們?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每個人都面臨詮釋學的任務。佛教說“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其實也是寓意詮釋的一套東西。按照寓意詮釋,物理世界本身由一系列標記和象征組成,它們的所指超越了物理世界。于是,對于這樣一個世界,首先既不能作因果解釋,也不能作物質(zhì)上的開發(fā)利用,而是需要解讀和沉思。在這個意義上,寓意詮釋和古人所推崇的、與行動生活相對的沉思生活息息相關。純粹的對自然物的觀察和關心總是被低估,因為物理世界里尋不到神。按照奧古斯丁的說法,科學的好奇心不過是誘惑,是目欲——眼睛的欲望和理智的欲望?!稇曰阡洝酚醒?,“人們曉得去贊美高山的頂,大海的浪,江河的洪流,浩浩無垠的海灘,千萬星辰的運行,卻獨獨遺棄了自己”。我想,這話未嘗不是對當今盛行的科學主義的解毒劑。

當自然被比喻成一本書時,詮釋《圣經(jīng)》的方法就可以用來詮釋自然之書。奧古斯丁指出,《使徒行傳》《腓立比書》《馬太福音》等篇看似分散各處,但串聯(lián)其中的句子段落,便有助于詮釋《創(chuàng)世記》里的“天上要有光體”。因此《圣經(jīng)》是一個天衣無縫的文本,一個連貫的整體:要理解某一段經(jīng)文,就要通曉整部《圣經(jīng)》(就此而言,釋經(jīng)是一門拒絕普通人的高深學問)。而既然一段經(jīng)文承載著整部《圣經(jīng)》的含義,單個自然物也可以被視為整個物質(zhì)世界的反映。這種聯(lián)系所依據(jù)的模型是“大宇宙-小宇宙”,它構(gòu)成了中世紀醫(yī)學、天文學、占星術和自然魔法的基礎。人是最典型的小宇宙,是萬事萬物的微觀體現(xiàn),人體和天地之間有各種各樣隱秘的聯(lián)系。這是“天人合一”理論的西方版本。由天人之間的這種平行關系,我們可以看到《圣經(jīng)》詮釋與自然之書詮釋之間的平行關系。


三
中世紀的寓意世界觀在現(xiàn)代漸漸消亡了,最直接的原因是新教改革詮釋文本的新方法。十六世紀初,新教改革家開始系統(tǒng)地拆除中世紀釋經(jīng)學的宏偉大廈,他們提出了“唯獨《圣經(jīng)》”(sola scriptura)的口號。這個座右銘呼應了人文主義“回到本源”(ad fontes)的吶喊——回到原始文獻,改革《圣經(jīng)》文本,重申字面意義或歷史意義的優(yōu)先性,把字面意義和歷史意義等同起來。新教改革家認為,《圣經(jīng)》的含義已經(jīng)遭到“天主教致命而異端的注解”敗壞,必須采用人文主義先進的語文學方法對《圣經(jīng)》文本作歷史??保宄熘鹘掏降拇鄹暮陀炞g。
在新教看來,重要的是《圣經(jīng)》原作者的所寫所想,而非后世評注者關于文本的看法。中世紀作為學校教科書的《圣經(jīng)》,是所謂《標準注解》(Glossa Ordinaria)。這個拉丁文譯本不僅排印了《圣經(jīng)》作者的原話,還把教父和博士們的注解排印在周圍,實際上導致原文與其詮釋史無法被區(qū)分。在天主教看來,《圣經(jīng)》文本和后代詮釋是同等重要的。1513年8月,路德做《詩篇》講座時,讓印刷作坊準備了一部沒有注解的《詩篇》文本。路德說,“沒有任何注解的《圣經(jīng)》是太陽,它照亮了所有教師,而不是相反”。一些學者稱這是“從古代詮釋學過渡到現(xiàn)代詮釋學的象征性時刻”。

路德、加爾文等主要的宗教改革家都明確偏愛《圣經(jīng)》的字面意義,而對寓意持懷疑態(tài)度。路德說,字面意義“是最高、最好、最強大的意義,是《圣經(jīng)》的整個實質(zhì)和基礎”,經(jīng)文應當“盡可能以其最簡單的含義”來詮釋,寓意是給“虛弱的心靈”準備的。憑什么說魚是人們劣行的樣板?為什么把葡萄樹當作生活的指導?新教強調(diào)人可以直接面對《圣經(jīng)》文本,所以文本的含義必須是清晰明確的,而所謂明確的含義主要就應該是字面含義,路德和加爾文都批評奧利金把自己的臆想強加于《圣經(jīng)》。
既然寓意是關于自然物的,否認寓意就意味著自然物失去了象征或指稱的能力(只有詞才能指稱),失去了含義——不僅自然物如此,人工物亦然。癡迷人工物很容易淪為迷信和偶像崇拜。在新教看來,天主教做彌撒時用的道具、穿的衣物根本沒有象征意味,新教的禮拜儀式把焦點從視覺象征轉(zhuǎn)向了語詞,集中于閱讀和解釋經(jīng)文。同樣,比較新教和天主教的教堂,不難發(fā)現(xiàn),前者的教堂往往比較樸素,重心是講經(jīng)臺和布道臺,而不像后者那樣,是傳統(tǒng)的祭壇。天主教的圣禮或圣事有七種,新教只保留了洗禮和圣餐禮兩種,甚至連圣餐也簡化為一種紀念餐,主要是追憶耶穌和門徒當年的生平事跡,象征意味大大削弱了。加爾文說,通過“聆聽”語詞,信仰便會在基督徒的靈魂中產(chǎn)生,他強調(diào)是語詞和聽覺,而不是圖像和視覺。英國歷史學家勞倫斯·斯通(Lawrence Stone)因此說,此時“歐洲從一種圖像文化決定性地轉(zhuǎn)變?yōu)榱艘环N文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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