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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湯志鈞:我的學術生涯
一
我是江蘇常州人。1924年出生,我上面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下面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妹妹早逝。
我爺爺是清朝的廩生。父親是清郵傳部高等實業學堂畢業的,就是現在的交通大學,是唐文治的學生。父親是學文科的,中文很好,英文、日文也好,但父親從來不教我,他說“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間不責善。責善則離,離則不祥莫大焉”,就是說古代的時候易子而教,只能教外人,不能教自己的兒子。他用這個借口不教我。
我上小學時,父親在南京一家報館工作,他在那待了好久。我表兄程中行是中央日報社社長,他請我父親去的。后來父親在常州、上海的中學里做老師,教語文。再后來父親去了商務印書館,當時商務有好多常州人,里面的莊俞是我的堂舅舅。他在商務工作的時間不是太長,大概三五年。父親從商務印書館回來就基本上不工作了,有的時候去中學里面教教書,但時間都不長,他教著教著就不高興教了。當時家境還可以,不工作也問題不大。父親生活較懶散,注重享受,每天要到外面散散步、逛逛街、吃吃茶、抽抽煙。有時候高興了,自己唱唱英文歌。
我母親叫莊箸成,比父親小六歲,常州今文經學的創始人莊存與是我母親的第六代族祖。母親是武進女子師范學校畢業的,家學也很好。因為父親不教我,所以從小就是母親教我。由于家族的影響,今文經學的起源、發展、近況她都很熟悉,母親最早引發了我對經學的興趣。天暖和的時候,我坐在一張竹榻上,母親怕我熱,一邊給我扇扇子,一邊教我背書。《論語》《孟子》就是那時候背熟的,到今天還會背。
我母親的表妹叫楊守玉,是后來很有名的刺繡大師。劉海粟是楊守玉的表哥,跟我家也算是親戚。我小時候在常州見過他們,有一些印象。劉海粟夸夸其談,說得多,有的時候做得不是太多,不過他本事是有的,成為很有名的美術家。楊守玉和劉海粟本來是準備訂婚的,后來沒有訂成。具體情況我也不太了解。
我在常州讀新式小學,后來考入武進著名的“正衡中學”。1937年,我當時13歲,家里在常州最熱鬧的街上本來有一所老房子,那個地段很好,好像上海的南京路一樣,做生意的人來來往往,結果日本人來了把房子燒掉了。房子被燒掉了,地還在,就把地租給人家蓋房子,收點錢,這叫“租地造屋”,我們另外租一處房子住。人家租了我家的地皮造了一個“大觀園”,這當時在常州很有影響,現在應該還在。父親那時候不工作,母親做過中學教師,補貼家用。她的老師很有名,呂鳳子是她的美術教師。
在學校,日本人要求我們讀日文,因為有愛國心,不愿意讀日文、接受奴化教育,我就回家了。家里請了兩位家庭教師,一位叫做賀懷伯,他是清朝廩生,教國學的。他一般不輕易教人,教我時已經六十多歲了,他的夫人年紀很大,一直拿個拐杖,不大能行動,家里好像也沒有孩子,兩個人都由保姆照顧。我父親和他熟,可能是因為父親的關系,他教了我兩年多。我那時候《孟子》都已經讀過了,所以他教我《左傳》,到現在有一些《左傳》的句子我還可以背。我每天都到他那里去,他就把書拿出來,打開放在桌子上,也不看,就背書,講到值得注意的地方就說:“哦,這個地方值得注意。”就是提示你這里有文章可以做。還有一位老師叫錢栗盂,教數學和英文,也是很有水平的,他教我也是跟我父親熟的關系。兩年多時間的學習,英語、數學進步很快,國文則大大進步。
我們家里閉塞得很,一般不讓出去,就在家里面讀書。所以小時候除了上課讀書,也沒有什么其他的活動。家里生活還可以,衣、食、住、行方面我向來不大講究,住的地方總是搬來搬去的,搬了好幾個地方。很早的時候我們住過馬山埠(莊存與故居),兩年前我還到那邊去看了一下,現在已經是個旅游景點了。

二
后來唐文治先生(1865-1954)辦了無錫國學專修學校,我父親是唐先生的學生,見我國文基礎好,就叫我到他的學校里去讀書。入學的時候要做一篇作文,兩個題目可以選擇,《通天地人為儒論》和《論第二次世界大戰之趨勢》。我只關注國學,只曉得中國的古文,世界大戰我也不懂,就選了第一個題目,結果就考取了。
當時學校在今天的陜西南路、陜西北路附近,在租界里面可以教書。因為無錫國專曾經在廣西,所以廣西、廣東的同學很多,一屆學生有一兩百人。我當時在班里是最小的,最大的已經三四十歲了。一年級是“通”的,二年級開始分班,有哲學、史地、文學三個班,每個班五六十人。我本來要選文學的,那時候都是寫文言文,但有個同學根本不讀書,就是在外面跳舞、玩,但人家文章寫得很好,我寫不過他,所以就進了歷史專業。我小時候一直好勝。
那個時候唐文治先生70多歲了,已雙目失明,講一口太倉話,廣西、廣東的同學都坐在后面,根本不聽,因為聽也沒有用,一句都聽不懂。我是常州人,離太倉不是太遠,所以能聽得懂,就坐在第一排。唐先生講課也沒有系統,想到什么就“啊啊啊”地講,有一個叫陸修祜的助教給他做翻譯。他當時主要講十三經,講課并不生動,跟呂思勉先生不能比。
剛進無錫國專時,呂思勉先生給我們上了一整年的課,講《左傳》。呂思勉先生教書是很認真的,他很了不起,中國的古書很多都背得滾瓜爛熟,記憶力很強,講到什么地方就背到什么地方。上他課的學生不是太多,有些學生覺得他講得太深,聽不懂。我都能聽懂,因為我《左傳》很熟,很多都背得出。他那個時候50歲,是學術的巔峰期。
呂思勉先生字“誠之”,他待任何人都很認真,人品好得不得了,誠懇得不得了。我有時候到他家里去,他很高興,總是熱情招待,請我飲黃酒,講“山海經”。我講話的時候他向來不插嘴,認認真真聽完后再發表意見。他在上海住過好幾個地方,有一個地方離我比較近,我那個時候經常去。他家里有個女兒,比我年齡大,也去世多年了,叫呂翼仁。他也有兒子,但早就去世了,所以他說“三世單傳,自我而絕”。

周谷城先生教書隨心所欲,高興講什么就講什么,也不是很認真,只帶個小字條做參考。有一天紙條忘帶了,東找西找找不到,因此就開始亂七八糟地講,講呂不韋,講講笑笑就完了。他和毛澤東是同鄉、同學,很要好的,毛澤東也是稱贊他的。他人長得并不難看,也很愛裝扮,要穿好衣服。日本人在的時候,家里沒錢了,他也要穿較便宜的布料做的西裝。抗戰勝利了,情況好轉了,他的書印了好幾百本,稿費有了,他高興得了不得,買了好幾套西裝,他喜歡跳舞,夫人也跳得好,所以衣服穿得很漂亮、講究。
周予同先生講經學史,講得很好,上課規規矩矩的,不像周谷城先生那樣隨便。周予同先生后來的一些文章是我寫的,一共七篇文章,很有影響,署了我們兩個人的名字。不過這點他不隱瞞,他說:我和湯志鈞合作的文章都是他寫的,我就是改改標點。
后來周予同先生跟我講,他去過梁啟超先生的辦公室。那是“五四運動”前后,他是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北京師范大學前身)的學生,梁啟超在那任教。梁先生在北京有兩套房子,周予同去他家里,剛好來了客人,梁啟超就去接待了。周予同乘機悄悄地鉆進梁先生的書房,想看看他讀什么書、怎么做學問。書房的地上到處都是書,東一捆西一捆的,他也沒有什么札記、卡片,就是把書翻開來放在地上。梁啟超先生做學問很認真的。
周谷城、周予同先生對待學生都很好,很誠懇。呂思勉先生特別受學生歡迎,呂先生一個是誠懇,第二個是認真,是老師里最認真的,任何一個小問題問他,他都給學生寫一篇文章回答。當時都是用毛筆,他字也寫得很好,有些我現在還保留著。
我在無錫國專上學時沒聽說過“國專三杰”(編注:王蘧常、吳其昌、唐蘭),這是后來的稱呼。唐蘭我認識的。吳其昌我不熟,他是梁啟超的學生,也教過我。王蘧常印象還蠻深的,他是教務長,但他不大來學校。王蘧常對古書也是很熟的,他講《論語》《孟子》,講標點應該標在哪。他個子矮,閉著眼睛慢慢地講,好像老學究一樣,搖頭晃腦。他穿中式服裝,還要套個馬褂,很講究。王蘧常字寫得好,“章草”沒有人寫得過他。

當時錢仲聯的課最多,因為他是專任的,周予同、周谷城都是兼任的,他們還在暨南大學講課,暨南大學和無錫國專都在戈登路(今江寧路)上。錢仲聯教書一口常熟土音,很多同學一句也聽不懂。他學問很好,有的古書他都背得出,寫文章快得很,文章也寫得好。夏承燾我也聽過他的課,但是聽得不多,因為他是教宋詞的,和我關系不大。他教書并不好,也是一口常熟話。
許國璋那時候還是助教,在無錫國專教英文,教得很好,但有的學生不聽,對英文不感興趣。我那時候天天讀英文,因為英文這個東西,不讀就會忘掉。我對許國璋印象很深,他教書喜歡跑來跑去,從第一排跑到最后一排,轉來轉去,跑跑講講。那時候他還沒名,后來去美國留學就很有名了。他比我大不到十歲。
我當時住在我姑母家里,在租界里面,她家里經濟條件很好。姑母的兒子、我的表兄程中行當過中央日報社社長,他中文很好,年齡比我大好多,他的女兒和我一樣年齡,后來他和家人都去了臺灣。
那時候的四馬路、現在叫福州路,有很多專門是賣書的書店,一有時間都是到那里去買書看書。大大小小的書店,舊書店很多,有的舊書又好又便宜,就是要自己做好選擇。
除了看書,我好像也沒有別的什么愛好。后來經常去鴻英圖書館,館長叫蔣竹莊,他也是一個比較有名的常州人。圖書館離姑母家很遠,但是我每天都去,那個時候公共汽車很少的,都是電車,電車價錢很貴,我一般都是走路,要走一個小時。早上很早就去,中午到吃飯時間再走回來,下午就不去了。
三
我在無錫國專讀到1941年,1941年到1945年回常州教書了。當時常州淪陷了,城里日本人管得很嚴,有的要你鞠躬,有的要你敬禮,有的要拿良民證給他看一看,氣死我了,我不高興在城里,農村日本人管不到。經一個周姓同學介紹,我去了離常州城40里的一個農村學校教書,這里是他的老家,沒有日本人來過。
教書的學校是一個類似中專的學校,人不是太多,但也有100人以上。我所有年級都教,教語文、歷史,四書五經也教過,地理、英文也教過,還教過自然科學的課。我當時年紀很輕,才18歲,有的學生年齡比我都大,所以我就冒充自己24歲。
1945年,“8·15”日本投降的時候我還在常州鄉下教書,是從報紙上得到的消息。日本投降后各地都有游行,熱鬧得不得了,我的學生們都到城里面去游行了,我沒去,但我支持他們去。
抗戰勝利后我就回到上海繼續讀書了,因為之前的書沒讀完。先到復旦,沒有多久又回到無錫國專了,幾年前任教的老師有的在,有的不在了。呂思勉先生還在,周谷城到內地去了,周予同回家了。
復學期間,我和同學郁慕云相識,后來她成了我的愛人。我當時22歲左右,她比我小兩歲,20歲多一點,她比我低幾屆,是學文學的。當時郁家在上海是很有名的,上海有幾條弄堂就是她家的,有幾十戶人家,現在這幾條弄堂還在。他們家原來是做生意的,抗戰后她父親不做生意了,開了一個“郁良心堂”,與上海話“有良心”諧音,專門做慈善。他們家是大資本家,但是做了很多善事,修路、做慈善,捐了很多錢。她父親有四個男孩,帶了兩個到臺灣去,兩個留在大陸,后來有一個到美國去了,所以大陸就剩一個兒子。他們是1948年去臺灣的,沒有想到去了就不回來了。郁慕明是我的小舅子,他是被帶到臺灣的郁家小兒子。

那時候我家里面很窮,要自己想辦法維持生活,她家里面很有錢。對于我們的婚事,我家里沒有反對,我爸爸不管我的。她家里面開始是反對的,但是她和我感情很好,這個就很不容易。她父親沒有辦法,看看我還可以,就讓女兒嫁給我了,沒有嫌我窮。她父親為人其實挺好的,就是有很濃的傳統思想。1947年我們結婚,其實在那之前已經認識好多年了。
結婚后我們就回到常州教書了,我在常州第一中學,她在常州第二女子中學,離得不遠。我們的四個孩子都是在常州出生的,她除了教書還要管家務,家里四個孩子要帶,很忙,所以她班里學生的作文卷子都是我改的。她帶兩個班,100個學生的卷子,我一個晚上不睡覺就改完了。過去改作文不像現在,作文卷是要有批語的,這個文章怎樣怎樣,寫批語。除了在常州第一中學里面教書,我還在其他中學里兼課,所以在當地來說收入還算可以,我們還雇用了保姆。
那時候學校里有一架鋼琴,放在那里也沒人用,我高興的時候就彈彈,彈抗戰曲子《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我的琴彈得蠻好的,左邊右邊都可以,兩個手交叉也會,不過不教書以后就不大彈了。除了彈琴就是看書了,看《官場現形記》《老殘游記》之類的中國古典小說,再就是康有為、梁啟超他們的著述看得多。
教書之外,我樂在自己高興研究什么就研究什么,戊戌變法搞得比較多一點,我一直對這個有興趣,家里還有一些莊家留下的資料和書。但那時要備課、上課,沒有太多時間,只能晚上搞自己的東西,每天工作到凌晨一點鐘左右,早上還要很早起來。中午有休息的時間,我就跑到家里休息,睡到兩三點鐘,再回去上班。
1955年“反胡風運動”我受了批判,我那時候還在常州中學教書。受批判對我來說無所謂,我受批判好多次了,但這個可能是第一次。這次受批判是得罪了當時的校長,過去都要拍領導的馬屁,我們這個校長原來是小學教師,因為他是共產黨員,就來到中學當校長了。他教小學水平有限,給他提意見他不聽,我就和他吵起來了。我那時候年輕氣盛,沒有拘束,不高興我就提意見,他就記仇了,運動來了把我列為“胡風分子”。把我和胡風放在一起真是稀奇古怪,批判的時候我才知道胡風是誰,之前根本不知道,居然也能扯上關系。
呂思勉先生歡喜養貓,生了小貓要送人,就給我寫了封信,信上說要“尋找可靠的人家”,結果這句話讓人家注意了,指責說什么叫“可靠的人家”?什么關系?哪個黨的?真是“欲將其罪,何患無辭”。呂思勉是一個好先生,也是一個非常有學問的先生,他一輩子就是教書,運動來了,連呂先生都懷疑。
四
1956年,國家提出“向科學進軍”,中科院歷史研究所成立,要招聘專家。當時我自己做經學研究,已經出了《戊戌變法史論》(上海群聯出版社,1955年9月出版)。我就不管自己是不是專家,把寫過的文章寄給招聘委員會,結果通過了。本來要去北京的中國科學院,結果上海正在籌建一個經濟所、一個歷史所,我一個中學教師,就這樣到了上海。我愛人也一起過來了,她在歷史所做了十年臨時工,沒有轉正,沒有正式編制。她脾氣是非常好的,一直在資料室整理圖書、編目錄,很耐心。
當時上海文化領域的最高領導是李亞農。一開始我對李亞農的印象不好,是因為招聘時的面試。他招聘的時候跟我說,清朝人都到五十歲才出書,你三十歲出什么書。我想清朝人五十歲出書跟我有什么關系?我三十歲出書有什么不可以?所以我對他很有意見。當時不知道我的第二本書《戊戌變法史論叢》還是他介紹出版的,湖北人民出版社的編輯問他,他說湯志鈞的稿子好,就這樣出版了。當年出書很嚴格,他能幫助的就盡量幫助,這個人人品好。
李亞農是老黨員了,他和陳毅是老鄉,關系很好。他在日本被關押多年,后來去搞考古的東西,因為在監獄里面旁的干不了,考古的東西日本人不懂,他就專門研究考古,研究甲骨文。回國以后,大概三幾年、四幾年就到新四軍去了,他會日文。
由于長時間坐牢,李亞農經常頭痛胸悶,他有一個習慣,每天天不亮就要坐小汽車出去兜個圈子,人家就批評他利用公家的車子到外面游山玩水。他說他不兜一圈上不來氣,去外面兜一圈氣就通了,看來他的病痛是多么嚴重。因為身體不好,李亞農脾氣很大,有的人他不高興見,連眼睛也不抬,不接待;人家要是麻煩他,他不高興,說話就陰陽怪氣的,有時候說罵就罵。李亞農一直在家里養病,就掛個名,到歷史所只來過幾次,認識他的人沒幾個,除非到他家里去過。
李亞農不管事情,具體事情都是副所長徐侖負責。他是一個蠻好的老黨員,是地下黨,坐過國民黨的監獄。徐侖看見李亞農很是害怕,動也不敢動,我看著有趣。
上海社科院歷史所剛建所時研究人員一共就四五人(除領導和行政人員):方詩銘、楊福根、洪廷彥和我。方詩銘一直在歷史所;楊福根在日據時期做過小學校長,所以后來所里不要他了;洪廷彥是周谷城的女婿;歷史所的書記是奚原,他是老革命。其他行政人員也很少。后來奚原和洪廷彥到北京去了,就沒有聯系了。
楊寬和我一起共事時間最長,有二三十年。他是呂思勉比較出名的學生,歷史所建所的時候他就在,是兼職副所長,后來到復旦去了,之后又去了美國。楊寬是個書呆子,我和他到四川去開會,要待一個多月,我帶了200塊錢,他就帶了20塊,那時候我工資比他低得多。他也不是小氣,就是不懂得市面行情,兩耳不聞窗外事,外面的東西他什么都不知道。看到了書想買又沒有錢買,還是我借給他。楊寬每天就是看書、寫東西,他不講究,就在練習簿上寫文章的底稿,但他文章寫得很快。
那個時候剛剛建所,李亞農要買書,籌建資料室,向有關部門申請經費。有人向他提反對意見,李亞農說“我要看!”人家嚇得不得了,馬上給撥款。當時撥了好像是兩萬塊錢,相當于現在的幾百萬,就由我和楊康年負責找書、買書。
上海有一個文物倉庫,解放以后國民黨的官僚都逃跑了,家里的書被抄走,收集起來就堆在那里,有好多書,公家來買,都不要錢。特別是從李鴻章后人那抄來的,因為李鴻章的家在上海,他自己的藏書都在里面,起碼有幾十部《李鴻章選集》,都是一樣的,是自己印出來沒有來得及送人的。過去都是自己花錢印書,用來印刷的木版都是自己雕刻的,《李鴻章選集》的木版就在里面,后來“文化大革命”時被劈掉了。
文物倉庫多少年沒有人去過,鋪滿灰塵,臟得不得了,每次回到家我愛人都責備我。我們先前的時候有三四個人一起去,方詩銘去了一次,第二次就不去了,因為是灰塵太大。后來就變成我和楊康年兩個人去了,楊康年工作熱心,他不怕臟,中午也不要休息,我們一個禮拜起碼去兩三次,去了好長時間,現在歷史所好多書都是我和楊康年挑的,挑出來的書放在一起,再叫卡車拉走。楊康年也是無錫國專畢業的,是我愛人的同學,他讀書很多,對圖書版本很熟悉,可惜已經去世了。
在文物倉庫,我挑了很多洋務運動的書,可能是最完整的了,木刻本的,都已經挑出來包好了,放在倉庫里準備以后再來運走。結果要“三夏”(夏收、夏種、夏管)勞動,我們就下鄉了,回來以后發現那么多書沒有了,他們不懂,把這些書當很便宜的舊書賣掉了,可能因為我們已經打包好了,比較好拿。
四馬路的舊書店、舊書攤我們也常去,主要買歷史方面的書,買了好幾百部古籍,楊康年對版本很熟。《宗方小太郎日記》就是從上海的舊書店買到的,宗方小太郎是日本人,在中國寫了很多東西,很多是其他人沒有講過的。
莊大久的手稿也是我從常州收來的,我和我的舅父一講,他就給我了,歷史所大概就花了100塊錢。有兩大柜子書,柜子很精美,就連柜子都給了。這些材料現在還在歷史所資料室里,不少手稿都很珍貴。
我買的書有的徐侖不滿意,他覺得沒有意思,我說你怎么知道沒有意思啊?看看就有意思了。我和徐侖關系很好的,他脾氣不好,會罵人,也因為買書罵過我,但他有一點好,罵得過分了會主動和你打招呼,他罵我的第二天見面就給我敬個禮說,對不起,我昨天把你罵走了。徐侖還有一點好,很大方,你和他一起到外地出差,所有交通費、伙食費都是他給,你要是幫他付,他還罵人。徐侖的衣服料子都是很好的,但是都是香煙燙的洞,沒一件衣服沒有香煙洞,他也不在乎。徐侖平時也不太注意衣服整潔,高興的時候抖一抖身上的灰就算清潔了。他們家很大,他住在樓上,天天出門都拿一個很大的包,帶著書,蹬蹬蹬蹬往下走,樓梯扶手也不扶,摔了不知道多少跤。后來他夫人恨透了,叫他住樓下,不準他住樓上了。
在歷史所,從1958年起,我還參與編了《鴉片戰爭末期英軍在長江下游的侵略罪行》《上海小刀會起義史料匯編》《辛亥革命在上海史料選輯》《五四運動在上海史料選輯》這四本資料書的編集,原始材料就是報紙、雜志、書、手稿等,很多資料都是上海圖書館的。上海圖書館的館長顧廷龍和我非常要好,我在無錫國專的時候,他也在上海讀書,我到上海圖書館看書就和他認識了。我們經常聯系,他發現了什么東西都告訴我,像汪康年的手札,我老早就看過了。趙鳳昌札記最早也是我看到的,他是李鴻章的幕僚,和晚清重臣有好多通信,包括他自己收藏的書都在里面,最可貴的還是那些來往的信。這些材料后來給北京知道了,就把它們全部調到北京,我后來編《辛亥革命在上海史料選輯》時,由于趙鳳昌是辛亥革命中非常有名的人物,我又跑到北京去,委托北京把這些史料抄到上海來。
顧廷龍雖然年齡小,但他是顧頡剛的叔叔,小叔大侄。他也是顧頡剛的學生,住在他家里。顧頡剛是一個非常誠懇的學者,很有學問的,有點口吃。他經常來上海,我通過顧廷龍認識了他。顧頡剛先生收藏的書籍等非常多,解放初期,他要全部贈送給上海,希望上海能給他一個藏書屋,把這些收藏放在一起,就像小圖書館一樣,但上海沒有同意。結果顧頡剛就把藏品全部帶去北京了,一個火車車廂的書,包括他祖先收藏的書。

五
1957年至1959年,我和李澤厚關于《大同書》的爭論其實沒什么了不得的,但學術界為此爭論了幾十年。李澤厚發表論文的時候,我都不知道他是誰。我們爭論的焦點就是《大同書》,首先要把《大同書》的寫作年代、怎么寫的、后來怎么變化的弄清楚。他是搞思想的,不是搞考證的,研究的東西當然不一致。一個人的思想是有變化的,后面的思想放在前面去講是不行的,康有為就犯了這樣的錯。
毛主席在《論人民民主專政》中說過一句話:康有為寫了《大同書》,他沒有也不可能找到一條到達大同的路。這句話《毛選》里面有,印象很深,受到人們的關注。
我和李澤厚后來還見過面,有一次我們坐在兩個沙發上休息,我坐在這邊,李澤厚就在另外一邊,有個日本學者叫狹間直樹,他趕緊拍了一張照片,日本媒體還給報了出來。
1957年“大鳴大放”我也提過意見,但是沒當上“右派”。那時候歷史所能寫文章的人不多,我還能夠寫一些出來,所以要我寫作,不給我“右”。所里有好幾個“右派”,有兩個是因為被查出來給國民黨做過事情,就給調走了。
過去的事有時有些稀奇古怪的。徐侖過激的話也有,反“左”的話他也敢講,但他也沒劃成“右派”,他是老革命。李亞農說話也有過激的,買書的時候他說“我要看”,換其他人就不得了,肯定是大右派了,但是哪個人敢說他?右派就右派,后來又“地、富、反、壞、右”,“右派”變成反動派了,簡直莫名其妙。
“文革”一開始,周予同就被打倒了。我跟他一起寫過文章,所以第一批就輪到我了,所謂“反動學術權威”,和我一起挨批的還有楊寬。我們副所長叫沈以行,歷史所的“文革”就是他領導的,很“左”。他看我的文章,內容也看不懂,就從政治上批我。我不買賬,我說你把文章看懂了再講。
徐侖名義上還是副所長,但是沒有權,他曾被國民黨關進監獄,說他是“叛徒”。沈以行也批他,但是徐侖不在乎,照樣睡他的覺,別人批斗著他就睡著了。后來我問他,怎么說你是反動?他說我睡著了,我沒聽見。徐侖被打得很厲害了,他也不吭聲,很堅強。
還有一個歷史所黨組成員叫程天賦“文革”時自殺了。她是個非常好的老共產黨員,自殺的主要原因是和江青認識。她和江青從四川到上海,兩個人一起坐車到延安去,在路上江青講了很多自己的事,那時候江青還沒有和毛澤東結婚呢。后來江青飛黃騰達了,“文革”的時候派人來要抓她,程天賦害怕就自殺了。
當時歷史所已經有二三十個人了,但是打掃衛生的、管圖書的、辦公室的人多,做研究的不多。歷史所沒有學生,也沒有自己的紅衛兵,都是別的單位跑來的。紅衛兵都是些年輕人或小孩,很幼稚,被人利用來造反。
我的家庭成分是“城市貧民”,因為原來常州的房子被燒掉了,沒有財產,劃成分時就好一點。岳父去了臺灣,這早就向組織交待了,不交待人家也知道。我們和臺灣始終沒有通信。愛人郁慕云因為這件事也受到沖擊,但沒有我受的沖擊嚴重。
歷史所也有造反派,管理我們這些“牛鬼蛇神”,讓我們打掃廁所。還給我帶紙做的高帽子上街游行,高帽子是白色的、很高的,寫著“打倒反動學術權威湯志鈞”。
我那時住在延安西路,里弄里的造反派也讓我打掃衛生,一個星期有幾天要去清掃陰溝,跟那些“地富反壞右”一起干活。造反派們都是鄰居,住得很近,有個管我的蘇北人,看到我就喊:他是“右”,他是“右”,他以為我是“右派”。“文革”以后他看到我來來往往都有汽車接送,眼睛都直了,不一樣了,他看我,我也在車里看他。
“文革”時候白天就是勞動或者批斗,也沒有地方用腦筋。勞動休息時我就打瞌睡,把精力都留在晚上,讀書、寫作到天亮,想到什么就寫什么,寫了很多零零碎碎的札記,“文革”后再拼湊整理出來,《章太炎年譜長篇》就是那時候寫的。札記要藏起來不給紅衛兵找到,被人看到了還要受批判。有些東西他們也看不懂,不知道我寫的是什么,只能嘴上說說我頑固不化,專搞封資修,走“白專”道路之類的話。
后來我們被下放到奉賢的“五七”干校,上海文化系統的人大部分都在那里。奉賢是鹽堿地,不怎么種得出東西,但是非要在那種地。我挑糞很起勁,那時體重也就一百零幾斤,但力氣大得很,可以挑動一百斤的大糞。旁人都是兩個人挑一桶糞,我一個人挑,要挑好幾里地,挑挑停停的。干活我也要強,拼命干,結果把身體搞壞了。我們吃不到肉,每天就是稀飯,青菜放點鹽,也沒有油。種地實在辛苦,弄了很多農藥、糞肥,最后也沒長出多少東西來,那時候的苦都是人為的。
在“五七干校”我和顧廷龍關在一起。顧廷龍年齡大了,不能勞動了,就在里面管理圖書,圖書館的人有些圖書的問題還得請教他,他是好人,所以人家也不大欺負他。在干校我就和顧廷龍熟悉,其他人也怕和我接觸,怕惹麻煩。
奉賢農場之后我又到了一家造紙廠做了一年多工人。造紙廠離家不遠,但是這個勞動很苦很累,還要三班制。半夜的時候上班最苦,很臟很亂,攪紙漿那幾分鐘累得要死,又熱又重,味道還大,工人們稱作“戰高溫,奪高產”。這一階段,不是當農民就是做工人,亦工亦農,勞動改造。
我當時有一個很好的同鄉朋友,畫家謝稚柳,他是專門研究宋史的,比我大十歲,我們建國前在上海認識的,他一直在上海博物館工作。“文化大革命”時沒有地方讀書了,學校里不讓教,但私下可以教,他就叫他兒子謝定琨跟我讀書,一個禮拜來一次,一次來半天,學四書五經。那時候沒有課本,我就以口授的方式教了他幾年。后來他考取了華師大歷史系,再后來去美國留學了,之后又回來了。謝稚柳也受批斗,因為他字寫得好,畫也有名,找他的人很多,所以他不怕,但是斗還是斗的,斗得比我厲害,帽子也是“反動學術權威”。

六
“文革”期間,市里專門組織了一些專家在復旦大學,開設章太炎著作學習班,后來還有一個工農兵學習班,我就和楊寬一起在復旦當學習班的導師。創立復旦史地所的譚其驤當時也在,我們建國前就認識,很熟很熟,他比我大十歲。譚其驤規規矩矩地搞學問,雖然也被批斗,但從歷史地理中找“封資修”不容易,而且由于國家需要,他批斗挨得少,“解放”得比我早,相對少吃了一點苦頭。他比我更不關心政治,什么事情“哈哈哈”就完了。復旦歷史地理需要他,對他特別優待。我們都倒霉的時候,還能有一間辦公室,還給了他一個燒煤球的火爐,煤也給供應,冬天很冷,我就到他辦公室去工作。
1976年周恩來總理去世的時候很難受,覺得中國沒有希望了。周總理在的時候是做了很多工作的,有一個朋友聽說周總理要把他的骨灰撒在祖國的大地上,稱贊他是徹底的唯物主義,我們都很贊成。
毛主席去世的時候也是難受的,但和周總理去世時是兩樣的,對周總理和毛主席的感受還是不同,主要是因為江青。那時候我們還“早請示晚匯報”:“湯志鈞,先向毛主席請罪。”房間里掛著毛主席照片,我就向毛主席鞠三個躬。真是封建啊,向毛主席鞠躬他也不知道,但“文革”時就是這樣。
“文革”后期,1971年5月,我被調回歷史所了。北京的領導找到我和上海師范大學的張家駒,做《宋史》的點校工作,擔任“通讀”,做了好幾年,“文革”后還校了一些,最后是中華書局出版的。我不是做宋史的,所以要看大量的材料,做這個工作有一個好處:什么書都可以借,宋史之外還可以借其他書看。
“文革”之后,我的待遇稍許高了一點,1981年當了歷史所副所長。主任也好,所長也好,我都不在乎,我就是搞科研。
1980年代的時候我就去日本做學術交流了,第一次去了半年,是島田虔次等日本學者通過國際交流基金會邀請的。島田虔次很有名,我跟他“文革”之前就認識了。他有本書找了幾十年都沒有找到,我在上海圖書館幫他找到了,是一本很厚的清朝線裝書,他高興得不得了。島田虔次的家在東京,家里有很多藏書,他去世后家人把這些藏書都捐給了國家,結果日本說這些書沒有地方放,最后都送到韓國去了,真是豈有此理。
狹間直樹是島田虔次的學生,他是京都大學的。我和他很熟的,他家在京都,邀請我到他家里做客,住過幾天。

日本的幾位學者都會中文,有的會講,有的會寫。日本學者搞學問很認真,不過我看他們有時候很古板,有時會鉆牛角尖,凡事都要搞到底。有些東西是不要搞到底的,搞到底不就沒東西了嘛。
當時日本的學術環境當然比中國好,借書方便,自己就可以去書庫找,管理員態度也好,圖書館條件也好,有非常安靜的閱覽室,不用把書提回家,在那看就好了。我在那愛看什么書就看什么書,主要看國內比較少見的書,線裝書看得多一點。
我還在哈佛大學待了兩個月,在哈佛主要跟孔飛力教授接觸,他那時候已經是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的主任了。孔飛力很認真,很穩重,他的中國話講得還不錯,中文寫得也可以,我們用漢語交流沒有問題。總體上講,美國學者沒有日本學者那么固執守舊,他們的視野比較開拓,具有世界性。相比之下,那時的中國學者對外國情況還不大了解。

蘇聯的齊赫文斯基是個“中國通”,他還當過駐中國大使。齊赫文斯基是搞康有為研究的,他知道了我和李澤厚關于《大同書》的辯論,就通過歷史所找到了我。我們很早就認識了,“文革”前他送我一盒巧克力,酒心的,分給小孩子吃了,結果“文革”時還成了一項罪名,說我私通外國人,遭到批判。當時單位里有人看見我有巧克力,心里不平衡,就把我舉報了。
1982年我開始編《梁啟超全集》,當時當然想不到要編30多年。我有個關系很好的同事吳乾兌,他的學問非常好,我們一直在一個辦公室工作,后來給我一個所長室我也不去,我就和吳乾兌在一起辦公。我當領導后有電話了,他也方便,我不在都是他替我接電話。吳乾兌的愛人倪靜蘭是北大外文系畢業的,學問也很好,也在歷史所,《上海法租界史》就是她翻譯的。吳乾兌和梁從誡是好朋友,他們是北京大學的同班同學,后來研究生又是同班同學,都是北大歷史系的,所以我和梁從誡也見過好幾次。
在編《梁啟超全集》的時候,我到日本的圖書館查資料,看到沒看過的資料就用鋼筆在稿紙上抄下來,整本書整本書地抄,當時也沒有復印,很多材料就是這樣手抄下來的。有些個人收藏我也看了,像島田虔次、狹間直樹家里的藏件,我也抄了一些,放在《全集》里了。在新加坡國立大學圖書館也是,看到康梁的東西都抄錄回來,尤其許多國內沒有的報紙、雜志。

《南長街54號梁氏檔案》是后來的事情,中華書局叫我去看一看是否是梁啟超手稿。這些資料是梁啟超弟弟梁啟勛保留下來的,可能是我梁啟超手稿看得多了,習慣了,他的筆劃是怎么樣子的,我都清楚。他的行書其實還是蠻規矩的,康有為的字也寫得很好。
1994年,我70歲的時候退休了。退休以后還是堅持不懈地寫些東西,繼續編纂《梁啟超全集》,反正我也無所謂退休不退休。研究總是要看史料的,史料這個東西,現在沒有用,將來也是有用的,就是看它有沒有需要,將來值不值得研究,有用就抄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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