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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大賽獲獎作品 | 響水河邊七病區(qū)
《響水河邊七病區(qū)》(張瑾)獲此次大賽一等獎。“湃客·鏡相”欄目首發(fā)獨家非虛構作品,版權所有,任何媒體或平臺不得未經(jīng)許可轉載。
文 | 張瑾
江蘇鹽城響水縣人民醫(yī)院住院部的7樓是普外科,從窗戶可以看到醫(yī)院對面的響水河,響水河也稱灌河,《響水縣志》記載,河里曾鯨魚成群;自從2003年一些化工廠陸續(xù)搬來之后,河面上只剩下采砂船。
2019年3月21號14:48分之前,七病區(qū)已經(jīng)住了44個病人。當天14:48分,鹽城陳家港化工園區(qū)內(nèi)的天嘉宜化工廠發(fā)生爆炸,七病區(qū)護士長高素蘭14:55分接到消息,立即開始組織救人;當晚,七病區(qū)住進58個因爆炸而受傷的工人,只有50個床位的病區(qū)住了102人。當天恰好是農(nóng)歷春分,本來日夜等長,這58位傷者卻經(jīng)歷長夜般的午后和仿佛更長的夜晚。

第一部分:三聲巨響
26床 張慧+陳東
3月20號,張慧下晚班回家,丈夫陳東正窩在床上用手機看武俠片。這周她都上晚班,下午4點到晚上12點。下午上班時接到領導通知,明天有人來檢查,三個班一共6個人,中午12點都得去車間,要整理好三羥車間的資料備查。張慧想著:之前加班的工資還沒結呢,明天又要加班!
晚班,車間都是監(jiān)控,困了只能偷偷閉閉眼,如果被巡查的工友發(fā)現(xiàn),不光600塊的安全月獎沒了,同班的張術美也會遭連累。以前她還敢把被子抱來鋪在地上躺會,自從好幾個同事被發(fā)現(xiàn),她也不敢這樣了。
3月21號,6:25分,鬧鐘響了,陳東快速起床,兒子和兩個女兒還在睡夢中,再晚一點,奶奶會叫他們起床送他們上學。
6:55分,陳東騎車出門,張慧還在睡覺,夢中她正帶著大妞和二妞在縣城的伊甸園公園玩耍。
夫妻倆一人一輛電動三輪,張慧那輛是今年1月發(fā)工資時剛買的。車是全自動的,有窗戶,和小汽車一樣,可以搖上搖下,足足花了6000多,差不多她一個多月的工資。想著以后大冷天騎這個也不會凍著孩子,索性就咬牙買了。兩人早已計劃好,開春后找個都休息的日子,帶著三個孩子出門去看油菜花。沒窗戶的電動車騎一會還行,但陳東和張慧一直都記得2011年有傳言說化工廠要爆炸的那天晚上,他倆騎著一輛沒窗戶的電動車從園區(qū)連夜逃往縣城的寒冷。
7:05分,陳東到達工廠,他把三輪車停在離車間不遠的柵欄外,摸出口袋里的煙聞了兩口,化工廠內(nèi)不能吸煙。
7:20分,陳東吃完早飯,換下外套,在黑色毛衣外套上灰藍色工作服,戴上安全帽,穿上笨重的勞保鞋,把手機塞進脫下的外套,放進柜子鎖上,把工作牌揣進兜里,工作牌上寫——響水聯(lián)化725號陳東。
一天的工作開始了。
陳東面前一排反應釜,硫酸二甲酯和液氨正在發(fā)生反應,他在紙上記錄著數(shù)據(jù):溫度38度,壓力102Mpa,合格。
反應釜的溫度和釜壓每隔十分鐘要記錄一次,溫度要控制在攝氏35~38度、壓力要控制在101~105Mpa。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工人在各自的車間忙碌。陳東偶爾跑到吸煙室去和工友胖子抽兩口煙。胖子是他的徒弟,大專畢業(yè),今年剛來聯(lián)化。
10點,張慧醒了,婆婆已在淘米擇菜,學校離家并不遠,因此三個孩子中午都回來吃飯。張慧2月份的工資和過年的獎金還沒全發(fā)到手上,昨天上班時,她和術美兩人就嘀咕著,正好今天加班大家都去,不如6個人一起去人事部找一下主任,問問工資和獎金怎么少算了這么多,和進廠時候說的每個月4400元不太一樣,能不能盡快發(fā),大家都有家有口。她打開手機,彈出一條術美的微信:不著急,1點再去吧。看罷,她繼續(xù)睡去。
12點,張慧起床。簡單化了個妝,涂上口紅便準備出門,她正常上班一般早上不怎么吃東西,下午四點班在廠里的食堂簡單吃兩口。家里那口小鍋早就被她帶到車間,偶爾夜班,從超市買點丸子、蔬菜,和術美躲在一起吃火鍋。不過這段時間上頭查得嚴,她們“開小灶”的機會少了,頂多隔三差五在口袋里揣包餅干。
張慧是操作室的副操,主要工作就是配合主操,檢測甲苯、硫酸等化學物質含量是否達標,有無多余的雜質并做好記錄。她和陳東一樣,都是初中念完就出來打工。今天,她們6人要一起整理好三羥的所有資料。
13:40分,張慧和同班的小姐妹張術美以及另外四個人一起去人事部,想問問工資到底該是多少,何時發(fā)。
“你們剛進廠,按照正常4400塊的標準,要乘以系數(shù)0.95,廠里年前因為上面的原因,停產(chǎn)了一段時間,要我們注重安全,所以你倆的工資現(xiàn)在要乘以0.75,過年也按這個錢發(fā)。25號肯定都發(fā)給你們,別著急,最遲30號,發(fā)錢是需要時間的。”
張慧盤算著,這兩個月加上安全獎、過年三倍工資的加班費,至少能拿到一萬多塊。下個月30歲生日,要請同班的小姐妹和科長吃頓飯,還要再請自己原來那些好朋友,除了存起來一部分,護膚品也快用完了,要買。回到車間,繼續(xù)整理資料。術美坐在對面,一伸手就能夠到,兩人不時搭句話。
此時,陳東正在聯(lián)化的15車間記錄著硫酸滴入的時間。
時間似乎加快了腳步。
14:48分到了。
“砰”的一聲,爆炸帶來的強大氣壓讓張慧面前的大理石桌臺翻了個身,把正在埋頭整理資料的張慧重重地覆擁在下面,她仍舊保持著拿筆坐立的姿勢,微微向左側著身子,右腿放在左腿上面,手中的筆不知去向,暈了過去。
“小慧!”張術美面前沒有障礙物,她抱著頭趴在地上,看著被壓在下面的張慧大聲喊叫:“小慧!好像爆炸了,小慧!”
迅速竄起的火苗,像吃人的怪獸,在車間里肆意地席卷一切能夠燃燒的東西,向前翻滾著,吞噬一個又一個儲存原料的罐子,像依附著藤蔓便可無限生長的綠蘿,不停地向上向上再向上。

張慧醒了,她扭動了一下腿,摸出藏在衣服口袋里的手機,打給陳東。
“嘟……嘟……”沒人接,張慧掛斷了電話。
“小慧,手機借我一下,我給老公打個電話。”張慧把手機扔給離她不到3米的術美,“大美,拉我一下,我出不來,被壓住了。”
“砰!”第二聲爆炸聲傳來。
“小慧,我先出去,我找人進來救你。你別害怕,我找人!”術美撥了好幾遍電話,試圖讓老公來救她們,每次不是多一位數(shù)字,就是少了幾位,怎么也無法撥通。她看了一眼張慧,扔下手機開始往外跑。
“術美!”
張慧在翻覆的大理石桌臺下不停地扭動著身體,不知道腳被什么卡住了,她不斷用左腳蹭右腳,右腳再蹭左腳,一邊去夠手機,差一點就差一點,手機就在手邊了!她看了一眼術美逃走的方向,她想打電話讓陳東來救她,她不想死!
車間吊頂一點一點往下塌,玻璃全碎了,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硝酸罐也破了,有腐蝕性的硝酸正往外流,像章魚的爪伸向四方。
終于,鞋掉了!黑色的松緊鞋在摩擦中從腳上脫落,張慧顧不上隨之脫落的船襪,用露在外面的手抓住大理石桌臺上抽屜的把手,左腿頂著右腿,硬是在大理石臺面下艱難地轉動身子,爬了出來。
她聞到一股異常刺鼻的氣味,和平時在操作室聞到的大不一樣。她彎下身想去撿掉落的手機,火快速變大了,張慧看了一圈四周,出口也沒了,車間瞬間變成自己從沒來過的陌生之地;顧不上手機,她向著火的相反方向跑去。
“跑出去!”這是張慧唯一的念頭,她忘記車間的地上早被打翻的硝酸占領,光著腳從硝酸上淌過去,她不停地向前跑,向前跑,雖然不知道跑向哪。

吊頂陸續(xù)往下塌,火焰在她背后追逐,她聽不見任何聲音,看不見一個人,只知道必須跑出去。
終于跑出來了!還沒來得及回頭看一眼車間,“砰!”她聽到第三聲爆炸。張慧癱在路邊,這才回頭看了一眼:屋頂好像徹底塌了。她分不清究竟哪個是她工作了三個月的車間。
后來,張慧也無法準確地回憶起到底聽到幾次爆炸聲,因為陳東說他只聽到兩聲。
當時,陳東和胖子正盯著眼前的反應釜,這波操作很快就要結束。
“砰!”兩人都聽到了這不大不小的怪聲。
“什么情況?”
“不知道,搞不好是什么演練吧?”陳東仍舊盯著反應釜,他覺得,就算是爆炸也不怕,這兒這么多化工廠,一年少說也得有幾個不大不小的爆炸,跑唄,怕什么?!胖子不放心,想看看窗外。
“砰!”還沒等胖子看清,傳來第二聲爆炸聲。不是演練!爆炸產(chǎn)生的沖擊波彈飛了陳東手里的記錄本,將他逼到車間的墻角。
他迅速蹲下,抱著頭,用力蜷縮在一起,恨不得縮回到30年前在媽媽肚子里的模樣。什么情況?這次的爆炸怎么和以前的有點不一樣?也太猛了吧!陳東心想。
“爆炸了,跑!”
胖子第一個反應過來,跑到門口,打開門口閑置已久的急救箱,抓起幾條毛巾。門早已不知道飛到哪,門框扭曲著。
陳東在墻角愣了一會,看到四樓、三樓、二樓相繼塌了,抱著頭踉蹌地跑到門邊,想拿幾塊紗布,可急救箱里只剩下藿香正氣丸。這有什么用?!
陳東抱著頭,跟著往外跑。被震碎的窗戶的玻璃碎片,在殘破的車間里飛舞出一道又一道弧線,飛過人們抱頭的手、鉆進衣服,在人們的耳邊、眼皮、頭上留下印記,甚至穿過棉襖、工作服、毛衣,鉆進人們的肩膀、后背,它微小卻鋒利的身軀,仿佛一顆定時炸彈,藏在甚至醫(yī)生也不易發(fā)現(xiàn)的地方,只等有一天刺破即將愈合的傷口。
陳東覺得腳軟,看見同事在他眼前蹲著、跑著、攙扶著,看見前面班長的灰色羽絨服被飛舞的碎玻璃刺得滿是洞,密密麻麻,白色的絨毛飄落,他跟著飄舞的羽毛飛快地逃出搖搖欲墜的車間,胖子正在外面的柵欄外等他。
沒過十分鐘,陳東已經(jīng)跑出了被爆炸波及的車間,他看見胖子在門口給頭上流血的工人發(fā)毛巾,大口喘著氣:“嚇死了,以為拍電影呢。”
“哪里炸了?嚇死了!”
“不知道,聽說是之江。”
陳東放心了,張慧離之江化工廠有段距離,她在天嘉宜,應該沒大事。
他看見跑出來的工人大都受了傷,灰藍色的工作服上沾染了血跡。女同事傷得更重一點。他把從胖子手里拿的毛巾遞給一個女工捂住腦袋,白毛巾紅了,他內(nèi)心嘆了口氣:幸虧沒傷到臉,要是臉上有個大口子,以后可怎么辦啊?!
消息跟被點燃的火苗一樣,傳得飛快。離他們不遠的江蘇聯(lián)化迅速開車趕到,一輛一輛把他們送往醫(yī)院。
陳東把受傷較重的班長扶進副駕駛座,自己鉆進后排,五個人擠在一起往縣醫(yī)院飛馳。響水路上全是車,沒人在乎規(guī)矩,都瘋狂地摁著喇叭往前闖。
“好像是天嘉宜爆炸!”旁邊一個不認識的工友刷著朋友圈視頻說。
“什么?天嘉宜!”陳東開始慌了,他回頭看了看,但是什么也看不到。
此刻的張慧正坐在路邊。工廠門口的那條路上已經(jīng)零零散散地坐了好多面目全非的人。一個路過的工友用安全帽在河里舀水給她沖洗掉腳上的硝酸,此刻她還沒留意自己是副什么模樣。
“小慧?”
“術美?”張慧聽到有人叫她,抬頭看去,張術美坐在離她不遠的地上,滿頭滿臉是血,張慧心里有數(shù)了:自己想必也是一副鬼樣子。
她向路邊的人借手機給陳東打電話,一次、兩次,她顫抖地撥號,不對,號碼是多少?明明陳東的號只跟自己差最后一位,怎么就想不起來?第三次,張慧終于記起了號碼。
陳東的手機無法接通,張慧回頭看了看不遠處的化工廠,除了那團不斷變大的火,什么也沒看到。
第一波塞滿人的救護車在她前面駛過——陳東呢?陳東怎么樣?有沒有跑出來?她看了看自己從硝酸上踏過的腳板,血水混著泥土,她想回去找他。
術美的老公找到了術美和張慧,載著她倆從326縣路向縣人民醫(yī)院飛馳。
25床 龔洪波
早晨6:30,龔洪波看著女兒下樓去上學。女兒今年高三,還有不到100天就要高考,龔洪波不想給她壓力,唯一的要求就是留在江蘇念大學,別一年見不了幾次面。
他還有個兒子,在江蘇鹽城讀師范學校;女兒跟他最親,每天晚上女兒回到家,如果只看到爸爸的拖鞋沒看到人,就會大聲問:“我爸呢?”
龔洪波覺得這幾年多少有點虧欠女兒:別的人上下學都車接車送,他雖然開著凱迪拉克,但那是接送老板的,他一年也接送不了女兒幾次,更別說接送在五星電器工作的老婆上下班。
龔洪波是瑞和新材料公司董事長的司機。他非常欽佩董事長,覺得她身上有一股讓人信服的力量,跟著她干不會吃虧,還能學到很多。2017年,他關掉開了多年的飯館,跟在這位老板身邊工作。他們也算是相識多年的朋友,所以龔洪波不只是開車,偶爾還幫忙處理一點辦公室的事。
龔洪波家在縣城,開車到廠里20多分鐘。他開車上了灌河大橋,想著女兒下周就要開始二模,高考倒計時不到100天了,得提醒老婆給女兒補補。貫穿縣城的響水河正在車輪下緩緩流淌。
8:30,龔洪波已經(jīng)坐在辦公室,幫同事核對工資資料。老板在群里說了,無論如何不能拖欠工資,每個人的工資她都要親自審核;雖說只有幾十個工人,但工作量也不小,龔洪波對她的佩服又多了一分。
13:40分,龔洪波給老婆發(fā)了一條微信語音,囑咐她別忘了給女兒燒個湯。龔洪波收起手機,和同事繼續(xù)核對工資。
時間似乎加快了腳步。
14:48分到了。
龔洪波正好抬頭看向窗外,只見300米之外的天嘉宜似乎升起一束煙,很快,一個巨大的火球騰空升起,一下竄上天空。
“趴下!”龔洪波大吼一聲,躲到辦公桌下,順手把同事往后推了半步,讓她躲在一堆一升裝的農(nóng)夫山泉后面。
“砰!”他聽到第一聲爆炸。
窗玻璃馬上碎裂,碎玻璃四分五裂地射向四面八方;隨之“嘩啦”一聲,屋頂?shù)牡鯚艉娃k公桌上的電腦、水杯都掉落地面。龔洪波蹲在辦公桌下,看見辦公室的墻體現(xiàn)出裂縫。那堆農(nóng)夫山泉正好形成一個屏障,保護了那個女同事的臉沒被劃傷,飛來的玻璃把瓶裝水扎出一個個的洞,水嘩嘩流到地上。
“不好,樓估計要塌!”龔洪波想著下一步怎么辦,“美國大片沒少看,但是電影沒教過怎么逃啊。”龔洪波來廠里才一年,因為不是一線工人,從來沒參加過工人們的逃生演練。
“砰!”他又聽到第二聲爆炸,好像威力大了不少!
吊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往下塌,空中不斷有東西在飛舞,他能感覺到二樓似乎已經(jīng)消失了。
“不能再等!”他迅速從辦公桌下鉆出來,躲到一個拐角處。
龔洪波望著對面天嘉宜的火球越升越大,一個變兩個、兩個變?nèi)齻€。火苗的炸裂聲、人們的尖叫聲、屋頂?shù)牡顾暋⑽锲返娜紵暎瑥奶旒我藗鱽淼穆曇粽碱I了這間不大的辦公室。
他躲在墻角,摸出手機給老婆打電話:“快來接我,化工廠爆炸了!
“什么?”老婆沒反應過來。
“不能犯迷糊,一定不能犯迷糊……”他不停地暗示自己,“女兒馬上就高考了,這個時候出事她肯定受不了,媽媽年齡也大了,一定不能迷糊!”他把手機揣進兜里,抱著頭往前跑。不斷有東西落在他的手上、頭上、背上,他不斷地告訴自己“跑出去!”奔跑中,好像有什么東西撕裂了他的牛仔褲。
14:59分,龔洪波跑出去了,掏出已經(jīng)碎屏的手機,點開微信,對著頭上不停流血的自己拍下一段視頻發(fā)給老婆。
“快來接我!我在路邊等!”老婆嚇得不輕,叫上姐姐,一起向化工廠出發(fā)。老婆駕照剛拿到?jīng)]多久,科目三第四次才勉強通過,看到老公滿頭是血的視頻,嚇得都忘記怎么發(fā)動車。
龔洪波站在路邊,捂著頭往縣城的方向走,黑色的夾克滿是血漬和灰塵。之所以第一時間給老婆而不是120打電話,是因為他知道,這個時候救護車一定沒有老婆來得快,何況,從剛剛的兩聲爆炸他感覺這次是大事故。
老婆來了!
“砰!”聽到第三聲爆炸的時候,龔洪波已經(jīng)坐上老婆的車。
妻姐開車,油門踩得比平時猛;坐在副駕駛的老婆一邊指揮著怎么走,一邊回頭看他,快哭了:“怎么樣啊?別嚇我啊,眼睛能不能睜啊?”
15:30分,龔洪波到了響水縣人民醫(yī)院,成為住進七病區(qū)的58個傷者中的一個。
24床 張友愛+宋廉花
張友愛今年五十。去年,他想著換一份有養(yǎng)老保險的工作才行,哪怕錢少一點,以免60多歲還在外面打零工;老婆宋廉花也是五十。兒子在鹽城市里工作,因工作忙,工資也不高,便讓孫子在響水縣城上學,跟他們同住。
3月21號,張友愛和往常一樣六點半起床,換上藏青色的工作服。他在方正藥業(yè)上班,日常工作就是負責烘干藥粉。原材料經(jīng)過前面車間的幾道工序之后,會形成各式各樣的粉狀送到他這,藥粉在做成藥片之前,需要按照規(guī)定烘干到相應的溫度。
他的背不太好,走起路來稍微慢一點。來化工廠之前,他做過好幾年的木工,每天工錢300塊,一個月要干25天,身上不是這疼就那疼,這才到化工廠,雖說沒有節(jié)假日,但至少“五險一金”有了,以后實在不能動了也不至于拖累孩子。
老伴宋廉花先于他之前就在這片化工園區(qū)工作,她只念過小學,在富美化工廠食堂做飯,她不知道廠子是做什么的,也不關心,每天操心的就是眼前那口鍋,在廠里燒完幾百號人的一天三頓,還得回家給小孫子燒飯。
7點30分,張友愛戴上橡膠手套和安全帽,又戴上雙層口罩,開始工作。
張友愛只念過幾年書,只熟悉所在車間經(jīng)常處理的材料,比如磷葉立德。他要把它們放入沸騰床或烘箱,讓反應釜不停地加溫攪拌,到達一定溫度后再分層處理,最后用離心機甩干打成細密的粉末。
磷葉立德有點苦,張友愛只知道它是做一種叫烯烴的東西。他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把口罩往上提了提,捏了捏口罩與鼻梁的縫隙處。今天,他的任務是烘干這罐磷葉立德。他坐在反應釜前等前一道工序的車間把需要烘干的磷葉立德傳送過來。他扯了扯橡膠手套,拿出手機看看。畢竟一個月就4000多,一天要上12小時的班,上一天才算一天錢,要逮著機會休息一下。
張友愛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10:30分,磷葉立德還沒送來,午飯前是弄不完了。他想到離他不到一公里的老伴,此刻在富美有沒有忙完一天里最忙的中飯。
此時,離他不到一公里的老伴宋廉花已經(jīng)為工人燒好午飯,準備回家陪小孫子,孫子今早有點不舒服沒上學。
13:40分,張友愛從桌上醒來。他甩了兩下胳膊,晃動一下因久坐而有些發(fā)麻的腿,每天中午只能趴在桌上休息,偶爾和其他工友聊聊天。粉狀的磷葉立德已經(jīng)送過來了。烘干一批得3個小時,要兩批才能烘完,今天至少得晚上八點才能下班。
14:48分到了。
“砰!”他聽到第一聲爆炸!
張友愛剛把一大盤粉末送進沸騰床,整個人好像被彈起來,他以為哪地震了,往四周看看,旁邊還沒來得及送進去的磷葉立德散落四處。
方正藥業(yè)離天嘉宜也是大約一公里,張友愛并不知道爆炸了。之前閑聊時,聽那些做了好幾年的工友提過爆炸,但他從沒當回事。他解開安全帽的鎖扣想去車間外看看。
屋頂上開始有東西掉落,他顧不上反應釜里正在發(fā)生反應的磷葉立德,快速地往外跑。
“砰!”第二聲爆炸!
張友愛被震倒在地,口罩和安全帽都不見了。“好像不是地震這么簡單了。”張友愛心想,他只看到身邊的工友在飛快往外跑,吊頂一塊塊往下塌,儀器停止了運轉。他聽不見呼喊聲和爆炸聲,他覺得兩聲巨響把他的耳朵“炸懵了”。
他開始手腳并用,連跑帶爬,跑到外面才看見不遠處好像有一大團煙升起,門衛(wèi)的鐵欄都被炸飛了。他一摸頭頂,全是血。
“快走!別耽誤!”在他愣神往回看的時候,工友一把把他拽上了趕來救他們的車,往縣城醫(yī)院開去。
“砰!”第三聲爆炸聲。張友愛好像沒聽到,還沒搞明白究竟發(fā)什么了什么,是哪爆炸了嗎?
第二部分:在醫(yī)院
看似平靜的化工廠,在14:48分之后,像是被幽禁許久的惡龍終于掙脫枷鎖,拼命地揮舞著利爪,一通亂刺,帶著血和嘶吼,向人們宣示著它不減當年威風。經(jīng)歷過化工園區(qū)以往爆炸的人,知道它又來了。
三聲巨響召喚了192輛消防車和90輛救護車呼嘯而來,通往縣城的326縣道和響水路開始擁堵。
3月21號下午三點左右,來自不同的兩個化工廠的張友愛和龔洪波被先后送進急診室,打麻醉做清創(chuàng),檢查是否有內(nèi)傷,隨后被安排進住院部七病區(qū),分別住24床和25床。


此時的陳東,剛到達響水縣人民醫(yī)院。
陳東推開車門,立馬就有兩個人沖上來扶他,看他傷得不重還能走,便放開他趕緊去攙扶那些傷得面目全非的人。陳東站在醫(yī)院樓下,有些尷尬:該去幾樓呢?張慧呢?!張慧如果跑出來了,肯定也被送到這!陳東下意識地摸向口袋,才反應過來手機還在廠里浴室柜子里鎖著。這可怎么辦?聯(lián)系不上張慧!
那天嘉宜,天嘉宜的人呢?陳東在一樓掃視了一圈,病床、急救箱、高掛的吊瓶、各色工作服、白大褂,他滿眼看到的都是這些,原本空曠的一樓大廳此刻幾乎沒有轉身的余地。他沖上二樓尋找穿藏青色工作服的人,看到誰工作服的左胸口處有紅線縫著“天嘉宜化工”,就像個溺水的人抓住離得最近的漂浮物一般,逮著人家就問——
“看到張慧沒?”“沒。”
“看到張慧沒?”“不認識。”
陳東在二樓問了四個穿著天嘉宜工作服的人,都沒看到。“可能因為剛去三四個月,和他們不熟吧。”他安慰自己。
他跑到二樓的護士站,瘋狂地翻著記錄本,每一頁,都沒他想看到的名字。“去一樓!說不定張慧來得慢,還沒到醫(yī)院呢,去綠色通道那邊等她,她來了肯定會走那兒!”陳東有點腿軟,扶著樓梯扶手下到一樓。此刻,他沒有注意到右耳在滴血,沒有半點痛感。
一輛車開來了,沒有張慧;第二輛、第三輛開來了,也沒有張慧。
十分鐘過去了,下車的人還是沒有張慧,二十分鐘過去了……仍舊沒有。
陳東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張慧已經(jīng)在響水縣人民醫(yī)院,不過,她在8樓。
張慧在急診室做了簡單的清創(chuàng)處理之后,被安排到8樓的過道躺著,陳東的姐姐、姐夫已經(jīng)先找到了她。
張慧的眼睛被紗布蒙著,手上、臉上都是血,血流進她過年剛染的棕色頭發(fā),流進碎玻璃刺破的傷口,形成一塊塊紅褐色的痂。她抬起手在眼前晃了晃,一時什么也看不見。玻璃在她的上唇留下痕跡,讓她無法張開嘴,只能囁嚅著:“陳東呢?陳東在哪?”“你們幫我去找陳東吧,我沒事,看看他怎么樣。”一個音節(jié)一個音節(jié)地從她幾乎無法張開的嘴里蹦出來,她聲音顫抖,似乎還沒從三聲巨響回過神來,也不知道那三聲巨響就來自她所在的化工廠——天嘉宜。陳東,陳東會不會沒出來?她攥緊了床單,努力控制著情緒,此刻,她擔心的只有陳東。
陳東越等越慌。陸續(xù)被送到醫(yī)院的工友帶來更多信息 :“是天嘉宜爆炸”,“天嘉宜管理不規(guī)范,早晚出事”,“聯(lián)化的機器都換成了全自動的,天嘉宜早就該換”……陳東越等越慌,張慧到底跑出來沒?要不要再去樓上看看?——不好!一個穿著迷彩服的男人,滿臉是血,扶著墻角咳嗽……會不會是岳父?岳父是不是也今天上班?他最常穿的就是一件迷彩服。
“求求了,不要是。求主了,千萬不要是。”陳東心里默念。墻角那人一陣猛咳,抬起頭,陳東松了一口氣:幸虧不是。其實那天他岳父沒上班。
“陳東!”姐姐在一樓找到了他,“終于找到你了,沒事就好!”
“張慧呢?”
“在8樓呢。”
“怎么樣?”
“傷了,命保住了。”
陳東好歹松了一氣,腳更軟了。
姐姐和姐夫一人一邊架著陳東,直接從樓梯間往8樓飛奔,電梯里人太多,陳東幾乎是被姐姐和姐夫抬上8樓。

“比中了500萬還開心啊!”見到張慧的那一刻,陳東總算放心了,縱使她臉上都是血,縱使和以前那個白凈的、自信的張慧相差太大。
3月21號晚上十一點多,張慧做了手術,臉上縫了29針,轉入住院部七病區(qū),當晚她最后一個進入七病區(qū),被分到26床。醫(yī)院床位緊張,過道也住滿傷員,只傷到耳朵的陳東選擇睡在張慧旁邊的椅子上,緊挨著窗戶,陪伴她度過這一晚。
至此,這間只有三張病床、離護士站最近且沒有編號的病房,住進了5個化工廠工友。24床張友愛的老伴宋廉花受傷,借來一把椅子,支在病房的靠門處陪著自己的老伴。她和陳東一個睡在門口,一個睡在窗邊,幾乎占滿了這間病房的所有空地,三塊簾子隔開了三張床。
當晚,響水縣人民醫(yī)院手術室和病房的燈一直亮著,似乎黑夜從未來臨。

一、夢境
張慧一天沒吃東西,一道很深的傷讓她幾乎無法抬起上唇,丈夫陳東用棉簽蘸點水,給她潤潤唇。
臉上幾乎找不到原先的模樣。紗布蒙著眼睛、鼻子和雙頰,紗布下面,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動,在原本光滑的皮膚上結成一道道不規(guī)則的痂,像畫家惡作劇般的涂抹。
她夢到下午逃亡的一幕:一邊往上風口跑一邊回頭看,前面沒人,后面也沒人。她愛看《生化危機》,她覺得,眼前的這一幕才是真正的生化危機:刺鼻的氣味、流淌的硝酸、隨時會爆炸的儲物罐……
她從夢中驚醒,雙手合十開始禱告。頭頂、臉上、嘴唇、手上和腳底的傷口時刻讓她想起下午那三聲巨響。她微微側過頭,看了一眼睡在旁邊的陳東。他右耳后被砸出個小洞,縫了好幾針,因此只能向左側躺著。張慧的26床靠窗,陳東在窗邊搭個椅子睡覺。他的手露在外面,上面有個刺青:十字架上一對彩色的翅膀。
25床的龔洪波也沒有睡好。女兒有沒有按時到家?她肯定看新聞了,會不會害怕?他安慰自己沒事,他已經(jīng)囑咐老婆把他出差的那個包拎出來,跟女兒說爸爸今天出差,晚上陪客人喝酒不方便跟她視頻。千萬不能讓女兒知道自己頭上有傷,不然該嚇哭了。女兒應該不會發(fā)現(xiàn)——龔洪波安慰著自己,進入了夢鄉(xiāng)。
他夢到自己又回到了那個恐怖的地方,沖天的火光先于爆炸聲來到,他才得以躲在書桌下逃過一劫。“不能死,不能死,死了女兒怎么辦?她馬上就要高考。兒子怎么辦?沒有爸爸鋪路可怎么辦?還有老媽,年齡這么大,不能沒我。”龔洪波竭力從夢中醒來,他看到紅色的天、黑色的地,空中各種各樣的東西在飛舞。“不能死。”他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他覺得:多刺激的美國大片都看過,剛剛那幕就是5D也比不上。

那一夜之后,龔洪波害怕聽到“砰”的聲響。每當26床的張慧和陳東吃完飯把病床上的小桌子放下的時候,龔洪波都被那“砰”的一聲驚得彈起身子,想往外跑,隨即又安慰自己:沒事了沒事了。
24床的張友愛也不是一個人,老婆宋廉花安頓好小孫子也趕來醫(yī)院,睡在靠門的椅子上。走廊里人來人往,護士站的叫號牌幾乎一晚上都不停地閃爍著床號。
張友愛也做夢,夢里他想跑卻不邁不開腿,想躲在一棟大樓下卻又怕樓塌:往前還是往后?向左還是向右?他蹲在墻角,左看右看。“咣當”一聲,樓塌了——醒了。
這一夜,七病區(qū)24床、25床、26床的傷者和家屬,五個人都沒有睡好。

二、謊言
三聲巨響過后,不光天嘉宜化工廠幾乎被夷為平地,周邊3到5公里內(nèi)的工廠、民居、校舍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沖擊。距天嘉宜不到3公里的學校玻璃全震碎,“嘩啦”一聲,孩子們躲到書桌下、跑到操場上。
張慧和陳東的三個孩子,都沒法上學。大妞像媽媽,很漂亮;二妞像爸爸,又瘦又黑;三弟是最皮話最多的一個。陳東總說大妞經(jīng)不起打扮,一打扮就太漂亮了。奶奶帶著三個孩子來醫(yī)院,孩子們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只知道昨天的三聲巨響后,他們不上學了,爸爸、媽媽都在醫(yī)院了。

大妞走在前面,一手拉著妹妹,一手給媽媽拎著水果。她不像往常那樣看到媽媽就蹦蹦跳跳地要撒嬌,而是小心翼翼;二妞一手拉著姐姐,一手拽著奶奶的衣服,看見媽媽就往奶奶懷里鉆;三弟看到媽媽之后,哇地一聲哭了。
“沒事,媽媽就是受傷了,過兩天就出院回家了。”張慧拉過兒子,擦掉他的眼淚。可是她心里知道,臉上縫的這29針,或許會留下永遠的痕跡,就像陳東手臂上去不掉的刺青一樣。
這些大大小小的傷疤,仿佛上天賜予她的30歲禮物,將永遠跟著她:她想過很多30歲生日的過法,唯獨沒有想過上天這太過用力的一吻,會讓她再也無法像從前一樣。

10點多,龔洪波的妻子也來了,除了給他帶來換洗衣物,還拎來了他出差時的包。“女兒沒發(fā)現(xiàn)吧?”“應該沒,我說你出差了。”
“兒子呢?”
“也說出差。”
為了統(tǒng)一說法,妻子跟親戚也說他昨天正好陪老板出差跑業(yè)務去了。

12點,妻子的手機響了。“媽媽你在哪呢?怎么不在家?”女兒每天中午都會回家吃飯。
“媽媽也出差了。”妻子知道龔洪波的后背傷得厲害,打算在醫(yī)院照拂。
“騙人!媽媽你的包和衣服還在家呢!一件都沒少!你肯定在醫(yī)院陪爸爸,我爸肯定出事了!”女兒已略帶哭腔。龔洪波拗不過女兒,同意她來醫(yī)院。
謊言很快也被在鹽城念書的兒子戳破:“爸爸,出差也可以跟我視頻呀,為什么不接我的視頻電話呢?”龔洪波無奈,只能接起電話,不過他只把鏡頭對著右邊沒受傷的臉,告訴兒子,只是跑的時候用手抱頭,手被劃破了,沒什么大事,別瞎擔心,好好學習。

張友愛年紀大,孩子都不在身邊,他把滿臉的血擦干凈,用老伴的微信發(fā)個視頻給兒子,讓他別趕回來,說自己沒事,工作要緊。來看他的人不多,他向左斜躺在病床,看著來探望25床、26床的人,有化工廠的領導、有父母,還有朋友和工友。除了老伴帶來的生活用品,他的床頭柜上一束花都沒有。

三、剃頭
23號下午,龔洪波覺得頭皮難受,想抓不敢抓。他知道頭上有傷,但不知道傷口多大多深,不敢輕易碰。他讓老婆帶他去醫(yī)院附近的理發(fā)店,干脆剃個光頭看看傷口。頭發(fā)現(xiàn)在有一拃長,他覺得很酷。光頭?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在38歲這年把頭發(fā)剃光;像個勞改犯,龔洪波心里嘀咕。算了,反正男人頭發(fā)長得快,光頭的男人也多了去了,剃就剃吧。剃了頭,龔洪波順便在理發(fā)店旁的小店買了頂黑帽子,“還挺酷。”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剃頭啦?”
“嗯,不然上面的傷口好不了。”
“還買了帽子?”
“酷吧?”龔洪波一回到病房,就引起了張慧的注意。
龔洪波催著妻子打盆水給他洗頭,他抬著右手低著頭弓著背,任由妻子繞開那塊“洼地”,輕輕地按摩頭皮:真舒服啊。他又想起那天妻子的擔心和慌亂,三十好幾的人跟女兒一樣哭得稀里嘩啦。

張慧摸了摸頭發(fā),也覺得頭皮癢,讓陳東打盆水,用紗布蘸水把沒有傷口的那邊簡單擦洗一下。她頭上的小傷口太多,只能這樣將就。
病房里只有一間盥洗室,里面只有一個盥洗臺和馬桶,沒有鏡子。盥洗臺的角落里,張慧入院第一天媽媽帶來的護膚品靜靜地躺著,像化工廠被震碎的反應釜一般無人問津。要不也和龔大哥一樣剃光頭?張慧看著盥洗臺上的洗發(fā)水問陳東。“拉倒吧,你舍得嗎?”

來探望的人一波又一波,帶來水果、牛奶和各種營養(yǎng)品。24床、25床、26床的傷者不斷重復著自己逃跑的過程、受傷的情況,其余時間,他們就坐在床上玩手機或看著窗外發(fā)呆,有的跟幾個相熟的工友在樓梯口的吸煙室抽口煙,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你們廠怎么賠償你們?”“誰知道?老板給抓了!”“哎,別說賠償了,工資還沒發(fā)呢,說好25號發(fā)。”“聽說,出院一人給6600,你們知道嗎?”“今天查房來了個心理醫(yī)生,說什么我們后續(xù)有任何問題都可以繼續(xù)治療。是真的嗎?”“誰知道呢?這個臉上的疤不知道還不知道能不能給整呢。”吸煙室像個情報站。

張慧除了吃飯的時候端著湯去開水房用一下微波爐,幾乎沒出過病房。陳東偶爾和來找他的工友抽會兒煙,她就只能刷微信群打發(fā)時光。龔洪波雖不抽煙,但經(jīng)常到樓道口的吸煙室聊兩句。24床的張友愛本來就不愛動,來看望他的人少,手機不愛玩,字小看不清,索性就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他一直在想:出院了該怎么辦?以后還會不會有人管?

25號晚,張慧開始頭疼,原本只有臉上才有的痛感像蜈蚣一樣扭扭曲曲地蔓延到頭發(fā)深處。她打開手機攝像頭,一點點地撩起頭發(fā)看:是不是哪還有傷?昨天下午,她和在鹽城住院的術美聯(lián)系,術美的短發(fā)剃了,傷更重,臉和頭全都包裹起來,不得不剃。我是不是也把頭發(fā)剃了,說不定頭上還有別的傷口——她舍不得剃頭,但又有點擔心。

26號下午,一直在醫(yī)院為傷者理發(fā)的理發(fā)師大衛(wèi)來到七病區(qū)。他撩開張慧的頭發(fā),發(fā)現(xiàn)隱藏在頭發(fā)下面的傷口已經(jīng)化膿,從化工廠帶出來的灰塵、泥土和玻璃碴混在一起。
“把傷口那塊的剪掉吧?其他頭發(fā)不動,能蓋住傷口。你平時要把頭發(fā)撩起來,透透氣。”大衛(wèi)建議。
張慧閉上眼,頭發(fā)一綹一綹地落下。

“26床,你恢復得還行,可以不掛消炎藥了。臉上的痂會慢慢脫落,別碰。”
27號早上,醫(yī)生查完房,張慧一張張地翻看著手機微信群里工友發(fā)的悼念照片,不斷地放大、縮小。高影星走了!她倆曾在同一個車間,怎么沒跑出來呢?明明大家相隔不到三米啊!她還那么年輕,又漂亮,兩個孩子沒了媽媽可怎么辦?張慧想起影星剛來的時候,曾經(jīng)問影星這么漂亮在外面做銷售多好,影星說還是化工廠工作穩(wěn)定;可現(xiàn)在……

張慧套上一件帶絨的外套,光腳穿著拖鞋走出醫(yī)院,在路邊攔了輛出租車,這是她七天來第一次走出醫(yī)院。
“到飾品店,買帽子。”
出租車司機透過后視鏡,不時看她:“化工廠的?”
“嗯。”
“臉……”
“嗯,劃到了。”
“人沒事就好,以后慢慢手術。”
“嗯。”
……
她走進一家店,繞過鏡子,徑直往賣帽子的地方走。

“哎呀,這臉,化工廠的吧?”老板娘丟下一個還未付錢的顧客,跑到張慧面前問。“人沒事就好。”
她最終選了和25床同款的一頂黑帽子。

回醫(yī)院的路上,張慧戴上帽子,她想走回去。以后工作、孩子……她需要好好想想該怎么辦。

路邊有孩子回頭看她:“媽媽,阿姨怎么了?”百貨小店的好事者坐在椅子上邊嗑著瓜子邊問:“化工廠的?”
張慧慢慢往回走。術美的微信電話來了,張慧接起電話給她展示新買的帽子。“剪頭了,把傷口那邊的頭發(fā)都剪了,但上面還有頭發(fā)能遮住呢。”
“我臉上疤掉了不少,你看。”
張慧應著,有點緊張:“你用的什么藥?我臉上的傷一點動靜沒有。”
“我涂兩種藥膏呢。”張慧記下了藥名,盼著查房時間早點到,之前醫(yī)生給她的診斷是擦傷,不是燒傷。是不是哪出了問題?早知道也和術美一樣去鹽城的醫(yī)院!

28號早上,醫(yī)生確診張慧為二級燒傷而不是之前的擦傷。“如果那天能早點逃出來就好了。”張慧想起那個來不及撿的手機和先于她逃出去的術美。
她躺在床上,用黑屏的手機屏幕一寸寸地看臉和頭發(fā),醫(yī)生新開的涂在臉上的藥膏那燒焦了似的氣味讓她直犯惡心。28號下午,張慧請大衛(wèi)再次來到七病區(qū)。和大衛(wèi)一起來的,還有徒弟。
張慧利落地拉過凳子,招呼大衛(wèi)快給她剃。“想好了?”“嗯,快剪吧。”她打開微信,撥通張術美的微信電話:“我要和你一樣剃頭了!”陳東坐在對面,直直地看著含淚微笑的張慧,陪著妻子一起剃光頭;手機那頭的張術美,默不作聲……

張慧的頭發(fā)委地,又長又密。

四、頭七
七病區(qū)的傷者開始活動,有工人一間病房一間病房地串門。以前在一個廠從來沒打過照面的,也留了手機號;以前不在一個廠的,也會搭上兩句話。微信群里,他們打聽著誰沒了,誰住哪家醫(yī)院、哪個病房。
張慧一張一張翻看微信群里工友在悼念現(xiàn)場拍的照片,這場讓她幾乎來不及反應的爆炸,還出現(xiàn)在昨晚的夢里:竟然已經(jīng)七天了!這七天,愛美的她,臉被縫了29針,把手機調成黑屏當鏡子一寸一寸地看自己的臉;黑屏鏡面,面部的傷痕不那么明顯。衛(wèi)生間里,媽媽發(fā)現(xiàn)那套護膚品和洗面奶,一直沒動。

27號早晨,有工友自發(fā)地穿上還沒來得及清洗的、帶著灰塵和血跡的工作服,帶著花束去看工友。他們在微信群里點開頭像,挨個地看是不是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

無法離開醫(yī)院去會場的工友只能通過微信表達自己的心意。
我掏出手機,給張慧看我早上在悼念儀式現(xiàn)場拍的照片,她拿著我的手機,一張張地翻看著,問我:化工廠還在么?現(xiàn)在怎么樣了?我告訴她:進不去。沒敢告訴她,我在離悼念儀式現(xiàn)場不遠的路邊看到了盛開的油菜花。

醫(yī)院里的志愿者從每層六七個變?yōu)橐粌蓚€,樓下的應急登記尋人臺變成了“3 21”事故傷員出院服務處,護士站的服務燈也不再經(jīng)常閃。七病區(qū)的傷員一個接一個地準備走了。他們得回家看看被沖擊波震碎的房子、看看孩子、看看曾經(jīng)工作的化工廠是否能繼續(xù)上班。
龔洪波第一個想回家。27號一早,他終于在醫(yī)生檢查完后,拆掉了右眼眶上的兩針。手上的傷還得再等幾天回來拆線。
一抬手,他突然感到后背一陣疼痛,仿佛有異物在血管流動,這東西想通過層層障礙突破肌膚表層。他背過左手一寸一寸地摸后背的傷口,試探著捏一下——似乎,有個硬的東西在皮膚下面,似乎,是個……玻璃碴!拍了CT,顯示傷口處還有玻璃碴沒有清理干凈,隨著血液的流動在緩慢地變動著位置。只能等拆線那天來清理了。無奈,龔洪波只得在醫(yī)院觀察一天。
輪到張慧拆線。她拽著老公的衣服袖子躺在病床上,沒有打麻醉,她閉著眼,陳東在旁邊一根一根數(shù)著線,1、2、3……29!他在想,21號那天,沒有他陪伴的張慧,在手術室里是怎么捱過臉上的這29針的呢?張慧很愛美,人也漂亮,她在抖音上發(fā)的視頻下面有人評論:“聽說你是你們廠的廠花?”

張友愛最后一個拆線,他的聽力逐漸恢復,今天要拆后頸部的線。老婆宋廉花這幾天也住院了:平時就累,這幾天一直在醫(yī)院陪護,身體扛不住了。張友愛獨自去拆線,醫(yī)生照例先給他檢查耳朵。

拆線的時候,醫(yī)生又發(fā)現(xiàn)殘存的玻璃碴。
因沖擊波被迅速粉碎的玻璃,仿佛有生命力一樣,穿過人們的棉襖、毛衣、工作服、牛仔褲甚至皮鞋,躲進人們的頭皮、身體,爭先恐后地逃離化工廠。它們在人的血液里流淌,仿佛睡著了,一旦蘇醒,就讓人再次經(jīng)歷鉆心的痛苦。
27號晚,張慧左側鎖骨下方的傷口,也發(fā)現(xiàn)了一小塊碎玻璃。
五、出院
3月28號,龔洪波終于要出院了。

還沒到11點,志愿者早早就把盒飯分發(fā)到每一個病房。昨天還要5份盒飯,今天只要3份。
“25床不要了,一會就出院!”龔洪波穿上牛仔短褲,邊套外套邊對志愿者說。
龔洪波從25床溜達到護士站,溜達到樓梯間,又回25床坐等姐姐開車來接。

陳東已經(jīng)和張慧支起小桌板吃午飯:“你出院去哪?”
“等好了我得去化工廠看看,老板一個人忙不過來,看看有沒有什么善后幫她處理一下。”10:48分,龔洪波拎著包出院了。他拎著為了騙女兒特地帶出來的那個出差用的包,老婆捧著花,這回還是姐姐開車。
陳東刷著“聯(lián)化最牛車間”的微信群,他把手機給張慧看:“我們廠都有人打掃衛(wèi)生準備上班了。”張慧頭都沒抬,邊把有醬油的菜挑到一邊說:“給100萬我也不會再回化工廠了。”此刻,24床的張友愛正在喝從醫(yī)院食堂買的15塊錢一碗的魚湯。

午飯后,早上還擠滿人的病房里只剩下3個人,陳東正式住進這個病房,龔洪波的25床現(xiàn)在是陳東的。

大約兩點,來探望的人再次打破了病房的安靜。
陳東幫張慧臉上涂上藥膏、敷上紗布,拿出手機自拍。
24床的張友愛看著張慧小夫妻倆的自拍,轉過頭去睡覺。富美已經(jīng)打電話給老伴讓她回去繼續(xù)燒飯,自己該去哪兒呢?50歲再出去打零工,也不知道干到什么時候是頭,至少化工廠給他交了養(yǎng)老保險,60歲不至于還去工地搬磚吧。

28號晚19:13分,陳東把和妻子的合照發(fā)到朋友圈,寫了這樣一句話:“世界萬物也擋不住你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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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術支持單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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