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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獵鳥人

本文系大賽50強入圍稿件
作者 | 優雅的胡子
2018年,東北的冬天來得很晚,雪遲遲沒有下來,這是非常罕見的天氣。在我的家鄉吉林市,反常的自然現象深秋就悄悄地出現了。本該飄下雪花的10月末,取代往年潮濕陰冷的是干燥的晴空萬里。去解放北路的花鳥魚市場閑逛時,竟然沒有看到賣“蘇鳥”的。好多年沒有逛這個市場了,記憶中蘇鳥上市可是數百年來和瓜果、時蔬上市一樣能夠代表吉林城季節特征的指向性經營活動。本以為是近幾年打擊濫捕野生動物的嚴格執法使然,和幾個熟悉的玩家交流后才知道,這幾年執法的確是嚴格了,市場上販賣野生山鳥只是偶發的個案。不過今年情況特殊,往年十月初即開始的蘇鳥大規模向山下的遷徙并沒有出現——那些在枝頭敏捷躁動的小精靈還在山里。
有江東的親屬來訪時得知,2018年當年新出生的小鳥要厚(多)于往年。江東是吉林市人對市區松花江東岸連綿起伏山地的稱呼,那里還保留著成片的原生、次生混交樹林,林中生活著各種惹人喜愛的鳴禽。從前,寵物行當流行著一句話:“北叫天,南叫地”。地是指蛐蛐、蟈蟈一類的鳴蟲,天是指畫眉、百靈一類的鳴禽。顧名思義,就是說北方人喜歡玩鳥類,南方人喜歡玩蟲類。這話雖然有些過于絕對,可就我所知,吉林城自古就有飼養鳴禽的風氣,玩蟲的愛好者群體始終比玩鳥的要小很多。飼養的鳴禽來源有兩個,一個是南方販運而來,如臘子、畫眉、百靈;一個是本地捕捉的山鳥,如蘇鳥、黃鳥。本地捕捉的鳴禽又分兩類,一類是從窩里掏的雛鳥,本地話叫掏雛兒;一類是用專門捕鳥器具抓住的成鳥,本地話叫逮“生個子”——打鳥。江東的群山自古就是盛產各種鳴禽山鳥的打鳥勝地。

親屬說今年秋天進山里趕山時,看到密林深處有成群的山鳥,如果打鳥,一定會有不錯的收獲。盡管我沒有參與過打鳥,可我對打鳥并不陌生。說到打鳥,通常是指獵捕遷徙鳥群中的蘇鳥——在那些翱翔秋日晴空的山鳥中,蘇鳥的數量最多,黃鳥、金翅兒一類僅是裹挾在大的蘇鳥群中小品種。因而蘇鳥是吉林乃至東北普及率最高的野生寵物鳴禽。我父親就是吉林市玩蘇鳥的行家,從五十年代初開始打鳥,直到七十年代末才停手。因為打蘇鳥,曾一度是父親成功貼補家用的手段,也是父親在吉林市玩鳴禽成名的特殊經歷,時常被家里人當做敘舊的重要話題,故而我自小耳濡目染,對蘇鳥審美、飼養的規矩略知一二。
從父親的描述中得知,他最初打鳥是因為骨子中就有親近動物的天性,那是發自內心地真喜歡!五十年代初,他還是個上學的孩子,盡管非常喜歡蘇鳥,可家中有點閑錢、擠出點余糧只會養雞養鵝,絕不會給孩子當零花錢去招貓逗狗、飼蟲養鳥——那叫沒正調兒!為了滿足自己的興趣,父親就跟著一些比他年長的人,去江東打鳥。一來二去,熟悉了門道兒,便開始打鳥賣錢,以鳥養鳥,不斷升級打鳥和養鳥的裝備。

1929年吉敦鐵路松花江鐵橋舊影

晨曦已經在東邊的山脊探頭,隱隱地似乎能聽到山脊另一側蘇鳥群迎接天明時爆豆一般地鳴叫,6點之前,是蘇鳥采食的最佳時間。利用蘇鳥饑不擇食的時機和雙腳抓桿兒的習慣,打鳥人設置了精巧的陷阱,等蘇鳥落入圈套。而此刻蘇鳥陣陣鳴叫卻讓所有打鳥的人既緊張又興奮,生怕自己還沒準備停當,鳥群已經如過江之鯽一般壓過來。于是抓緊“布陣”就成了打鳥人接受的第一場考核。
吉林城傳統的打鳥手段有很多,最早是用籮筐扣,或者用馬尾巴捻繩兒結扣兒套……這些手段太過簡單,收獲有限,并不適合在野外應對集群的山鳥。打鳥活動發展到解放后的五十年代,已經出現了帶有特殊銷陷機關的竹制鳥籠:常見的有竹針如篦的滾籠、多個扣盒蓋一樣的拍籠、還有一種手掌翻腕子一樣“山東翻兒籠”。不論哪一種籠子體積都很大,而且都分作上下兩層——帶銷陷機關的上層和下層的油子房。上層要塞入做誘餌的蘇子和谷穗,誘餌不能多,也不能少,而且要放在蘇鳥站到機關上想吃又吃不到的位置。這樣蘇鳥才會踏上觸發機關的橫桿,是其陷入囚籠。
被叫做油子房的下層空間放的是事先被遴選出、被叫做油子的蘇鳥。油子選擇標準很復雜,它們是蘇鳥中興奮度最高,鳴叫聲最為響亮的個體。我父親是選油子的高手,由于常年和蘇鳥打交道,他練就了從上往下看就能在紛亂的鳥群中選出油子的本領。油子通常以毛色來甄別,這個季節的許多蘇鳥羽毛顏色已經發生了改變,雄性的前胸絨毛為紅色,因此被俗稱為紅兒;雌性的前胸絨毛為白色,被俗稱為白兒。通常紅兒都是油子,不過有的白兒也可以是油子,甚至比紅兒“還好用”。父親說,判斷蘇鳥是不是油子不難,但判斷是不是好用的油子不能單純看毛色:外形上看頭圓喙尖,頦下的黑色羽毛面積要大;兩個翅膀如剪刀般交叉背后,落枝兒后不停地抖膀兒、不停地尥動尾羽。最重要的是看眼神兒,凡是“駕駕-哽兒”叫時眼神斜著向上瞟的,必是好油子無疑!
為了接下來引誘蘇鳥落入圈套,打鳥人會在油子房里裝上好幾只油子,把它們的小合唱當做吸引召喚其同類的聲音武器。從遮著布的“扁子”里拿出來放到油子房里的一剎那,見到光亮的油子就開始瘋狂地鳴叫。根據所選擇地點的樹木形狀,隨形就形,打鳥人用挑桿兒把雙層籠子掛到高處顯眼的位置,最優秀的油子甚至會被單獨放到一個小方籠里挑到最高處。布陣完畢,打鳥人會抓緊時間,最后掃視一下滾籠的兩個鉛墜兒、拍籠和翻籠促發機關的小竹棍兒,確認自己布下的陷阱已經停當,就快速躲到2、30米外的枯草灌木叢中隱蔽起來,靜靜地等待遷徙的蘇鳥到來。

在打鳥人心懷惴惴地觀察“先鋒探馬”時,大批蘇鳥便成群從山林飛來。清晨采食的蘇鳥不會有很大的集群,通常最多的一群也就10多只而已,每個小群都會有一只頭鳥。頭鳥的反應最機敏,警惕性也最高。最好的頭鳥會帶著自己的小團隊飛得很高,甚至會做出不屑油子召喚的假象。它們邊飛邊叫,好像是在應和著油子的召喚:“聽到了,有美食的地方多的是!”。它們高傲地越過油子所在的大樹,好像要飛向別處。可就在打鳥人失望之感充滿心頭的剎那,它們卻又突然側身飛轉回來,在溝塘上空往復“打旋兒”。在確認安全后,頭鳥會雙翅向后一抿,和自己的團隊如高臺跳水的運動健將,斜下里快速向油子房所在的大樹俯沖,在距離樹枝2米左右遠的時候,突然展開雙翅,降下速度,如芭蕾舞演員一般優雅地落在樹冠高處的枝頭。
眼見有同類飛臨,油子們叫得更歡暢了。就在“隊員”嘰嘰喳喳與油子交流時,頭鳥仍保持著高度的警惕。它躁動著四下掃視,進一步觀察這里是否存在著危險。此刻它的隊員們雖然與油子們交流得熱烈,卻都等待著頭鳥的命令,并沒有“呼”到陷阱上采食。看到同類不下來吃食,籠子中的油子們會“駕駕-哽兒”著開始所謂的嘟嚕兒。就在你以為鳥群要落下覓食時,那頭鳥一個起翅兒驚飛,整個鳥群就如同接到了命令一般,會隨之如云煙一般升騰到空中。此刻也到了考驗油子質量的關鍵時刻。
好的油子會發出急促而尖利的叫聲,這叫聲不再是“駕駕-哽兒”,而是“啾啾啾啾”的叫聲,好像是在懇求:“別走啊!回來吧朋友!”。父親說:只有在關鍵時刻能發出這種極具號召力而又有磁性的鳴叫,把頭鳥重新召喚回來的油子,才算真會“嘟嚕兒”的!終于,經過一早的飛行,疲憊的蘇鳥輕信了油子的召喚,更垂涎油子房上層空間露著的蘇子和谷穗,頭鳥帶領鳥群再次折返時,大多已經確認了環境安全,放松了警惕。它們往往只會在枝頭略作停留,便沖著誘餌一擁而上。隨著回蕩在溝塘里啪啪的陷阱閉合的回聲,一只只蘇鳥成為可憐的“囚徒”。然而落入陷阱的倒霉蛋中卻往往不會是頭鳥,頭鳥在整個采食過程中,始終保持著警惕性,不會帶頭搶食。
捕鳥的過程注定不會一番風順。一旦打鳥人隱蔽不好,被頭鳥發現,頭鳥一個起翅兒,整個鳥群會馬上放棄采食,快速飛離。所以父親常說,頭鳥采食時,打鳥人要有隱蔽的那股定力,趴在草叢中,除了眼神跟緊頭鳥閃動外,渾身要一動不動。如果自己暴露,很可能前功盡棄。
除了打鳥人暴露,遭遇鳥群不高飛,麻煩就更大了。個別時候,布陣時忽視了附近有大量散落地面的草籽,低空而來的蘇鳥會對油子的呼喚充耳不聞,只是集群落在蓬亂枯黃的草叢里“吃令兒”(就是吃草籽)。這時候捕鳥人只好把鳥群攆飛,再把用作陷阱的籠子放到地上。然后再通過油子的召喚,讓鳥重新落下。可這種努力往往是徒勞,蘇鳥多半會改變采食地點,因為打鳥的人并不是只有一個。
通常一個好的地段會有許多打鳥人,大家相距100-300米左右各自為戰,一起等待著鳥群的到來。往往是誰的油子數量多、嘟嚕兒得好,鳥群就朝誰的方向飛。那些油子戰斗力不足的,只能眼睜睜看著獵物讓別人豐收了去。為解決確保油子的戰斗力,我父親著實下了功夫。他發現天明油子開叫是最賣力的,到了8點鐘左右,基本就精疲力竭了。傳統的做法是給油子上水——潤潤喉嚨,然后再把油子房放回原處。不過補過水后的油子,鳴叫的力度就差了很多。動了陷阱,也容易驚擾到周圍的蘇鳥。
于是父親事先用布袋多裝一撥油子,一直偷偷把布袋放在懷里。黑暗處的鳥兒是不叫的,它們在溫暖的環境養精蓄銳。8點左右,在別的打鳥人給油子補水時,父親會用第二梯隊把第一梯隊全部換下。這些在黑暗中憋悶良久的油子,一見到光,一呼吸到新鮮空氣,立刻瘋了一般狂叫。雖然動了陷阱,但到處逡巡的鳥群,還是立刻被這個梯隊吸引來。而以逸待勞之際,也是父親大豐收的時刻。當年很多人都非常納悶為什么一起打鳥,每次都是我父親的收獲最多。父親自然不會說出這個秘密,因為打鳥數量多不僅能夠帶來榮譽,還能帶來實打實的收益。在計劃經濟時代,這個收益是家里一項重要的額外收入。
其實8點以后,打鳥已經進入了最后階段。這時蘇鳥會漸漸“歸群”,上百只一群落在草叢里吃令兒,許多打鳥人也開始漫山遍野去哄鳥,偶爾個別運氣不好的蘇鳥會在這個紛亂的時候被抓住。更多的 情況則是,驚飛的大鳥群在山腰草叢林地間晃來晃去盤旋幾次,就如幽靈般消失在山間密林之中。

遠處江上就是大鐵橋近影
吉林市的鳥市何時出現已經不可考了,作為滿族人聚居的邊塞,自古以來,就有滿族獵戶帶著獵物到城中交易的習慣,一些記載中也只言片語地寫著交易物中就有鳴禽山鳥。解放前后,吉林城販賣花鳥魚蟲的市場設在東窯坑南側,一條土胡同的下坡路上。窯坑是吉林東部市區幾個巨大的露天坑,是清代吉林城修筑青磚城墻時挖土燒磚遺留下的產物。當年吉林各種民間小物件市場、舊物市場就設在此處。直到六十年代初,窯坑改造回填前,花鳥魚蟲市場才被政府整體搬遷到東市場成都路上。吉林城的花鳥魚市場是一個很奇特的事物,即便是割資本主義尾巴、破除封建四舊最熱鬧的時候,吉林城也沒有完全中斷花鳥魚蟲的交易。在父親的記憶里,吉林市東關地區始終都為這個市場留著一塊規模不小的空間。

上世紀八十年代吉林市東市場鳥市
盡管打鳥已經成為父親貼補家用的一項副業,可他潛移默化中還是接受了舊時滿族獵人的傳統,認真觀察、積極周旋,享受捕獵的快樂,不對獵物斬盡殺絕。和他一起打鳥的那批人也都如此——打鳥雖然和經濟相關,但獵捕行為并沒有商業化。七十年代后期,市場開放,作為“打擦邊球”的花鳥魚市場名正言順著開始紅火。在每年秋天,吉林開始出現使用粘網打鳥的專業鳥販子。打鳥過程中的驚心動魄以及所蘊含的經驗技術在粘網面前都成了笑話。于是最早的那批人大多放棄了了打鳥活動,只是保留了買幾只油子養著玩的愛好。
我父親也不再打鳥了,我知道那時候他的工作越來越忙。由于經濟政策較之前寬松,有許多比打鳥更優質的賺錢機會占據了他本就不多的業余時間。而父親卻說他和很多同時代的打鳥人一樣,羞于同那些沒技術水平的鳥販子為伍,更討厭他們抓鳥時來者不拒著用粘網“抓絕戶”的獵殺方式(會導致鳥受傷、殘疾,或死亡)……在他們那一茬打鳥人的心目中,吉林城傳統的打鳥文化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已經壽終正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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