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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樹:如何與參與侵華的父親和解?

2019-05-20 19:30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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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凹叔。

前幾天,凹叔看到村上春樹的文章《棄貓,當我談父親時我談些什么》,披露其父親曾是侵華日軍,并可能殺害過戰(zhàn)俘的往事,一時引發(fā)熱議。

《棄貓,當我談父親時我談些什么》刊于2019年5月10日《文藝春秋》

在村上春樹還在上小學的時候,他的父親曾講述過一次日軍殘殺中國戰(zhàn)俘的場景。

“中國士兵即使知道自己即將被殺,也不鬧也不怕,只是一直閉著眼,靜靜坐在那里。然后被處決了。”

這只言片語的描述,這血脈相承的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困擾了他終生,甚至給父子關(guān)系帶來了沉重的打擊。

“父親的這些回憶折磨著當時年幼的我。我如同親身經(jīng)歷了一般。換言之,長期壓在父親心頭的重擔,由作為兒子的我部分地繼承了。”

01

逃離我的父親

1979年,村上春樹在發(fā)表處女座《且聽風吟》之前,他從未到過中國。但通過父親的講述,村上對中國懷有的愧疚感,使他在創(chuàng)作中不自覺地流露出對中國的關(guān)注。

在村上春樹的世界里,“中國”已經(jīng)成為不可逃避的話題。

《且聽風吟》

[日]村上春樹 著

小說的歷史背景是1968年到1969年發(fā)生在日本的全國學生運動。書中斷斷續(xù)續(xù)講述了“我”暑期帶著學潮后的疲勞, 從東京返回老家神戶的故事。其中幻影般的家庭成員、蕩然無存的親情關(guān)系, 反映了人物在精神和現(xiàn)實中的迷失狀態(tài)。

《且聽風吟》中,有一個關(guān)鍵人物杰氏酒吧的店長杰, 是一個日語說得比很多日本人還流利和俏皮的旅日中國人。

杰的酒吧,就是“我”這種對歷史與現(xiàn)實充滿迷茫的青年的“烏托邦”和棲息所。

村上春樹把杰這一人物還安排在他之后的作品《尋羊冒險記》和《1973年的彈子球》中,杰的一生都與侵華戰(zhàn)爭、朝鮮戰(zhàn)爭、越南戰(zhàn)爭等戰(zhàn)爭緊緊糾纏在一起。

杰在其中都傳達了愛與和平的愿望。

歷史和現(xiàn)實通過杰銜接起來, 他成為“我”這種迷茫青年精神上的“父親”。

村上春樹第一次在作品中涉及父子關(guān)系,是1996年發(fā)表的短篇小說《第七個男人》(收錄在短篇小說集《列克星敦的幽靈》)。

《列克星敦的幽靈》

[日] 村上春樹 著

這是一個少年逃離父親的故事。

小說中的主人公“我”十歲在海邊遭遇巨浪時,拋棄了好友K致使其被巨浪卷走。此后,“我”常常受到噩夢的折磨。

這個故事表面看講述了少年時的心理創(chuàng)傷和后來漫長的治愈過程,但暗藏著的另一條線索,卻跟“父親”有關(guān)。

父親出場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卻是推動故事發(fā)展的關(guān)鍵力量。簡單來說,一切都源于,“我”想逃離自己的父親。

第一次嘗試逃離:

父親是家里的精神支柱和經(jīng)濟支柱,在家中擁有絕對的權(quán)威。“我”從小處于父親的統(tǒng)治之下,完全服從于父親。

直到遇到了朋友K,我的內(nèi)心想要反叛。

一直壓抑的不滿終于在一場強臺風中爆發(fā)。“我”征得父親同意和K去海邊散步:

“我問能不能出去,父親說散散步?jīng)]關(guān)系,只要不往遠去。‘哪怕開始刮一點小風,也得馬上返回!’”

但“我”違逆了父親的命令,導致K被海浪卷走。

第二次嘗試逃離:

不堪內(nèi)心煎熬的“我”提出轉(zhuǎn)學離開家鄉(xiāng),其實是想逃離父親的統(tǒng)治。

“一月,我遷到長野縣,開始上當?shù)氐男W。小諸附近有父親的老家,我得以住在那里。我在那里升入初中,又上了高中,放假也不回家,只有父母不時前來看我。”

——《第七個男人》

雖然拒絕回家,但“我”其實從未真正離開父親,依然生活在父親的庇護下。“我”依然擺脫不了噩夢。

第三次,是與父親和解:

“我”的噩夢源自于對父性權(quán)威的恐懼,源自于對違背父命而產(chǎn)生的懲罰的恐懼。不能消除對于父親的誤解,無論如何遠離父親,都不能從噩夢中獲得解脫。

當“我”最終回到家鄉(xiāng),與記憶中的K和解,才明白“我們的人生中真正可怕的不是恐怖本身,而是在恐怖面前背過身去、閉上眼睛”。

對父親的誤解,由此而生的噩夢,以及心中的黑暗,自然消失無蹤。

《第七個男人》暗藏的就是一條“離開父親——尋回父親”的線索。

02

反抗:從失父到殺父

1998年,村上春樹在接受臺灣中國時報駐日記者洪金珠的訪談時,談到父親和宗教的淵源。

“我父親是一個和尚, 他原本是個學校的老師, 由于家里世代都是寺廟的住持, 后來他也成為家傳寺廟住持。”

因為父親篤信宗教,村上春樹也有過“失父”的經(jīng)歷。

在《棄貓,當我談父親時我談些什么》文章中提到,身為僧人的祖父遭遇車禍意外身亡后,母親曾哭求父親為了家庭不要繼承寺廟。

現(xiàn)實中的村上春樹本人沒有宗教信仰。但在作品中,他卻意外地接受了父親的佛教。

1999年,村上春樹發(fā)表的短篇小說《神的孩子全跳舞》里,主人公善也是一名25歲的出版社員工。

善也的母親篤信佛教,在母親的影響下,他在醉酒時喊一句:“神喲, 求求你, 再別讓我吃這個苦頭了。”

至于父親,善也他沒有父親。他的人生是處于“失父”狀態(tài)下。

善也生下來就只有母親。從小母親就反反復復告訴他父親是“那位”(他們以此稱呼自己一伙人信的神)。

“因為是‘那位’,就只能住在天上,不能和我們住在一起。但作為父親的那位是時刻牽掛你守護你的。”

記住,善也,身為你父親的那位遲早總會作為你單獨擁有的人在你面前出現(xiàn)——你將在意想不到的時候、意想不到的地方遇上他。可是,如果你懷有疑心或拋棄信仰,那么他就會失望,很可能永遠不在你面前出現(xiàn)。

——《神的孩子全跳舞》

《神的孩子全跳舞》

村上春樹 著

在從未見過父親的情況下,善根據(jù)母親對自己身世的描寫,試圖去尋找父親。

男子乘上千代田線我孫子方向的電氣列車,善也隨后鉆進同一車廂。……善也憑直覺看出,此人絕對是自己生物學上的父親。

——《神的孩子全跳舞》

2002 年,村上春樹發(fā)表長篇小說《海邊的卡夫卡》中,十五歲少年田村卡夫卡就以更加激烈的“弒父”,來逃避父親的詛咒。
《海邊的卡夫卡》

村上春樹 著

卡夫卡的父親瓊尼·沃克,是暴力與邪惡的“殺貓手”。

“他用刀把許多貓的肚子剖開,取還在跳動的心臟,割去腦袋”。

而他這么做竟為了“用收集來的貓魂做一支特殊笛子。然后吹那笛子,收集更大的靈魂; 收集那更大的靈魂,做更大的笛子。 最后大概可以做成宇宙那么大的笛子。 ”

在旁邊的中田對這殘暴的行徑忍無可忍,用刀殺了瓊尼·沃克。

刀深深捅入胸口、鮮血流出之時,他仍在大笑不止。“對了,這就對了!”瓊尼·沃克叫道,“果斷地扎我,扎得好!”

村上春樹用“失去意識”的梗,做了弒殺的身體替換。

中田殺了瓊尼·沃克(卡夫卡的父親),身上卻沒沾血。也就在同時,卡夫卡在神社醒來,發(fā)現(xiàn)身上滿是鮮血。

小說隱喻的是,少年卡夫卡,最終殺死了自己的父親。

從逃離,失父,尋父,到弒父,能看出,村上春樹在文學作品中,對父親的反抗更加激烈。

在2019年發(fā)表的《棄貓——當我談父親時我談些什么》文章中,我們能看到,在2000年左右,村上跟父親的就已經(jīng)處于絕交的狀態(tài)。

究竟是何種原因?村上春樹也沒有明確說明。

“我們二十多年沒見過面,只要沒有萬分重要的事,絕不說話,一直沒有聯(lián)絡(luò)。再次見面就已經(jīng)到了父親去世前不久了。”

03

和解:重新面對我的父親

2009年,村上春樹的長篇著作《1Q84》中,小說主角跟父親有對立,也有和解。

《1Q84》

村上春樹 著

其中有兩位父親的形象,一位是深繪里的父親。《1Q84》中,深繪里的父親是邪教領(lǐng)袖,而女兒是反抗邪惡力量的存在。深繪里的父親受邪教力量驅(qū)使侵犯了自己女兒。

而另一位是天吾的父親,跟兒子的關(guān)系很冷淡。

天吾的父親退休后,不久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癥,住在房總半島南端的一家專門護理老年癡呆癥患者的療養(yǎng)院里。

天吾原本對他并沒有好感。但依然先后兩次去看望兩年來沒見過面的父親,并念書給他聽。

在天吾父親去世后,律師受他委托將幾個信封交給了天吾,其中的一個信封里全是天吾少年時代的獎狀之類。

《1Q84》中寫:“他們父子關(guān)系長期以來冷到了極點,但是父親卻無比珍視天吾兒時的輝煌成就”。

這樣的敘述不由得讓人想到在2008年離世的村上春樹父親。也許是出自對父親的緬懷之情,才有了天吾父子這樣的結(jié)局——以死亡完成和解。

“那時我已經(jīng)快60歲,父親也迎來了90歲。因為糖尿病和癌癥,他瘦得像是另一個人。在他生命最后的短暫時間里,在一段笨拙的對話后,父親和我之間終于達成了某種和解。”

——《棄貓,當我談父親時我談些什么》

04

審視:當我去坦然接受父親

因為父親多年前曾是侵華日軍,無論是在生活和寫作中,他都試圖以一種令人難以想象的方式,擺脫來自父輩噩夢般的記憶。

1996年荷蘭記者Buruma Ian采訪了村上春樹。

因為父親,他不僅不吃中餐,還拒絕使用從中國進口的任何產(chǎn)品;他拒絕生育,是因為認定自己身上流淌著侵略者的血液,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資格將這份血的罪過留給下一代。

同時,村上春樹并不避諱在寫作中反復地觸及內(nèi)心的隱痛。“侵華”不斷地在他的文章中得到重現(xiàn),或寥寥數(shù)語,或長達幾頁。

《且聽風吟》呈現(xiàn)的雖然是碎片化的個體敘事,但叔父在日本戰(zhàn)敗后第三天踩中自己埋下的地雷,死于上海。

《奇鳥行狀錄》中,村上借間宮中尉之口講述了日本的殘忍暴行:

《奇鳥行狀錄》

村上春樹 著

“在海拉爾秘密要塞設(shè)計和修建過程中,為了殺人滅口,我們不知殺了多少中國人!”

《刺殺騎士團長》第二部再一次提及南京大屠殺事件。

《刺殺騎士團長》

村上春樹 著

“至于準確說來有多少人被殺害了,在細節(jié)上即使歷史學家之間也有爭論。但是,反正有無數(shù)市民受到戰(zhàn)斗牽連而被殺則是難以否認的事實。有人說中國死亡人數(shù)是四十萬,有人說是十萬。可是,四十萬人與十萬人的區(qū)別到底在哪里呢?”

村上創(chuàng)作《奇鳥形狀錄》第三部時,記者在一次采訪中問:他這一代人為何要為出生前發(fā)生的戰(zhàn)爭負責?

村上的回答是,日軍在中國的所作所為令他感到難以置信,他想要知道日軍出于何種動機犯下這些罪行,“我試圖去理解,卻怎么也做不到”。

村上春樹2009年在耶路撒冷獲獎的演講致辭。/維基百科

如果無法理解,至少還可以誠實,誠實地敘述,誠實地接受。

2019年5月10日發(fā)表的《棄貓,當我談父親時我談些什么》文章中提到,在村上春樹的父親死后五年,村上著手調(diào)查父親在戰(zhàn)爭中的經(jīng)歷。

當發(fā)現(xiàn)父親并未參加南京大屠殺,他終于松了一口氣。

其實這些文藝作品中的每一個少年,都是村上春樹自己。

面對有罪的父親,從逃離,反抗,到和解。

和解之后,難得的是,他向世人公布父親的這一經(jīng)歷。也許文章發(fā)表的那一刻,村上春樹才真正與父親達成和解。

我恨你,但我最終,選擇原諒。

參考文獻:

[1]魏海燕.村上春樹創(chuàng)作的起點與風格奠基之作——讀《且聽風吟》[J].出版廣角,2017(07):89-91.

[2]沈麗芳,沈媛媛.村上春樹作品中的“審父”敘事——再論短篇小說《第七個男人》[J].貴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34(06):163-168.

[3]張青.歷史“記憶”的痛切反思與希望——村上春樹《開往中國的慢船》論[J].蘭州學刊,2018(01):96-106.

[4]徐蕾.村上春樹后期作品中的“父親”[J]. 浙江萬里學院學報, 2011, 24(6):70-72.

[5]趙靜.村上春樹文學的歷史敘事——以《奇鳥行狀錄》《海邊的卡夫卡》《1Q84》為中心[D].哈爾濱:黑龍江大學,2018.

[6]微信讀書:《“村上春樹:父親死了,我們才終于和解了”》(日文翻譯:新經(jīng)典文化編輯)

[7]WeLens:《村上春樹:介意父親參與侵華戰(zhàn)爭,20多年不見面》(日文翻譯:王乙彤)

本文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本文采編:老咪,賣他萌,小王;本文編輯:桃子;監(jiān)制:袁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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