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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青年|石倚潔:從農村少年到歐洲最活躍的羅西尼男高音
【編者按】今年是“五四運動”100周年,一百年前的年輕人用他們的愛國心、民族情深刻地改變了中國。一百年后,新一代的年輕人也在改變著這個國家,他們來自各個領域,從科研到藝術,從教育到各種平凡崗位,為國家甚至為整個世界,貢獻著智慧、熱情、心血。他們的成長也與這個時代緊密相連,他們是這個時代的“新青年”。
男高音歌唱家石倚潔的成長道路,在國內音樂家里算是“非典型案例”。
他出生于上海浦東張江鎮的農村,是整個家族里唯一從事音樂行業的。高考與上海本土音樂院校擦肩而過后,他轉道日本東邦音樂大學,邊打工邊求學,成績始終名列前茅,最后揣著全額獎學金留學奧地利。
在奧地利,他被關在山里修煉了一年,下山后,他在德奧兩個聲樂大賽上連拿5個大獎,終得伯樂賞識,成為首位登上羅西尼歌劇節的華裔歌手,敲開了歌劇界的大門。
石倚潔的求學經歷幾經曲折、很多陰差陽錯,結果卻都柳暗花明,充滿勵志效果。天賦讓他遇上了很多機遇,而認真和努力,使他一步步走上了更大更高的舞臺。
現年36歲的石倚潔被歸類為“輕型抒情男高音”,因為身材瘦削,音色也偏輕巧,羅西尼、貝里尼、多尼采蒂、莫扎特的歌劇是他最擅長的,他的演出足跡也因此遍布世界各大藝術節、歌劇院和音樂廳。
石倚潔曾是有名的“旅歐歌唱家”,近幾年,他的演出重心一步步向國內傾斜,他說,國內的歌劇市場越來越好,國內歌劇的制作和歐洲基本在同一個水平線上,“歌劇的未來在中國。”

從上海到日本再到奧地利
石倚潔的唱歌之路是從幼兒園開始的。一位小學音樂老師來幼兒園,發現他嗓子好,便向父母建議他學唱歌。
石倚潔大班開始學童聲,男童女低音,在合唱隊一直待到五年級。小時候的他從沒想過當歌唱家,他對歌唱家的概念是帕瓦羅蒂,必須有那么大的腔體才能唱出輝煌的聲音,在一個農村少年樸素的想象里,能當音樂老師就很好了。
初中畢業,石倚潔進了上南中學,開始一對一上音樂課。學了三年唱歌,他一門心思想進上海的音樂院校,結果都碰壁落榜,石倚潔茶飯不思,最喪氣時,甚至想過要不要去學計算機。
就在這時,日本東邦音樂大學來上海開說明會,父親在電視里看到廣告,鼓勵他去看看。
說明會現場,石倚潔幾乎被大學四年600多萬日元的學費(按當時匯率約合50萬元人民幣左右)嚇跑。學校本來安排第二天面試,父親問能不能現在面,石倚潔唱了兩曲,日本老師聽了都特別滿意。一兩個星期后,學校又聯系他筆試,父母問他想不想去,他動心了。
為了籌措學費,家里把一棟只住了三年的別墅賣了60萬,重新搬回老房子里。因為學費是一年一年交,這筆錢最后只用了30萬,剩下的錢都是石倚潔自己掙。
日本是每年春季入學,有半年空檔,在父親實用主義的建議下,石倚潔學了日語、唱歌、廚師,還把廚師證考出來了,沒想到在日本還真用上了。
2002年4月,19歲的石倚潔來到東邦音樂大學學聲樂,掰著手指頭算房租、生活費,必須打工才能活下去。于是前三個月他都在洗碗,三個月后,他在居酒屋找到一份新工作,剛進去也是從最底層干起,先是洗碗,接著油炸,再是烤串,得到老板信任后才能站在臺子上切生魚片,整個過程持續了一年。
每天早上9點起床,趕10點的課,在學校待到下午4點半,再騎十多公里的自行車去居酒屋,打工到夜里12點,石倚潔就這樣在日本度過了4年。盡管非常辛苦,在同屆120個同學中,石倚潔的成績始終是全年級第一。
東邦音樂大學在維也納設有分校,三年級學生都要去分校學習兩周。2004年,石倚潔來到分校,第一節課,校長林千尋要求每位同學唱兩段歌劇,石倚潔一開口,獨特的音色和良好的音樂感覺,給林老師留下了深刻印象。
課后,林千尋特地把石倚潔叫到辦公室,問他畢業后想不想來奧地利。東邦音樂大學此前從未資助過任何學生到歐洲留學,遲遲沒有決定,從大三商討到大四,學校董事會最終同意承擔全部獎學金,這些獎學金用于支付他的學費、生活費,石倚潔也成為東邦音樂大學建校75年來第一個被公派到歐洲留學的學生。
2006年5月,石倚潔來到了奧地利第二大城市格拉茨。
沒去歐洲前,他就開始想象歐洲城市的繁華、濃厚的藝術氛圍,以及自己還不知道但一定聲名遠揚的藝術學校。然而,事情卻和石倚潔想象的有點差距。在被一個叫彼得的老師開車帶走后,他發現汽車開始遠離格拉茨的市中心。
石倚潔幾乎不會說德文,汽車從城市開到郊區后,他心里開始發慌,這人是不是騙子?車子最終停在了圣維特山的半山腰,一棟有著近200年歷史的老房子前,放好行李后,石倚潔被彼得老師告知,他將來的留學生活會在這棟老房子里度過。
作為培養石倚潔的負責人,林千尋曾經有過兩套方案,一種是把石倚潔送去維也納的音樂學院讀書,另一種是在格拉茨,把老師請到石倚潔的住所授課,林千尋最后選了后者,因為維也納城市更大誘惑也更大,不一定能靜下心來好好學習。
抵達住處的第二天,石倚潔就迎來了兩位私人老師。根據音色特點和形象,老師們為他選了幾部適合他的歌劇,然而接下來的任務讓石倚潔大吃一驚,老師們要求他在一年內學會12部歌劇。在國內的音樂院校,一名普通學生大約一學年學一兩部歌劇,而石倚潔必須每三個星期就要學會一部歌劇,這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好在去奧地利之前,他在日本買了十來本歌劇的解說書,學歌劇時,他就把日文一句一句抄在樂譜上,借助日語的提示,他基本可以把一部歌劇讀下來。
除了上課,石倚潔就在家里背歌劇,醒著背,做夢背,走路也在背,他的房子周圍沒有鄰居,即使在半夜練習,也不怕打擾到別人。
“三個月后我就想走了,真的滿枯燥的,一直在學,其他什么事都沒干。我是上海人,在東京待了四年,都是很繁華的城市,一下子把我放到一個小山村,很孤獨,周圍連個講話的人都沒有,也沒法上網,看電視也看不懂,打個電話得先去買電話卡,再走到山腳下的公用電話亭。”
就是在這樣一個單調的環境里,石倚潔一年里學了《愛的甘醇》《茶花女》《魔笛》等12部歌劇,五六個老師輪番到家里給他上課,有教發聲技巧、歌劇曲目、音樂風格、舞臺表演的,有教德語和意大利語的,就像閉關修煉一樣儲存了很多能量。
2007年4月,林千尋終于同意讓石倚潔下山,給他報了兩個比賽,一個在德國,一個在奧地利。
在德國,石倚潔狀態很好,非常輕松地拿到了一等獎和藝術歌曲演唱獎。第二天,石倚潔又坐車回奧地利,也順利拿到一等獎,以及最佳男高音獎、最受觀眾好評獎。
頒獎結束后,一位意大利評委主動找到石倚潔。聽到石倚潔用字正腔圓的意大利語唱詠嘆調,評委還以為他會意大利語,一上來就直接用意大利語和他交談,但其實那時候,石倚潔只會少數幾句意大利語。
不久,石倚潔收到一封信,信中,那位評委把比賽邀請函和比賽章程都寄了過來。這時,石倚潔才知道,這個比賽是托蒂·達勒·蒙特國際聲樂比賽,對年輕歌劇演員來說是一次鯉魚跳龍門的機會,而寄送材料的人是意大利當地有名的劇院經理賈尼·唐古奇,他的業余愛好就是在比賽中當評委發掘新人。
和一般的比賽不一樣,這個比賽不分名次,而是每年設定一部歌劇,為這部歌劇選角,贏了的人能贏到一張劇院合同。
石倚潔參加那年的課題是莫扎特用意大利語寫的《女人心》,樂譜很厚,他猶豫不決,最后靠一枚硬幣決定了命運。之后的兩三個星期里,石倚潔徹夜背劇,非常不安地踏上了征程。
比賽分四輪:第一輪是自選曲目,隨便唱;第二輪,要唱《女人心》第一首男高音詠嘆調“愛情的微風”;第三輪,要唱《女人心》里的二重唱和六重唱;第四輪,從下午5點持續到凌晨12點,整部歌劇來了兩遍,最后只剩一個中國人、三個意大利人對決,石倚潔沒抱希望,結果又贏了合同。從那之后,石倚潔的歌劇生涯算是開始了。

怎么走好歌劇演員這條路
在賈尼·唐古奇的引薦下,石倚潔成為首位登上羅西尼歌劇節的華裔歌手。2008年以來,他連續五年參加羅西尼歌劇節,一躍而為歌劇舞臺上備受矚目的“羅西尼男高音”。
石倚潔身材瘦削,音色也偏輕巧,除了唱羅西尼,他還擅唱唐尼采蒂、貝里尼、莫扎特,而他的歌聲總能唱到別人心里去。
有一次在威尼斯歌劇院演唐尼采蒂《愛的甘醇》,石倚潔返場了一曲《偷灑一滴淚》,臺下坐著一位意大利老太太,一直在擦眼淚,“感謝上天給我這種情感的力量。我在意大利的劇院經理、經紀人、導演、指揮都說,到一定水準唱得好的人很多,為什么大家會更喜歡這個人,就看他能不能唱到別人心里面去。”
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石倚潔謙虛地將自己在歐洲受歡迎的原因,歸結為歐洲歌劇市場大、劇院多,每個劇院都有自己的演出季,需要大量演員去填滿,“大家選我可能是因為專業上比較可靠、值得信任,特別是比較熟悉的劇院。”
2010年在北京國際音樂節,石倚潔參加了葉小綱歌劇《詠·別》的世界首演,首登中國舞臺。從那以后,他幾乎成了葉小綱的御用男高音,接連演了葉小綱10部聲樂作品,從此,他不再局限于“美聲三杰”和莫扎特,難度更高的現代作品也可以唱,大大拓寬了戲路,他在國內的市場也漸漸打開了。
石倚潔觀察,國內的歌劇市場越來越好,因為北京國家大劇院在近十年時間里,把全世界上演率排名前50的歌劇都引了進來,其他地方也不光只演最經典、最耳熟能詳的劇目,國內觀眾不熟悉的、生僻的、聞所未聞的,但在國外擁有很高知名度的劇目,慢慢也在中國演出了。借此東風,石倚潔在國內演出的機會也更多了。
如今,石倚潔基本半年在國內、半年在國外,以前他一年的歌劇演出控制在30場左右,現在加上國內音樂會的需求,一年能有40-50場左右。
石倚潔認為,國內歌劇的制作并不比歐洲差,基本在同一個水平線上,因為國內請的制作團隊也是歐洲團隊,另外,國內的歌劇市場也更讓人欣慰,歐洲劇院坐著的基本都是中老年人,而國內卻擁有大量年輕觀眾,“外國朋友看到這一點很羨慕,認為歌劇的未來在中國。”
2018年11月,石倚潔以代班出品人的身份參與了《聲入人心》的錄制,2019年4月,他又以幫唱嘉賓的身份參與了《歌手》的錄制,在大眾層面有了更高的知名度。
石倚潔認為,《聲入人心》對歌劇、音樂劇、古典音樂的推廣都是巨大的,作為行業的一份子,他有責任上節目為行業發聲,讓電視機前的觀眾知道,有歌劇行業的存在、有歌劇演員的存在、歌劇演員唱歌的狀態是什么樣的。
參加《聲入人心》后,他再去演歌劇,更多年輕觀眾慕名而來了,“孩子們能來看歌劇是非常好的開始,但這只是開始,接下來最大的問題是如何留住他們。所以我們每一次演出都必須精益求精,拿出最好的作品、最好的制作,他們可能會看第二次、第三次,對歌劇有一個更深入的了解過程。”
《聲入人心》選演員的標準是唱得好、顏值高,石倚潔認為,歌劇演員的選拔在專業上的要求更高一些。
“《聲入人心》主要選的是正在成長中的孩子們,未來他們能否成為歌劇演員,還是未知數。一檔節目可以讓人三個月內成名,但歌劇演員這條路非常難走,至少需要三年甚至十年磨練,才能成為真正的歌劇演員。”
不過,他非常鼓勵年輕人去參賽,因為從學校到劇院之間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坎,幾乎沒有學生畢業后可以直接踏入歌劇院工作。
“想讓圈子里知道你,就要參加比賽或各大劇院的面試,但千萬不要把比賽當成終點。比賽只是工作的起點。通過比賽,你有可能得到一些小角色,或得到某一劇院的青年藝術家培養計劃,慢慢開始在劇院摸爬滾打。有時候哪怕沒拿第一名,只要有劇院經理看上你,發現你的潛力,你也有可能踏上工作崗位。”
對那些還在迷茫,還在等待機會和成名的年輕歌者,石倚潔建議,不要停留在焦慮上,不要等著天上掉餡餅,而是要腳踏實地做好當下應該做的事,每個人一生都有很多機會,最后還是看你有沒有把握機會的能力。
“歌劇是綜合藝術。一開始你可能會覺得很簡單,只要嗓子好就行,學習后你才發現,還要有好技術,而技術是要通過鍛煉得來的,有時候就算鍛煉也得不到,反而會誤入歧途。這就要悟性。”
同時他強調,歌劇演員要有豐富且全面的知識面,首先外語能力必須非常好,必須熟稔不同時代的作曲家、不同時代的音樂風格,同時,還需要熟悉一些歐洲文化和歷史。
“英語作為交流是必須的,然后你要想在歐美舞臺立足,意大利語、德語、法語必須會其中一門。特別是意大利語和德語,只要會這兩門,你在世界上任何劇院都沒有問題,哪怕是到南美、北歐、東歐、俄羅斯的劇院。和你合作的指揮、導演、同事,他們總歸掌握了其中一門語言。”
石倚潔笑說,在歐洲排演歌劇,第一天開見面會,大家會問彼此會什么語言,最后選一門都會的語言溝通,所有人接下來一個月都說這個,“所以能成為歌劇演員是非常值得自豪的事情,我們不僅可以說自己是音樂學院畢業的,也可以說自己是外國語學院畢業的。”
他繼而補充,“唱意大利歌劇,你就是意大利人,不能讓人覺得你是外國人。沒有身在歐洲的環境,你就多聽多感受,比如聽意大利的廣播、聽意大利的歌曲、看意大利的電影,天天泡在這個環境里,潛移默化會讓你的血液流淌起來。真正有天賦的孩子靠著多聽多看,可以揣摩到很多東西。”
石倚潔如今的工作已經排到了2022年。接下來,他會在馬賽歌劇院唱《清教徒》,在維也納國家歌劇院唱《法斯塔夫》,在舊金山歌劇院唱《塞維利亞的理發師》《紅樓夢》,并再度回到柏林德意志歌劇院唱《弄臣》。
問他怎么平衡工作和家庭,他遺憾地說,這是困擾他多年的問題,沒有辦法平衡,只能盡力兼顧,但事實上無法兼顧,也找不到答案和解決方法。
“歌劇演員的工作是漂泊的,不是在演出,就是在路上,而家庭需要固定的地方和陪伴。演出之余,我只想回家陪陪孩子,沒有什么特別的愛好。”他說,大家也喜歡問如何保護嗓子,“唯一的方法就是睡覺,保證睡眠對歌手的嗓音狀態起著決定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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