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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碩:華夏新生——重思殷周之變
公元前一千余年,《舊約》中以色列大衛王之世,《封神演義》的莽荒傳說時代。正當壯年的商紂王君臨“天下”,統治著亞歐大陸最東端的華北平原。
此時的周文王,只是一個遠在西陲(今天陜西)的小小部族酋長。好幾代人以來,周族都臣服于商朝。文王周昌已經年過五旬,在那個年代已經是十足的老人,且又癡迷于怪異的八卦占卜,更給這個蕞爾小邦籠罩了沉沉暮氣。
一支商軍突然開到西部,逮捕了周昌,將他押解往商朝都城—殷。這是商人一次慣常的懲戒征討。數百年來,商王對于他征服之下的數百個邦國、部族,都是這樣維持統治的。
這次的結果卻迥然不同。
塵封夢魘
三千年后的今天,河南安陽,黃土掩埋著商王朝最后的都城廢墟:殷墟。
一個世紀以來,考古學者在這里發掘出了數量驚人的被殘殺的尸骸,一起出土的甲骨文顯示,他們死于商人血腥的祭祀典禮。累累骸骨告訴世人:這里掩埋著被忘卻的血腥文明,夢魘般恐怖而悠長的歲月。
在殷墟一座宮殿旁邊,發掘出一百多座殺人祭祀坑,被殺人骨近六百具。這些尸骨大都身、首分離,是砍頭之后被亂扔到坑里。兩個坑內還埋著17具慘死的幼童。這座宮殿奠基時也伴隨著殺人祭祀:所有的柱子下面都夯筑了一具尸骨;大門則建造在15個人的遺骨之上,其中三人只有頭顱。
商王陵墓區有一座人祭場,比操場大兩倍以上,出土近3500具人骨,分別埋在九百多個祭祀坑中。尸骸很多身首異處,有些坑中只埋頭骨,或者只埋身軀,甚至是在掙扎中被掩埋的活人。王陵區之外也有人祭現場。比如后崗一座坑內,埋著73具被殺者的骨骸,大都是20歲以下的男性青少年,甚至有十多具幼兒的尸骨。商人文化所到之處,如河南偃師、鄭州的商代早期遺址,甚至東南到江蘇銅山,也都有大型人祭場的遺址。
多年的自然變遷和人工已經破壞殷墟遺址,整個商朝共有過多少這樣的人祭現場,就無法確知了。這些遺址時代早晚不同,說明人祭的做法曾延續了很多年。它絕不是某位暴君心血來潮的產物,而是一個古文明的常態。
但在被考古學家的鏟子揭露之前,中國古史文獻從來沒有提及商人的這種習俗。
文王之子—周武王滅商之后,殷都被廢棄、掩埋,商人的這種風俗也消散如云煙。但周朝人又為什么刪除了對那個血腥時代的記憶?這和他們的興起、滅商、建立周朝又有什么關系?
甲骨文和考古發掘向我們提出了這些問題。如果嘗試解答它,還必須從上古的儒家經書、古史文獻中,搜羅吉光片羽般珍稀飄渺的信息,將它們和考古材料拼合,還原那湮沒三千年的噩夢—不,事實。
商朝和它的臣虜:羌、周
商人興起于東方。他們統治的核心區在今日河南省東北部,屬于華夏世界的東方。對于西部的異族(今山西、陜西地區),商人稱之為“羌”,甲骨文這個字形如大角羊頭,代表居住在山地,放牧牛羊為生的人群。這只是一個泛稱,“羌”人包含著無數互不統屬的松散族邦、部落。
商紂王之前二百年,一位商王的王后“婦好”率軍征討西方,把商朝的勢力擴張到羌人地區。那次遠征在甲骨文獻中的規模最大,全軍有一萬三千人。和西部蠻族相比,商人有先進的青銅冶煉技術,兵器堅固鋒利;他們還有記錄語言的獨特技術:文字,由此組建起龐大軍事和行政機器,以及高度分工的文明。這都是蠻荒部族無法想象的。
商人從沒有用自己的文化改變蠻夷的想法。他們只想保持軍事征服。商王習慣帶著軍隊巡游邊疆,用武力威懾周邊小邦,讓他們保持臣服,必要時則進行殺雞儆猴式的懲戒戰爭。商朝的本土并不比今天的一個河南省大太多。
對于“周”這個西方部族,商人有點說不清它的來歷,因為它太渺小了。周人史詩講述了自己的早期歷史,也混雜了大量神話。傳說周族始祖是一位叫“姜嫄”的女子,她在荒野里踩到了巨人的足跡,懷孕生子后稷,繁衍出了周人氏族。商周語言中,姜就是羌,所以周人也屬于廣義的羌人,他們形成部族后,才給自己冠以“姬”姓,而把周圍其他部族稱為“姜”姓。這標志著他們之間的血緣關系已經疏遠,可以相互通婚。按照西部的風俗,同姓、同族的人不能通婚。
到文王周昌的祖父—古公亶父一代人,才有了比較可靠的記載。周人原來生活在深山之中,和野蠻民族(其實就是他們的近親羌人)沒什么區別。古公亶父帶著族人遷出深山,沿著一條小河來到渭河平原的邊緣,開始進行農業墾殖,從此脫離野蠻,進入了一種更“文明”的生活方式。
這些史詩摻入了周人的自我夸耀,只是部分可靠。從考古發掘看,這個時期關中渭河流域的文明形態都差不多,各族邦都不過幾千或萬余人,過著種植谷子、高粱,飼養牛羊的生活。他們最主要的農具是磨制石器,居家使用粗糙的灰陶,上層族長才有一點外地輸入的奢侈品,比如玉器和銅器。周人并不比羌人鄰居們“文明”多少。在商人眼里,他們都同樣落后,根本不是值得尊敬的對手。
古公亶父帶給周族的最大變化,是他投靠了強大的商王朝,成為商人在遠西地區的統治代理人。
在彼時,周族不過是個數千人的小部族,對統治著近百萬人口的龐大商朝有何用處?
正如殷墟考古發掘所揭示,商人相信,上帝和祖先神靈主宰著人世間的一切禍福,而異族人的血肉,則是奉獻給上帝和祖先的最好禮物—甲骨文中的“祭”字,就是一只手拿著肉塊奉獻于祭臺。他們祭祀用人最主要的來源,就是羌人。甲骨文的人祭記載中,羌人占了被殺者的一大半,他們被稱作“人牲”。
亶父帶領周族投靠商人之后,最主要的職責就是為商朝提供羌族人牲。這是被后來周人刻意掩埋、忘卻的歷史,但出土甲骨文泄露了一點信息。周族自己沒有文字。甲骨文“周”字是商人所造。商人對殺
人獻祭有一個專門的動詞:“用”。無數片關于祭祀的甲骨文都記載,商王“用”羌人男女和牛羊奉獻神靈。甲骨文中的“周”,是“用”和“口”兩個字的合寫;《說文解字》對“周”字的解釋也是“從用、從口”—在商人看來,“周”族特征,就是繳納供“用”的人口。

這是一片周原遺址出土的甲骨拓片,上面卜辭的大致內容是:商王向先王太甲獻祭,詢問是否適合“冊周方伯”(冊封周人首領為方伯);“伯”字后面那個較復雜的字形,是手抓著一個女子,下面放著一個接血的盆子,這是占卜時獻祭的方式;占卜結果顯示一切吉利。然后,應當是商朝使者帶著這片甲骨去冊封周方伯,它就是商王朝的任命文書。至于發布這個冊命的商王是哪一位,受封的周方伯又是哪一代(古公、季歷或文王),就不好判斷了。值得注意的是,這片甲骨的出土地就是古公亶父帶領族人遷居到的周原地區;這片甲骨和其他西周前半期的甲骨存放在一起,可能于西周中期被掩埋。
商人的“周”字還有一種更可怕的寫法:“用”字的小方格中點滿了點。甲骨文這種點代表鮮血,它來自被殺的人牲,是神明最新鮮的飲食。甲骨文還有專門描繪用鮮血獻祭的字:一座凸起的祭臺上,用點表示的血液正在淋漓滴瀝下來。
從血緣關系講,古公亶父和周人的這種行為,是對家鄉族人的無恥背叛??恐东C羌人,周族成了商朝在西方的血腥代理人,也得到了相應的報酬。鋒利的銅兵器可以幫助他們捕獲獵物;商人馬拉戰車的軍事技術,可能也在這個時候輸入了周族。
亶父以來三代人,近百年時間里,周人都在努力趨附商朝。按照傳統婚俗,周族首領應當迎娶姜姓的夫人,亶父的夫人就來自羌人,說明在他當年結婚時還沒有背棄西方盟族。但他的兒子季歷、孫子周昌(文王),兩代人都是從東方迎娶夫人,這表明了他們投靠商朝的姿態。
周人宣稱這兩位夫人都是商人,甚至是商王之女。這只是他們對周邊羌人的吹噓。商人實行族內婚,嚴密保護著自己高貴血統的純潔性,絕對不會將王室之女嫁給遠方蠻夷。商人的姓是“子”,而季歷和周昌的兩位夫人,分別姓“任”和“姒”,她們只是來自臣服于商的外圍小國而已。不過任、姒兩位有“用羌”內容夫人的母國,還是比周人先進的多。在周人眼里,她們儼然是從天界下凡的女神一般,后世史詩中充滿了對她們的歌頌聲,甚至稱她們為“大任”“大姒”。

兩代東方新娘給周族上層帶來了巨大變化。丈夫可以不懂妻子家族的語言,但母親必然會全面影響兒子一代。東方文化隨她們來到西部,最神秘、“先進”的當屬甲骨占卜之術,它融合文字、占算和溝通鬼神的通靈術于一身,被商人發揮到了極致。其中,對卜骨燒灼紋路進行解讀和運算的部分屬于“八卦”。3文王周昌到老年時,開始癡迷于這種來自東方的神秘運算技術。由此,周人和古中國的命運開始發生轉折。
文王野心:八卦
文王周昌年幼時就繼承了族長之位。實際上,他的父親季歷很可能早夭而沒有當過族長。季歷的妻子、周昌的母親大任來自東方,商朝顯然支持幼年周昌繼任周族之長。他成年后繼續從東方迎娶妻子大姒,也是沿襲祖父亶父以來投靠商朝的政策,同時保障自己的權威。
掌握甲骨占卜和八卦推算技術的,都是巫師家族,他們世代傳承此職,將其作為家傳絕技秘不示人。后世人傳說,周文王在被商紂囚禁期間,將八卦推衍為六十四卦,這種說法也許有一定來歷,但周昌接觸和演算八卦的開端肯定更早。可以想象,當老年周昌對“八卦”發生興趣后,肯定對占卜師軟硬兼施使用了各種手段,終于迫使他們交待出卦象運算原理。
商、周時代,偶或有沉迷占卜之術的上層人士,但老年周昌的驚人之舉,就是從中獲得了背叛商朝,取而代之的啟示。這顯然遠遠超出了作為商人臣屬的本分,而且背離了自祖父亶父以來的立國之本。
周昌究竟是如何推衍、論證的,現在已經不得而知。但現存《周易》中的《彖辭》部分,據說就是文王周昌所作,其中有些語言確實顯露出不臣之心,比如“宜建侯”“履帝位”“建侯行師”這類語言,已經明顯超出了臣子本分,充滿反逆殺機(屯、履、豫卦)。
多個卦的《彖辭》都顯示,“東北喪朋,西南得朋”。東北方不利而機會在西南。商人統治中心在黃河以北,正是周人的東北方,這無疑預示著和商王決裂之機已到,需要聯絡西部羌人,甚至西南方深山的各族為同盟軍。而后來武王滅商時,西南民族蜀、髳、微等確實參戰(坤、蹇、解卦);文王《彖辭》中出現最多的,是“利涉大川”一詞—從關中到殷都,必須渡過黃河,習慣山居的周人不習水性,這顯然是老年周昌最關心的問題
(需、訟、同人、蠱、大畜、益、鼎、渙、中孚等卦)。沉溺在卦象演算中的周昌忽視了一點:他求教的占卜師來自商人控制的東方,他們和故鄉的同行有密切聯系。周人老族長的不臣之心,很有可能通過占卜師的通信渠道傳向殷都,而商朝占
卜官又是商王的心腹。于是,商朝軍隊帶走了老周昌。《史記》等文獻完全沒說這是一場戰事。也許商軍像以往征收羌族人牲一樣來到周族,順便帶走了周昌。從當時的實力對比看,老周昌的造反念頭實為異想天開。所有周族人,包括他的兒子們—后來的武王發、周公旦等等,顯然都被這個想法嚇壞了。商人軍隊執法般輕而易舉地帶走周昌,足以說明周人被震懾之深:他們根本沒有追隨首領,對抗商人的實力和勇氣。
周昌被捉走,把所有的難題都留給了兒子們。夫人大姒為周昌生了好幾個兒子,長子伯邑考,次子周發、周旦此時已經成年。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殷都向商紂王求情,祈求他寬恕周昌因老邁糊涂而產生的妄念。
《史記》記載,幾個從商朝叛逃到周的臣子(閎夭、散宜生等),帶著禮物到商都祈求紂王。這顯然不是全部實情:見到叛臣只會增加商紂王的憤怒,何況此時周族也難以吸引到商朝的投誠者。商紂是異常聰明的人,“知足以距諫,言足以飾非”,周昌的兒子們不出面,他肯定不會寬恕周人。
文王諸子這次去殷都的屈辱經歷,只是在他們滅商,奪取天下之后,才被隱諱了起來。事實上,他們在殷都經歷的遠不止是委屈羞辱,更是如夢魘一般的血腥慘劇。
天邑商:殷都鬼神世界
舊史的零星記載說,周昌長子伯邑考到殷都之后,被商紂王處死且做成了肉醬。周昌在忍痛吃掉了兒子的肉之后,才獲得釋放(皇甫謐《帝王世紀》)。這確實顯得過于荒唐,似乎只能流于野史。但有了今天殷墟的考古發現和甲骨文獻,我們才知道,這種行為對于商人再正常不過。

以往數十年里,周人一直在向商朝提供羌人俘虜。對于這些人在殷都的命運,周人可能有一些模糊的了解,卻不會有太具體的觀感,因為西部并沒有商人的人牲祭祀場(至少考古發掘至今尚未發現)。只有在老周昌和兒子們相繼到達殷都之后,才親眼目睹了那些經自己之手送給商人的俘虜的下場。
按照甲骨文記載,商人用活人獻祭的方法有很多種。比較常見的是“卯”祭,這個字是人或牲畜被掏空內臟之后,對半剖開懸掛的形狀,如同今天屠宰流水線上懸掛的豬羊。事實上,羌人俘虜也確實常和牛、羊一起被殺死“卯”祭。
其他獻祭方式包括奉獻人牲的內臟、鮮血、頭顱。加工人牲方法有燒烤、滾湯燉爛、風干成臘肉等等,都有專門的甲骨文字。這都是加工食物的方法,因為他們就是奉獻給神靈的飲食。按照習俗,神明享用祭品時也施加了祝福,所以典禮結束之后,獻祭者將分享祭品。

這自然會得出一個驚悚的推論:商人,特別是上層商人,很有可能是食人族。但這并非只有考古證據。歷史文獻中除了伯邑考被做成肉醬,還有些對紂王有異心的小國君“鬼侯”“鄂侯”也被做成了肉干,分賜給其他邦君為食。
按商人觀念,異族的酋長、貴人是最高級的人牲,他們給這種酋長叫“方伯”,再多的普通人牲也抵不上一位方伯。周昌或者他的繼承人,正是商人眼里的一位“羌方伯”。
但這次被“用”的為什么是伯邑考,而不是他的弟弟武王發、周公旦,或者惹出這場風波的老周昌自己?
在《希伯來圣經》里的上古時代,上帝曾表示喜歡接受長子作為祭禮。商人未必有這種禮俗,但他們確實喜歡用青壯年男子或兒童獻祭,極少用老年人(對某些特定的神則用青年女子)。而且,商人習慣用占卜選擇祭品,他們應當對伯邑考、周發、周旦等兄弟進行了認真考察和占算,來確定誰最適合做成肉醬。畢竟,用來祭祀的牛、羊事先也要認真檢查,看它們的毛色、肥瘦,以及有沒有疤痕、暗病,這種記載在《春秋》中屢見不鮮。老周昌的兒子們如何經歷過這一關,他們的感受如何?旁人永遠無法獲知。

無論如何,老周昌重獲自由。而且,他和兒子們還有了意外收獲。
首先,商紂王對他們的悔過非常滿意,尤其是周昌吃下自己兒子肉的表現。這大概象征了他衷心歸化于商人文明世界的決心。紂王授予周昌“西伯”身份,讓他代表商朝管理更大范圍的西方事務。
還有,在這次殷都之旅中,周昌父子獲得了面對面觀察商人高層的機會。除了那些足以讓人癲狂的血腥祭祀,他們還發現,商朝遠不是他們在西陲時想象的“天邑商”—如同仙界般懸浮在天空的神圣都市。這里雖然富麗堂皇,但所有的人,從商紂王到他的兄弟子女親人,都和周人一樣普通,沒有任何神異之處。
最關鍵的是,商人世界并非一個團結的整體。和任何一位族長、首領一樣(甚至更加嚴重),紂王身邊充斥著心懷不滿的兄弟和宗族成員,他的兒子們為爭奪繼承權明爭暗斗。閎夭、散宜生等向周人暗送秋波的商朝臣子,應當是在這時和周昌父子們建立聯系的。周武王滅商之后扶植的傀儡,商紂之子武庚,此時肯定也對周人進行了試探拉攏,更不用說商紂那些早已心懷不滿的叔伯兄弟們,比如稍后被處死的比干。在這些人看來,周族人和他們那些西方親屬羌人部族,也許是可以利用的潛在力量。如果商紂王一意孤行,不尊重這些貴族的利益,就有必要聯絡異族,里應外合發動政變。
商紂王和他身邊的覬覦者們,都沒有想到扶植周族可能帶來的危險。
商人獨占中原已長達六百年,從沒有外來威脅可以動搖它的統治。而且,商人一致認為,天界的上帝、諸神主宰著人間一切禍福命運。已經死去的歷代商王、貴族,也都進入天界成為神靈,擁有大小不一的神力。那些神靈非?!艾F實”,只保佑向他們獻祭的人。奉獻的人牲、牛羊越多,諸神就越開心,會保證獻祭者享受人間的一切。
商王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向天地、山川、祖先之神不停獻祭,祭祀日程表排得滿滿當當,如同營養師的菜單。在甲骨文記載中,商王會一次宰殺、奉獻三千名人牲,以及一千頭牛。能夠保存到現在的甲骨文只是九牛一毛,這肯定不是商人規模最大的祭祀。由于商王壟斷了向諸神獻祭的權力,也就獨享了諸神的福佑,理所當然要征服、統治大地上的所有民族。當然,這也是為了給諸神提供更多的祭品。
在這種思維下,商人自然成為了一個以縱欲著稱的民族。向神明獻祭的人和民族就可得到天佑,于是不必顧及什么道德戒律,更不必擔心未來的憂患?!妒酚洝酚涊d了紂王建造酒池肉林、男女裸身集體淫亂等種種荒唐行為。其實,這和他敲骨看髓的故事一樣,都是將整個商族的丑惡集中到了一個人身上。種種酷刑、血腥的殺祭,都是商人集體而非紂王一人的娛樂方式。
他們還從上到下沉溺在酗酒惡習之中,終日少有清醒的人。紂王在位以來,來自西方的人牲數量在減少,但作為釀酒原料的糧食在不斷增加(周昌怠工以后,紂王正試圖在東南方開辟新的人牲來源)。
商王之下的貴族們死后成為小神,但他們也必須保佑后世商王,不能只顧及自己的子孫。在紂王之前二百多年,商王盤庚剛剛把都城遷到殷都,他身邊的貴族們大都不滿。盤庚將他們召集起來訓話,公然威脅說:不要以為你們死去的祖先會幫助你們,因為他們都在我先王的身邊,跟著享受了我奉獻的祭品,所以會優先保佑我盤庚,不會縱容你們!
茲予大享于先王,爾祖其從與享之。作福作災,予亦不敢動用非德。予告汝于難,若射之有志!
據說商人早期是經營畜牧和商業的民族,所以他們把被統治的人視同牲畜,并且用生意人的思維和諸神打交道。商紂王覺得天下是他一人的產業,其他商人貴族也認為王位只能在商人內部傳承,周人只是他們的工具而已,永遠沒有爬到主人位子上的可能。
太公陰謀
在周昌父子們周旋活動于殷都時,他們也許還遇見了一位后來共同參與改寫歷史的人物,就是太公呂尚—后世所謂的“姜太公”。他族姓為姜,屬于周人的傳統盟族,羌人。
《史記》說太公呂尚是“東海上人”,在渭水邊垂釣遇到文王而被重用。這種敘事模式來自《戰國策》的說客故事,不足采信。更晚的野史小說《封神演義》,則有姜太公曾在朝歌城里賣面粉、當屠戶的故事。在商周之際,世襲階級身份是不可能改變的,根本不會有出身平民的暴發戶。太公必然出自羌人中的呂氏部族,是一位典型“羌方伯”之子。
但這并不排除太公曾有在殷都生活的經歷?!妒酚洝分杏涊d確鑿的,是姜太公在后來周人的滅商事業里作用巨大,特別是提供了許多陰謀秘計,“其事多兵權與奇計,故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陰權,皆宗太公為本謀”。這種陰謀算計,和羌人、周人在西陲山地的簡單淳樸生活格格不入。只有“文明”世界才能塑造出如此陰沉、工于心計的人。
那么,出身羌人上層的太公呂尚,為何有著如此復雜、難以捉摸的經歷,并最終和周人走到了一起?
結合周人以往為商朝所作的工作,可以推測,太公作為羌人呂氏部族的首領之子,可能是被周人俘獲或者誘捕,然后作為人牲送到了殷都。那時的太公和文王都還年輕。但某些變故使他僥幸保住了性命(比如檢查結果并不適合作祭品等),便在殷都城內作為一名賤民生活下來,直到見到了被押解來的老周昌和追隨而來的兒子們。
如此的話,老年太公和周昌在殷都城內的再次會面一定極富戲劇性,特別是在老周昌父子們經歷了作為“羌方伯”的種種遭遇,甚至吃過了伯邑考的肉醬之后。這次相見的細節已混淆在種種傳說中無法復原,但結局很清晰:這些有著同樣慘痛經歷的人達成共識,太公諒解了周族人以往的暴行,認可了老周昌的滅商夢想—雖然動機來自他未必理解的八卦推算。他悄悄和周昌父子們一起回到了西部,共同投身到滅商大業中。
帶著在殷都的驚悚、悲哀、新知和收獲,老周昌和剩余的兒子們回到了故鄉。他們離開時只有憂慮絕望,歸來時卻已經團結一致,帶領全族投入了這樁豪賭事業:翦商。這個事業已經裹挾了包括周人在內,從東方商都到西部遠山的各種政治勢力,一旦開啟就不可能中止,如同置身深山峽谷中的漂流之舟,要么苦撐到遼闊富饒的新家園,要么在激流亂石中撞得粉身碎骨。
這樁事業中,新加盟的太公呂尚為周人提供了極大幫助。司馬遷《史記》記載,太公給文王周昌、武王周發父子策劃的,都是陰謀詭計、密室之謀,大多沒有記載下來。但他能給周人的教益不止于此。
和周人、羌人相比,商人的文明更加發達,分工專業化程度和生產效率更高。以太公可能在朝歌城內從事過的屠宰業為例(倒不僅是來自《封神演義》的戲說,在很多早期文明中,屠夫職業確實與賤民身份密切相關),商都的這個產業早已脫離了小作坊經營階段。屠宰完的人牲肉、骨利用很充分,不同部位、器官被分揀歸類,進入下一輪生產環節。在1930年代發掘的殷墟手工工場區內,有專門加工人腿骨的作坊,經過初步揀選的成年人腿骨被捆扎在一起,等待下一步精細加工,可能是制作束頭發的骨簪。在其他的商代作坊區中,還有專門用人頭蓋骨制作碗的遺跡。周人不會這樣利用人骨,但這種分工、專門化的生產方式,則是太公能夠帶來的真正進步。
此外,年輕的周發(武王)還娶了太公的女兒,周公旦可能也娶了另一位姊妹。由此,周人重續了和羌人的世代婚姻,兩個親緣部族終于在滅商大業之下團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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