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陽關

編輯 / 江錦

劉云 41歲 藝術家

2017年7月生產

 生孩子這件事對我來說是剛需。我一直想生孩子，但是運氣一直不好。每次談戀愛兩三個月就崩了，中間兩三年找不到合適的人。36-37歲期間，我有大半年停經，第七八個月才來，每個月來半天或一天。醫生說我的子宮壁變得很薄，生孩子很難。我有時晚上做夢，夢到自己50多歲沒有小孩，會哭醒。

但2016年12月，我38歲，突然發現自己懷孕了。有一天覺得很累，不想吃東西，像生病了，后來意識到例假已經晚了十天，我就去買了根避孕棒，一測，哎真的。我還不相信，又去買了兩三根，根根都一樣。

孩子的爸爸是一個我非常欣賞的男士，但出于多種原因，他當時不能跟我結婚。他已經有過孩子，經歷過家庭，在這個階段他有自我實現的道路需要完成。 而且他剛經歷了破產， 沒有經濟能力和精力去撫養孩子。

我自己是藝術家，那幾年一直在做純藝術，生活清貧。但我不想以為藝術獻身這樣的借口，來否認或抗拒我想要養育孩子的渴望。所以我要對這個事情負責。我愛孩子的爸爸，希望與他有個孩子，同時精神上也希望推動他個人的成長。他是愛的產物， 孩子爸爸有現實條件限制， 不是他的錯。所以我決定要獨自生下這個孩子。 

我父母很早就離婚了。我的成長過程中，父親對于物質抓得尤其緊。我每次開學前端個小板凳在他面前坐幾個小時，他也不肯出那學期的學費。這些經歷讓我覺得自己不值得被愛。我跟父親之間經歷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得到和解。

媽媽最初很擔心我，但她很快就接受了。她結了三次婚，都沒有遇到很成熟的男人，她的付出相當多。現在擁有這個外孫女對她來說是晚年極大的喜悅。

我從懷孕到生完孩子，身邊的女朋友們給我極大的支持和溫暖，她們買東西、請吃飯。有一個女友當時已經外派，她還跟說了幾次，可以請假在我預產期的時候回來。

我媽媽陪我在醫院生的，我本來不想讓她陪，但她覺得這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件事。我是高齡產婦，醫院讓我剖，我不想。我媽當時生怕我會難產，猶豫了好久，后來還是剖了。孩子出來后，他們把孩子的臉在我的臉上貼了一下，看得不是很清楚，粉紅色，小小的。因為小孩身體有點狀況，她在兒童監護室待了五天，那五天對我來說太煎熬了，太想看到她卻看不到。

作為單身媽媽，給孩子辦戶口很麻煩，我根本沒有辦到孩子的準生證。我需要先去社區醫院做一個小檢查，社區醫院開一個小的產檢卡，拿著這個再去公立醫院建產檢卡檢查。而去社區醫院掛號就要先有準生證，沒有的話就不讓你做檢查。社區居委會不給我開準生證，我很無奈，就跟社區醫院說了情況。有個醫生人很好，她通融給我辦了卡，這樣我才順利在公立醫院建了產檢卡。沒有準生證，也意味著我無法領取生育保險，小幾萬的補貼拿不到，只能自費。

生完孩子，我去派出所戶籍管理中心給孩子辦戶口。他們刁難我，說我的材料是假的。比如要我提供產檢的所有材料，醫院給我的是蓋章復印件，但是窗口辦事的阿姨非要我提供原件。我去問醫院，醫院又說只給復印件。來回跑了很多次，最后醫院管檔案的人給我一個電話說，如果戶籍再問，你讓他們打我電話。

除此之外，我還要交父親的材料。醫院按照流程要我填出生證明，寫父親的名字。我當時不知道，就簽了。出生證明上寫了父親的名字就不能改，他們認為有這個名字就必須要讓父親當場簽字表示放棄對孩子的撫養權。我孩子的爸爸不在上海，他好不容易才把一堆材料帶來，又到這邊簽字。

其實我懷孕的時候，曾去戶籍辦咨詢如果我是單身懷孕了怎么上戶口，工作人員表情很厭惡地說，你有了嗎？孩子在哪？我說孩子在肚子里。工作人員就說在肚子里那沒辦法說的，等生下來再說。她不告訴我需要什么材料。我在網上也查不到單身媽媽上戶口的流程。所以醫院填出生證明時我填了孩子父親的名字，我是單身媽媽，其實可以不填的。

很多人不知道單身可以生孩子，不知道需要什么材料。我有個朋友就是跑到偏遠地方找人結了婚，生完在當地報完戶口，過幾年才回到上海。我是死磕族，我就不結婚，就要報戶口。其實政策放開了，現在不像以前要黑戶幾年才能報上，但是可能辦事人員從思想上還不太接受和認可這種情況。 

懷孕期間我每周教四節瑜伽課，收入在2700、2800左右。生完孩子兩個月時，我給自己買了個Linkedin的vip服務。有兩個獵頭推薦我，但我還是覺得朝九晚五不適合我。最后自由職業還是養活了我和孩子，做藝術的時間被縮短了。以前覺得做藝術家要清貧，現在要買奶粉，必須賺錢。今年過了不到一半，我已經覺得賺了不少錢了。我完全有信心，作為一個單身藝術家媽媽，生存不成問題， 而且還要走向更多的富足。

現在孩子一歲半，可有個性了，她給我帶來很多新的發現，很多新的感受。當然也要放棄很多，現在我很少看朋友圈，一般晚上不排課。飯局的話，8點就往回趕，希望在她臨睡之前再跟她說說話。

我的孩子現在還沒有上學和教育的投入，請阿姨一個月7500塊，我一個月總共支出一萬八左右。那天我跟一個朋友聊天，她問我一個月賺多少錢，我說兩萬吧，她覺得很少。她有兩個小孩，一個月要十萬。兩萬有兩萬的養法，十萬有十萬的養法。

葉宴 43歲 自由職業者

2014年9月生產

我生孩子時38歲。孩子父親是我在國外認識的，戀愛一年有余，回想起來也挺甜蜜，但其實種種差異讓我們漸漸覺得未必能長久處下去，懷孕期間也有了點額外分歧，于是綜合考慮后我決定，不如未來我一個人帶孩子。

我懷孕時一個人住，一個人照顧自己。2014年9月的一天晚上突然破水了，比預產期早了兩個禮拜。身邊沒有人，我趕緊打了120后，就發了個朋友圈，說我要生了，誰來幫我？結果好多互相認識的朋友迅速響應，第一速度趕到醫院幫我辦手續。

作為單身媽媽，我也知道拿證辦證都會很難。孩子出生后，我嘗試著給醫院打過幾次電話，問怎樣才能拿到出生證，他們就說要么帶結婚證，要么讓孩子爸爸帶著護照來。

按理講，出生證是小孩出生的醫學證明，這是一個事實性的憑證，醫院有什么理由攔著呢？生產那天醫院讓我填單子，有一欄是孩子父親名字，我就寫上去了，哪能想到當時就不該寫，不寫就能少很多麻煩，但當時沒人跟我說單身媽媽可以不寫。

現在孩子的爸爸在國外，他的證件當然不在我手中。一開始醫院說復印件也可以，但后來又說一定要原件，而且還要爸爸本人到醫院簽字。聽上去簡單，可我飛過去拿護照，說服他讓他過來，并不容易，更主要因為單身媽媽很忙，出國這段時間，孩子哺乳怎么辦？孩子想媽媽怎么辦？會發生什么你都不知道，還有一路上吃住要花很多錢，這么多錢都本來必須用于我們的生活開銷。所以這事就耽擱下來了。

2014年時的法律對單身女性生子沒有什么特別的保護，后來才出臺了新的法規。直到今年，我才終于拿到了孩子的出生證。重新申請時，他們需要我去掉之前寫的孩子父親的名字，這樣才可以申請成單身媽媽。程序上，醫院的窗口的工作人員手把手這么教我寫申請報告，說他們講，我來寫，這樣寫：“孩子的爸爸在國外，我現在聯系孩子的爸爸，聯系不上；我們當時沒有結婚，我在懷孕期間被拋棄”。一剎那間我就感覺她們在嚴重羞辱我，我問，為什么要寫“被拋棄”，就不能和平分手嗎？他們說，這是為你好，這樣領導的通過率比較高……也許他們領導并沒有這種奇怪的標準，但窗口工作人員覺得有必要這樣寫。后來我換了一種方式寫了。

雖然出生證拿到了，但戶籍還在辦理的過程中。孩子已經4歲了，目前就只能上私立幼兒園。還好這兩年國家出了新的政策，不然戶口都不知道怎么辦。申報戶口的材料已經都遞交給派出所審，要等45天。能落戶也是因為我本身就是上海人，也有自己的房子。

我的房子在郊區，我想讓他到市區讀書，因為我幾十年都一直在市區工作，如果去郊區讀書，我們就得搬過去。當然他也可以讀私立學校，但私立學校很貴，一個月就要五位數。所以學校這個問題我現在也還不知道怎么辦。我一直是自由職業，接一些業務，2018年經濟特別不好，我當時銷售產品，基本上接不到單子，那時我真正感到做單身媽媽不容易。

我的孩子是男孩，精力旺盛，帶起來非常累。我以前是文藝青年，生活講究品位格調，可現在，家里到處都是玩具，一不留神就能摔傷的那種。總之單身媽媽不好當，身邊朋友人人都夸我說我勇敢。國家現在鼓勵生育了，不過我還不知道我們這些勇敢的單身媽媽們如何可以真正享受到國家的福利。

 

Mandy 32歲 經商 

2013年3月生產

那時我25歲，和男朋友分手一個月后發現自己懷孕了。第一時間告訴了我媽，她知道后笑得很開心，因為她一直想要孩子，也覺得我到了生孩子的年紀。當然我也把懷孕的消息告訴了前男友，但只是告知。我們分手是因為他出軌，對此我無法諒解。

很多女孩不敢單身生育，因為家人不認可，覺得這很羞恥。但我是少數民族，我們族系奉行母系社會，未婚先孕很正常，孩子生下來后一般都跟母親姓。我幾乎沒有糾結就決定生下這個孩子。對我來說，見證一個新生命的成長很美好。

我那時雖然年輕，但已經是一家公司的主要負責人，沒什么經濟壓力。懷孕時我在北京工作，每天都很忙。我媽媽專門派我姑姑過來盯著我，怕我把孩子打掉。孕期我身體很虛弱，貧血，孕吐厲害，也吃不了東西，肚子老往下墜。醫生說我必須休息，否則會早產。我知道自己身體支撐不住，就在生產之前關了公司，將手下二十多個員工安排到合作伙伴的公司，交接好業務，回到廣州迎接新生命。

因為沒有結婚，我辦不了準生證，從產檢到生產都是去私立醫院。生產的前一天晚上，我把朋友們都邀請到廣州搞了個Party，跟我一起迎接新生命。Party一直持續到醫院打電話喊我過去。一般人這個時候都在醫院等著第二天手術，但我老不去，醫生急了，因為醫院規定晚上十點以后我就不能吃東西。

醫院就在我家對面，家人朋友陪我去了醫院。我記得孩子一出來，我睜著一只眼睛盯著他看，說，怎么像小老頭一樣，不是個混血嘛。但后來他就越長越好看。

七天后我出院了，孩子百日之后，我回老家給他辦戶口。通過找關系，我們到村委會街道辦問清楚了辦戶口的流程，他們帶我去了縣計生委。作為未婚單身媽媽，我被要求交一筆4000多元的社會撫養費。

孩子的出生證明是在廣州開的，但縣計生委覺得，要把我和我兒子的管轄權改到老家才能上戶口，于是縣醫院又給我開了一張新的出生證明，證明我是在縣里生的孩子。當時我覺得莫名其妙，但只能按照他們的要求去做。后來我拿著出生證明去派出所，派出所問孩子的爸爸是誰，我就說找不到了，大概三個月內我拿到了孩子的戶口。

未婚生育確實總被問到孩子父親的話題。但其實在孕期，我也曾擔心過，尤其到產前兩三個月時，我的腰很痛，晚上睡不著就胡思亂想：兒子需要父親，比如說尿尿，要有父親來教他。生下他后，我們家人都很有愛，他沒有受到任何影響。我從沒跟他說過他爸爸，他爸爸只是要求我不要把朋友圈里兒子的照片對他關閉。 

我自己帶了一年孩子，之后回到廣州創業，孩子留在老家，每兩個月見一次。我覺得做生意比處理感情簡單，不害怕應付不來，生活順其自然地給你帶來新的東西。很多人覺得我的生活很順利，順利是因為我不怕。我12歲時，我爸就給我開他的摩托車，這些小事情會讓我感到被信任，所以一直很獨立。不管我做什么事情，都能得到家人的支持。

現在我介紹自己時，會提前把單身有孩子的事說了。因為我覺得主動告訴別人，他們反而覺得我很強大。見過我兒子的人，更不會擔心單親的問題，他的很多表現都比同齡人還要好。

我跟兒子就像朋友一樣平等。他是開心果，是天使寶寶。他現在六歲，已經讀小學了。他從四歲開始跟我住在一起。那時我剛好跟現在的男朋友在一起了，那是我兒子最期待父親的時候，他很自然地接受了，現在叫他爸爸。如果兒子六歲時我找了男朋友，他可能會接受不了吧。

我男朋友是澳洲的，我們準備結婚后一起去澳洲。如果要帶我兒子出國，就需要變更孩子的撫養權，確定誰是孩子的親生父親。他出生時，我沒有在出生證上寫孩子父親的名字，因此現在需要帶他和他生父做親子鑒定，并拿到親生父親的允許信。簽證官害怕有的家長為了爭奪撫養權帶孩子出國。但現在他的生父不愿意來中國，親子鑒定又必須要在中國法院指定的醫院做。現在只能等簽證官的消息，看有沒有可能通過。我覺得，目前的體系對于單身母親沒有足夠的支持。

我現在又懷孕了。寶寶已經五個月。我老公和他的家人都非常支持我。他們對我兒子就像親生的一樣。他怎么對我，我兒子都看在眼里。我很感謝之前的經歷，它們讓我知道怎么處理現在的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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