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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所 | 706青年空間(上):一點點消失的五道口
706青年空間是中國第一家青年空間。它創始于2012年春天,一直延續到現在。其口號是“探索生活的更多可能性”,主打社群和生活自治,其氛圍類似嬉皮士公社和青年社區的結合體,但運行過程阻力重重。筆者曾在里面斷斷續續生活過三年,見證了706的黃金時期,也看到它如何一點一點地衰弱。

青年空間的誕生
第一次造訪706青年空間是在2015年末。那時候五道口還有雕刻時光,萬圣書園的牌子還沒掉,成府路旁的酒吧區人滿為患,地鐵站附近有鐵軌和火車。
706的地點非常隱蔽。你需要走進華清嘉園,找到15號樓,穿過樓下超市后,坐電梯直達20樓,才能一睹706的面貌。這個復式結構空間,總面積約600平方米,涵蓋住宿區、辦公區、小劇場、圖書館和咖啡廳等。每周這里都會舉辦大大小小的文化、思想活動,比如同道哲學讀書會、蘇格拉底式對話、藍白紅電影沙龍、女性主義交流等。
706成立于2012年。當時有12個創始人,每人出資3000元到1萬元,租下華清嘉園甲15號樓706室,要做中國第一家青年空間,取名706。
706的前身叫ICU開放大學。這所線上大學的基礎是跨文化交流協會(Inter-Culture Union),由方榮、珉禎、劉洪和努爾比亞等大學生共同創立,主打線上教育,希望讓二三線城市的學生接觸到北京的優質文化資源。
但ICU很快宣告失敗。剛巧,當時有人在研究國外的青年公社運動,一批大學生對青年空間這個概念很感興趣,就聯合ICU的人做起了706青年空間。2012年,他們中的12個人每人出資3000元到1萬元,租下華清嘉園甲15號樓706室,706自此正式創建。這家青年空間在最初4個月內就舉辦了40多場沙龍,邀請周邊高校學者、作家、記者等共同發起講座,吸引很多青年人圍觀討論。
706最初沒有固定的價值觀,氛圍寬容,這讓它很快成為討論公共議題的絕佳場所。這里毫不避諱“性別和性的邊界”、“后真相時代”、“同性戀”、“女權主義”、“中美關系”等話題,在討論現場,面紅耳赤、針鋒相對的情況時有發生,人們自信地陳述自己的立場和觀點,引經據典,來取得在場觀眾的支持。
那是一個一切都看起來朝氣蓬勃的春天。可是,大家對青年空間剛剛燃起熱情,房租問題就找上門來。
2012年秋天,依照約定,12位創始人和房東的租賃合同到期。如果不續租,706就將被清退,這是706面臨的第一次關門危機。但方榮的決定挽救了706,他召集創始人,一個個勸說同伴。
當時在清華大學就讀的寶忠說:“一個大家都放棄希望的東西,他卻非常在意。”

最終,706的創始人們達成共識,要盡全力救回706。他們給706明確的方向是“獨立的,朝著社會企業發展的,自我造血的青年交流空間”。為了維護青年空間的日常工作,他們決定招募全職人員,讓團隊從一個較為松散的組織轉向固定組織。
但還有一個最棘手的問題,那就是資金。如果還要在華清嘉園續租,每個季度都會有一筆不小的開支,房租、水費、電費、內部裝修費,還有一切用品的添置,加起來不是普通大學生所能承受的。12位創始人的預算所剩無幾,光靠他們自己的零錢,肯定支撐不了706的長期開支。
方榮與時任追夢網CEO的杜夢杰取得聯系,決定在追夢網上發起眾籌,來獲得第二期啟動資金。項目名稱為“尋找1001位主人,再造有書有靈魂的706獨立青年空間”,籌款目標是10萬元。結果在兩個月內,437位主人向706匯來127875元。此后半年,這都是追夢網最大的一筆眾籌。
在那篇召集眾籌的文章中,有一段話代表了方榮的心聲:
“我們需要在北京五道口附近做一個足夠溫暖的獨立青年空間,有更多的藏書和CD,讓無數有意思的、懷抱理想和夢想的全國各地的年輕人,可以聚到一起,隨意看書、聊天,也可以自由舉辦沙龍讀書會和戲劇表演等活動,通過彼此,看到一個不一樣的世界,發掘更多的價值觀,和發現更多的生活的可能性。”

五道口的生活實驗
在青年人口口相傳的同時,706也被多家媒體爭相報道。706在外界眼中神秘而富有吸引力,甚至有人將其“神話”——塑造成一個詩意的烏托邦。
方榮不認為706是一個烏托邦,也不覺得706是個青旅。那么,706到底是什么,青年空間又是什么?706現在的Logo是,“探索生活的更多可能性”,顯然這不是對青年空間的解釋。
成立之初,創始團隊對青年空間的定義是,“一個由青年人組織和運營,支持青年人活動的創新平臺”,但這不夠明確。
于是,創始人之一的寶忠進行了補充。他認為:“青年空間有三種:一種是如706那樣,從創立之初就明確自身的公共空間屬性,依靠辦活動運營起來,慢慢增加咖啡館、圖書館、住宿等功能;一種是從咖啡館、青年旅舍等形式轉型,填充上活動,給本來純商業運營的實體空間營造出公共交流、討論的氛圍;還有一種是學校社團式的,空間主體是學校空閑的場地,運營團隊一年年換屆交班。”
在解決關門危機后,運營團隊為706設計了四個業務模塊:活動、社群、青旅(青年旅社)、游學。其中,打造社群成為706青年空間的核心要務,其他業務都是圍繞社群而做。
隨后,706的影響力開始蒸蒸日上,錢理群、秦暉、劉蘇里、梁曉燕、許知遠、張鳴、周濂等學者先后受邀來辦活動,這里匯聚了很多大學生、休學者、間隔青年、田野調查者和學者。他們大多對既有的生活方式保持懷疑,但又沒有問題的解決方案。于是,706為他們提供給了一個暫留地,讓他們在這里找尋同類。
這些青年人指出日常生活存在的規訓,質疑學校教育存在的功利與腐敗,鮑曼、福柯、波伏娃、葛蘭西、馬克思、哈貝馬斯、列斐伏爾、托克維爾乃至1968五月風暴的反抗者等都可以成為他們的精神向導。正是在那段時間,706以自治的名義發起了生活實驗室。
方榮“不希望住客只是簡單地住在這里,而是希望他們能夠真正形成一個共同體,并在其中培養公共生活的能力”。
在生活實驗室里,706的管理團隊在房租和基本安全規范上握有決定權,其余事項只有建議權,而最終決策要由住客進行投票。生活實驗室內部有一個自治委員會,這個委員會采用羅伯特議事規則展開討論,經過動議、復議、辯論、投票,制定出在這個空間里的居住規則。
用寶忠的話來說,706的管理團隊相當于這里的“政府”,自治委員會就像是一個“游說團隊”。事實上,自治委員會的權力不比管理團隊小。
在最初一個月內,自治委員會內部草創了二十二條章程,細化到會議的具體日期,如何彈劾委員會會長,以及會長、副會長、分管會長的權責。自治委員會有權審核入住人員,如果大部分住客不喜歡,新人的入住申請就會被拒絕。而如果有人違反生活實驗室的規定,哪怕這是706的熟人,也會面臨嚴重處罰。
706的成員不一定是生活實驗室成員。生活實驗室只是住宿的實驗產品,其容納的主要是706的長住客。有些706成員不在生活實驗室,第一次去反而容易違反規定。據《清新時報》(清華大學校內刊物)的記者報道:有一次,706的成員桃子本來和生活實驗室成員約定去宜家購買廚具,周末為了方便和住客交流、協商購物事宜,她未經其他住客同意,在生活實驗室打地鋪一宿,這件事觸犯了生活實驗室的規則,她就因此被禁止進入生活實驗室一個月。這次留宿事件很快引發爭議,一個月后,這條關于留宿的處罰規定被修改了,新的規定是臨時住客留宿需繳納100元一晚的房費。
生活實驗室延續至今。它原本只設在五道口,如今計劃在望京和雙井開辟新的駐地。不過,自治委員會卻有了調整,最初那個強勢的自治委員會不復存在了。因為在實踐過程中,管理團隊發現大家對自治的熱情沒有想象中那么高,例行會議也很少人來。到后來,自治委員會就成為一個松散的存在,生活實驗室的成員依然根據事宜進行投票表決,但很少再通過漫長的會議來決定。

五道口一點一點消失了
706出現在五道口絕非偶然。
五道口曾是一個村。1980年代,甘培根、黃永鑒、陳堅等人來此籌備建校,五道口的一些衛生院被改造為校舍。1981年9月,這里誕生了中國現代金融和貨幣經濟的重要陣地——“中國人民銀行研究生部”,它是“清華大學五道口金融學院”的前身。那時的五道口布滿了荒地,每當火車到來,大喇叭便重復播放:“行人車輛請注意,火車就要開過來了,請在欄桿外等候,不要搶行,不要穿欄桿!”
1992年,北大科技園誕生,后來,華聯地下超市、清華同方、搜狐大廈、華清商務會館等逐步在五道口落地,五道口還撐起了萬圣書園、豆瓣書店、三聯24小時書店和雕刻時光等文藝空間。五道口具有良好的文化和思想氛圍,這是青年空間最可觀的基礎。
對思想的熱情為706注入活力,吸引了源源不斷的青年人。可706的模式能否被復制,至今依然是個問題。如果不是二次眾籌,706在2018年就會面臨二次關門。青年人高喊理想,而現實是還不完的房租。
706并不擁有自己想象的那個龐大市場。他們本想靠外租活動場地賺取部分收入,但并不成功。而且,咖啡館位于居民樓里,沒有名氣,也招攬不來顧客。所以,706靠活動和咖啡館賺取的收入并不多。在2017年和2018年,管理團隊也曾試過線上教育、知識付費,但大多以失敗告終。到如今,706最主要的收入還是住宿。
與此同時,由于鄰近居民樓,706的本部面臨投訴困擾。2015年夏天,有鄰居因為不滿706的活動,接連幾個投訴電話打到派出所。公安系統的回執流程要求小區保安前往確認并解決糾紛,加之當時房租合同臨到期,房東就想退租。管理團隊多方斡旋,才把事情平息。
此后數年,706也曾因為舉辦活動和一些住客開展游戲遭遇投訴困擾。為了保全706,管理團隊不得不嚴格限制住客的游戲頻率,尤其像狼人殺、德州撲克這樣很受住客歡迎又聲響巨大的活動。而在2017年,因為一位青年喝醉酒后在天臺上吶喊擾民,管理團隊一度關閉天臺,這才度過了被投訴的危險。
706在外界看來理想氣息濃厚,實際管理起來瑣碎無比。方榮幾乎每天都會陷入大大小小的瑣事之中,與新住客溝通、打電話談論合作細則、微信添加報名用戶、審核申請入住者信息、交代住宿規則、協調場地和時間分配......
而小管家和新媒體運營人員同樣瑣事纏身。小管家需要在固定時間站臺坐班,處理入住信息、收拾床鋪、和阿姨一起維護空間清潔,時不時還要給不知706大門密碼的新來者開門。新媒體編輯則不得不和排版、標題、其他部門的意見較勁,有時一小時能解決的事情,因為其他部門或活動組織者的意見,到深夜十二點才發送推文。
瑣碎而報酬有限的工作,導致這兩個崗位人員流動迅速。小管家一般兩個月換新面孔,新媒體編輯也處于幾個月就會調整的狀態。一些人在來之前對這里充滿向往,工作后卻感到失望,有的人無法忍受,就帶著幻滅的情緒離開了這里。
2018年夏天,706彌漫著消極的情緒。本部最長壽的貓“卡門”墜樓身亡。它是一只見證了706發展的大黃貓,和不少住客都有接觸,當管理人員說找到卡門的尸體時,住客們都不敢相信,“卡門之死”喚起了很多老住客逝去的回憶。就在這時,筆者目睹了706本部一半空間被房東強制收回。
那段時間,木質階梯上不再有卡門的身影,它的兒子麻圓自己游蕩著。花生食堂異常安靜,只有在世界杯比賽時,才會燃起喧囂。方榮暫時停止了所有對外活動,狼人殺等游戲也被禁止。
其實,房東收回一半房子的消息在半個月前已擴散開,方榮和朋友通過各種渠道試圖扭轉危局,終究無法挽回。
那陣子,北京的音樂俱樂部熱力貓再一次停業,五道口知名的休閑咖啡館橋咖啡在堅守十四年后,因為租金上漲50%,也要關門打烊。
已經離開706的寶忠感慨:“五道口一點一點消失了。”
(作者現為媒體工作者,曾為706新媒體主編,從2016年起在706斷斷續續生活了三年,目前仍住在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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