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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旦通識·學術寫作系列|王鴻飛:我寫故我在
寫作在大學生活中具有根本性的意義。在研究型大學中,學術是大學生活的一種訓練方式,而寫作則是學術的主要呈現方式,寫作能力是學生培養的重要環節,應貫穿于本科教育的全過程。
學術寫作,不是工具性寫作,不是創意寫作,也不是文學性寫作。它本質上是思維能力的訓練,注重縝密性、理性化、說服力和獨立學習的能力。
復旦大學通識教育中心于2019年推出學術寫作指導計劃,在這個學期組織了學術寫作系列講座,由來自不同專業的擅長學術寫作的教師,指導學生在寫作中如何形成問題意識,如何組織布局,如何分解問題以及如何考慮讀者。
2019年4月9日,復旦大學化學系教授王鴻飛的學術寫作講座以“You Are What You Write”為題。
王鴻飛,復旦大學化學系教授。研究學科為物理化學與化學物理,研究領域集中在表面與界面相關的化學、物理、材料與生物學問題,激光光譜學和化學反應動力學等。他講座的英文題目“You Are What You Write”,可以機械地翻譯成“文如其人”,也可以文縐縐一點翻譯成“我寫故我在”。他認為:“寫作是個人面對自我的經歷,寫作是尋找、形成和定義自我的過程。學術寫作更是尋找、形成和定義學術自我的過程。寫作的更多內容,是技巧、文字和規范之外的個人知識(personal knowledge)。”以下系其講座現場整理稿節選。

實際上當我們在做科學研究的時候,我們寫東西往往是為了完成一個項目,或者為了去表述一個我們做的實驗。很多時候大家認為這是一個外在的東西,但是當你研究到一定的程度的時候,你會發現每一個人寫的東西,實際上完全帶著他個人的印記,以及他思維的方式,而且你寫出來的東西定義了你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和你是一個什么樣的科學家。所以這是這個題目的意思,那么講座其實也就是講這兩件事情,一件是“You Are What You Write”,另外一個是學術寫作的一些個人知識。
You Are What You Write
我從去年開始開了一門通識核心課程,叫做化學的觀念。開了兩學期,我也一直在總結怎么樣繼續開下去。化學的通識課實際上在通識教育里面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在美國的大學里邊幾乎所有的學生都要去學一門普通化學的課程。因為你對科學的基本的了解,從宏觀到微觀都要學這些東西。我們國家在課程的設置上面,往往把化學當作是一個非常邊緣化的東西,我們會認為數學和物理更基本一點,但實際上你該學的數學、物理、對微觀世界的了解以及生物學的基本的分子生物學,這些知識化學里都包含了。所以我也很有興趣來開這門課程,因為在國內大家很少從觀念上來講化學的問題。那么卷進來之后,我來到復旦的一個原因也是我喜歡教書,所以我在兩年多以前來復旦之前,我在美國的同事問我說,復旦大學在哪里,是什么樣子?我就跟他們講,紐約和上海是一樣的,都是最大的都會。那么復旦大學就跟美國的哥倫比亞大學差不多,都是綜合性的大學,排名前五。另外我到復旦來,還有一個跟我自己的研究方面有關的原因,就是我們復旦大學1949年以后的第一任化學系的主任吳征鎧先生,是一個劍橋大學畢業的分子光譜學家,他也是我們國家在做原子彈的時候提煉鈾同位素的負責人,他后來做過核工業總公司的總工程師。我在北京工作的時候跟他有很多的交往,因為他也是分子光譜學家,所以我就很高興地到復旦來上通識課。
我也在通識課里跟大家講過,通識課的概念,實際上在美國起源于1920年左右,是從哥倫比亞大學開始的。20世紀20年代是一戰結束的時候。如果大家讀過梁啟超的文章,就知道一戰之后,中國知識分子以及西方知識分子都在懷疑西方文明進展到了什么程度,是不是有問題了。美國的一幫教育家認為西方文化并沒有問題,西方之所以出現了很多問題,是因為他們沒有真正把西方文化的重要的東西和基本的概念教給大家,所以大家在做事情和做決策、做選擇的時候出了問題。于是他們就開始在美國的主要大學里做所謂的核心課程和通識教育。其中最主要的一個人物是當時哥倫比亞大學英文系的教授,叫做John Erskine,他1928年到1937年還做過Juilliard音樂學院的首任的院長,所以它是一個文學音樂都很好的人。他的一個主要的貢獻就是“The Great books movement”,就是要回去讀經典,要去讀西方文化歷史上面的經典的書,另外他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演講,叫做“The Moral Obligation to Be Intelligent”,是說“你要有知識”是你的一個道德上面的責任。那么為什么這么講?后面我們會講到為什么我們現在大學有那么多的責任?實際上是因為我們有很多的知識,很多的現象,很多的事情要去做決定。當你沒有知識的時候,你就不可以預見未來,你也不可以做對你自己負責、對別人和你周圍的人以及社會負責的事情。所以他在講這個概念,因為很多時候我們的普通的文化里面都在講:你不要太聰明了,聰明會被聰明誤。他的演講里就在講這件事情。所以中式教育開展起來實際上也在一定程度有灌輸的意思在里面。比如我們平時講我們反對灌輸,但實際上它是說我們要把基本的東西灌輸給你,要去干什么用你可以做選擇。所以我在看這段歷史的時候,我也問一個問題,民國的時候,到底我們中國有沒有真正的通識教育。我注意到像胡適、蔣夢麟這些人,其實在美國待的時間都是在美國實行通識教育之前。所以說我們民國的教育思想里邊的“通識教育”,可能是跟現在的通識教育還不是一回事情。這是我的一個觀察。
我們看一看我們學術系列講座的題目,大部分的題目都講的是一些比較具體的跟學術寫作有關的事情。我是化學系的,來教大家寫東西好像是不太對。那我就講講我們怎么理解寫作,因為科學的寫作和其他的社科的寫作,實際上在追求的目標上面并沒有什么差別,都是要追求可靠的知識和客觀性。所以我就取了個巧,來講一講不是那么具體的一些東西,于是就選了這么一個題目,剛才任老師給我拔高了一下,說我是在講更高層次的東西。
規范和技巧的東西其實是有很多的,我也有一定的資格來講這件事情,我給大家看的這幾本書,像這本書是《英語科技論文的撰寫與投稿》,這是基金委的任勝利編著的書,如果你去看他的前言的話,他也有感謝我幫他審閱過這本書,所以我還是有一定的資格的。然后《科技英文寫作與講演》這本書,找到這本書之后我吃了一驚,怎么看見我太太的名字在這里,她幫助翻譯了其中一部分。后來我想起來這本書其實跟我還有一個關系,就是作者2005年在北京開講習班教大家做科技寫作的時候找不到翻譯,叫我去給他做口頭的翻譯。但是我不想去講這些具體的東西,因為這些具體的東西,比如怎么寫標題,怎么寫結尾,大家都可以去看書。所有的這些寫作的具體的東西,其實在科技寫作里邊還比較簡單,因為所有的學會跟社科其實也是一樣的,像美國化學會專門有一本書是講你怎么樣寫化學的論文或者化學的書的,我自己以前有第二版,第三版我沒有,內容大同小異。所以你可以去看雜志和期刊給你的指南,他告訴你你的文章應該寫成什么樣子,什么類型的文章應該有什么,有的文章是要分小節的,有的短的文章不分小節,有的是要有標題、摘要,然后有一個理論的描述、實驗的描述,還有你的討論、結論、結尾和參考文獻。然后還有很多的學術倫理的問題,你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我們今天就不去討論這些東西,因為這些是非常具體的事情,每一個學科有它自己的規范,不同類型的文章,有不同類型的格式,我想講的是超出這些格式的東西。
有一個在哥倫比亞大學跟我一個研究組的同事,這兩天在復旦訪問,我跟他講過兩天我要去講寫作的事情,他說寫作的東西真是頭疼,我們現在的這些研究生都不會寫作,我說那怎么辦?他說有一次他上六年級的兒子問他說你在干什么?他說我在幫學生改論文。他說你改論文有什么問題嗎?看你好像不是很高興的樣子。他說這些學生寫的東西太糟了。然后他兒子就把他的論文拿來看了一下,說是寫得很糟,你看這些段落都寫得非常的亂,難道他們不知道什么叫做“five finger rule”嗎?我們六年級就學這些東西,為什么現在很多的人連這樣簡單的東西都不知道,連一個段落都寫不好。所以我就問他“five finger rule”是什么?他說我也不知道。我說你應該知道,我小時候沒上過六年級,你是上過六年級的。“five finger rule”是什么?他說你用你的五個指頭來看你的一個段落,你的大拇指是開頭,段落開頭要有一個講你這段話是要講什么意思的東西,你要有一個statement,要有一個你想要說明的事情;然后你的小指是代表你要怎么樣來結束這段話,你要有一個summary,要一個總結性的東西;最后你中間的三個指頭是代表你要有三個具體的句子來支持你想要講的事情。只要把這幾件事情講清楚了,你的寫作就大體完成了。有時候我讓我的女兒幫我看我寫的東西,她也會給我很多的批評,所以我不是一個很好的寫作的人。寫作的這些具體的東西,很多都是我們小時候上小學、上中學就學的。前幾天我有一個同學告訴我他的女兒在喬治鎮大學念書,她說非常感謝她在中學的時候掌握的所有的閱讀和寫作能力,她發現這是對她最重要的。我們到了大學再來學這些具體的東西的話就相當于是補課了。
前面開了這個頭,那我就來講講正題。我們就講兩件事情。第一件事情,寫作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第一張照片我們都知道,林徽因和徐志摩的故事。我們也知道陸小曼與徐志摩的故事。其實徐志摩的第一個太太叫做張幼儀,在大概20年前,張幼儀的侄孫女張邦梅也是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畢業的,她寫了一本書叫做《小腳與西服》。徐志摩我們都知道,他的詩我們大家可能也都會背幾句。《小腳與西服》這本書講的是,張幼儀實際上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女性。在徐志摩拋棄她以后,她又做了很多的事情,做了家族的生意,然后徐志摩家沒錢了,她還反過來去給他們家錢。她在講社會只知道徐志摩,不知道張幼儀,好像覺得張幼儀是個不好的人才被徐志摩拋棄的。她是要給她的姑奶奶翻案。所以也很巧,張邦梅的父親張國鼐先生是耶魯大學物理系的教授,他也是做激光光譜學和激光光學的非常有名的一個教授。正好是在2004年的時候,我們在麗江開激光物理會,張國鼐先生帶著他的外孫來開會,這張照片是我太太和我抱著他外孫照的。這跟我們講寫作有什么關系?張國鼐先生講過一個故事,他說在他父親去世的時候,他父親跟他說,你一定要在我的棺材里邊放一本徐志摩的詩集。雖然說徐志摩對不起他的姐姐,照道理說他應該對徐志摩很惱火才對,但是他還是說一定要把徐志摩的詩集放在他的棺材里邊,他要帶著它到另外一個世界去。我用這個故事來說明寫作是多么重要。我們其實不知道徐志摩是誰,他的那些故事大家可以隨便地去演繹,但是他寫出來的東西,如果是好的,那么我們過了很多年也會知道。所以寫作的價值是非常重要的。而且用我們剛才講的“You Are What You Write”,徐志摩寫的東西就是徐志摩的東西,不是別人的東西,因此任老師說我的這個題目是“文如其人”,或者是“人如其文”,或者人就是他的文章。其實對很多人我們從來不知道他是誰,我們只是看看他的文章,就覺得他是那么一個人。絕大多數人在歷史上經歷過的絕大多數東西都不會留下來,不管你賺了多少錢,或者是有多大的影響。實際上到最后你寫下來的東西,流傳下來的東西,才是大家對你的認識。有人講立功立德立言,立言比立功立德還重要。我們經常看到有人說寫下來的東西有多么重要,像張載講的你寫的東西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但是這個地方不是我想講的,我想講的是,其實你寫的東西是一個非常自我的東西,如果它偶然地對后世的人起到很大的影響,但你在寫的時候并不見得是真正知道的,也許你是那么想的。有很多人想要寫影響別人的東西,但到了最后都沒有什么影響。所以我覺得還是你寫的那些東西,那些獨特的東西,那些唯一的東西,那些能夠引發人們的想象和他們能夠用來去解決他們生活或者生命里邊的問題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說寫作實際上不管你寫什么,其實你寫一個科學的論文,也是你自己面對自己的一個經歷。其實不管你希望它有多大的重要性,你在寫的時候,要對著你寫的文字,一遍一遍地修改,你的每一個字能夠把你的意思準確地表達出來,而不是被人家從字面上引申為別的東西,這是你要自己去琢磨的。所以我倒是更愿意讓大家去想一想,你在寫作里邊的自我到底是在干什么?少想一點天下的問題,因為很多時候我們為了寫重要的東西,反而違背了非常多的基本的原則,因為我們認為我們的目的很高尚,我們要完成一個什么樣的任務和使命。其實你的使命就是要寫好你現在寫的這個東西,要把你想要講的事情寫清楚,另外不要讓人家有任何的誤解或者可能導致的誤解,這個才是你自己寫作要追尋的東西。而這些東西都是非常個人化的。所以杜甫說,“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實際上,縱然寫文章是千古的事情,其實絕大多數你寫的東西是不會流傳下去的。但是這其中你需要去面對的那些東西才是你自己要去知道的。所以“You Are What You Write”要講的是這個意思。
其實,我們在寫東西的時候寫的好不好,跟你自己的認識是有很大關系的。如果你只是為了完成任務,為了別人或者為了世界去寫作,和你為了尋找你自己的自我去寫作,是差別非常大的。所以即使我們在寫科學論文的時候,也是要找這些東西。比如說現在,我們很多時候的寫作,不管是文科還是理科的,都是為了完成任務,要發表著作,要去評職稱,要去申請經費,或者我們有時候要做商業的寫作,比如你要去做廣告等等。但是不管在任何一行,其實它寫作的東西都是有很大的差別的。
我給大家的這幾個例子,都是我找到的跟我年齡差不多的科學家,我沒有寫他們的名字。第一個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是一個芝加哥大學的化學系的講座教授,密立根講座教授,他是非常有成就的,是我的同學。他的文章有很多,這是好幾年前統計的,引用的次數也很多,平均的引用次數很高,他的所謂的h-index,就是你的文章的最少的引用次數跟你的篇數相等的那個數目,有93篇文章引用了93次以上,現在估計已經超過一百次了。第二個是現在美國一個大學的院長,他的h-index是44,比第一個少一半,引用次數是8000多。那么第三個是跟我差不多的一個教授,他的h-index是34,引用次數是3600,平均引用次數是28,我的引用次數大概也是將近4000,平均引用次數40左右,h-index也是三十幾。最后一個也是一個著名大學的教授,還是一個化學系的系主任,這些人都是做化學的。因為如果我拿做化學的去跟做數學比就不公平。他的平均每篇引用的次數是十幾次,h-index是17,總引用次數是800多。這說明什么問題?到底哪一個人的水平高,哪一個人的水平低?其實他們的水平都還可以,但這一個的水平可能是這幾個里面最高的。因為他的文章引用少的原因是讀的人少,而他文章的質量并不比其他所有人的文章差。我們中國都是鼓勵大家去寫一大堆東西,待會我會給大家看,我們中國現在發表的論文的數目已經是世界第一了。在剛開始做研究的時候,我覺得我受到了很好的指導,所以我也想把這句話給大家,不管你們將來要做什么學術。我才開始做研究時,還不太清楚怎么做,“中央研究院”的劉國平院士有一次鼓勵我,給我寫了一句話,說“做科學研究的原則是要讓國際上的同行在提到某個領域的工作的時候,自然會提到你作為研究者的名字,或者是在提到你的名字的時候,自然會提到你在研究領域的工作”,這個才是我們真正做學術和寫作的目的。
所以,你不希望寫了一大堆東西,最后連你自己都記不住自己寫了些什么。當然你可以這么做,我們知道乾隆皇帝寫了幾萬首詩,上一次故宮博物院剛剛卸任的院長講,以前大家知道他寫了四五萬首,后來在清理故宮的時候,又在箱子里面找出來四五萬首,一共有八九萬首。你也可以這樣寫,但問題是我們現在一句都不知道他寫了什么。“You Are What You Write”,乾隆就是他寫的那些東西。因此,不管你寫多少,你真正要寫的東西是要有用、有影響的,你自己能夠去面對的,那個才是真正好的東西。
我小時候讀《登徒子好色賦》,一直沒讀懂。登徒子去跟楚王說,宋玉這個人長得很帥,又很會說話,又好色。宋玉就說我才不好色,我們隔壁那么漂亮的人天天要追求我,我都不理她,我怎么好色?而登徒子的老婆那么丑,他還跟她生了五個孩子,他才是好色,他什么都要。我一直不懂為什么這段文字那么重要?后來我讀了很久,覺得自己讀明白了。網上有的文章說史上第一好男人被人誤會了2000多年,說登徒子對自己的妻子那么好,大家應該向他學習,不要被外界的誘惑所引誘。但是我們換一個角度來看,像是寫文章,如果你是一個登徒子的話,你可能就什么都寫,不管寫得好不好;而宋玉可能寫的少,但是每一篇都不錯。所以到現在為止,我們只知道宋玉留下來的東西,不知道登徒子留下來的東西。我們這個社會如果登徒子很多的話,就會變得很沒有質量,而且也很沒有品位。并且登徒子是個不好的人,因為是他先跑去說宋玉不好,后來宋玉反擊了,讓他2000年都被別人說是好色。當然有人要替登徒子翻案,我覺得這個案還是不能翻。我們做學問,做任何事情,以及做人,最重要的還是要有自己的品位。我們現在講學術要有taste,其實這個才是我們中國文化里邊重要的東西,我們的文化是講品位的。但是很多人認為我們不需要品味,我們什么樣的東西都可以喜歡,這樣才說明我們這個人有價值。反過來講,也許太太不可以隨便拋棄,但是那些不應該寫的文章是應該拋棄的,不要把它們留下來。如果我們要建設一流大學,而我們的教授都是一些登徒子,什么東西都寫,什么東西都要,最后結果是什么?21世紀科學過載,知識過載,2009年的時候人類有5000萬篇文章,每年還寫出來250萬篇。所以你去寫那么多東西干什么?你在課堂里邊寫東西,是因為要鍛煉你自己的寫作水平。但是當你自己要去寫東西的時候,你寫的不過是兩百五十萬分之一,只是再增加一個分母,這些文章絕大多數永遠不會有人讀,甚至你自己都不會讀。
所以我們現在這個社會最大的問題實際上是知識過載,信息過載。你到任何一個領域去看他們發表文章的數目,都是這樣的一個指數的關系。我們現在印刷更容易了,我們有了計算機,寫文章、改文章更容易了。50年前你要寫論文的話,寫了之后要打印,打印完了之后還得去油印,你的論文可能總共就印了五份,還要花很多錢,你還要請一個打字的人。像我的博士導師,他是根本不會用計算機輸入的。他寫文章時要叫我們輸入好了打印出來給他,他改完之后我們再拿回來,輸入完了再給他。等到一篇文章改完的時候紙要這么厚,這是你在文章里面花的功夫。現在的學生整天都是希望你趕快把文章給他投出去,像我的學生整天追著我,說你怎么還不把我的文章投出去,我說你知不知道我要給你改一篇文章多痛苦,里面連“five finger rule”都不能遵守。這是我們現在遇到的問題,大家為什么在不停的寫東西?雖然說我們學會很多技巧,我們把很多無聊的topic寫得像一個看起來不錯的東西,如果你的技巧很好,又不知道要寫什么,又有壓力要去寫,最后你的問題就在于寫了一大堆,增加了很多的information,但是沒有人知道。所以你能不寫最好不要寫,即使大家都在鼓勵你寫。
我們的寫作是一件什么事情?我最近在看一本書,叫做Organizing Enlightenment,它在講“information overload and the invention of the modern research university”,也就是說我們現代的研究型大學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出現了信息過載,這個怎么解釋?古代的、原始的大學,七八百年前建立的大學,都是把已經有的知識教給你,就跟我們現在的中學一樣,是把已經有的東西灌給你了。但是到了1800年左右,或者更早一點,因為印刷術的進步,大家可以印刷很多的書,很多的資料,這個時候你就會發現知識多到一個人掌握不了。我們講一個文藝復興時期的人叫做Renaissance man,就是他百科知識什么都知道,所以在18世紀的時候大家要搞百科全書,編了百科全書,把百科全書讀完了之后,你就什么都知道了。但是到了后來越來越不可能,所以出現了分科,以前都叫自然哲學,后來就出現了物理學、化學、生物學各種各樣的這些分科。所以現代的研究型大學的出現,是跟信息過載有關系的,是因為我們的信息太多了,沒有一個人能知道所有的東西,所以我們要分門別類地、專門地有人去研究不同方向的東西。但是這個分科又帶來另外一個問題,到最后不同科目的人之間又不能互相理解了,所以我們要反過來做通識教育,要把共同的知識、共同的框架教給你。我們真正經歷的是這樣的一個過程。
現在我們的信息越來越多,怎么辦?實際上google的出現是解決這個問題的,它是幫助你在所有的信息里邊去尋找那些跟你想要知道的東西有關的東西。它的關鍵的技術就是“page rank”。“page rank”這個概念實際上也是一個化學家提出來的。我們知道Eugene Garfield,,他是我們現在SCI的創始人。在當初60年代的時候,他就是覺得化學的文獻太多了,大家不知道讀哪一篇。他也是我們哥倫比亞大學化學系畢業。后來他就去研究語言學,然后去研究關鍵詞的impact,如果某個關鍵詞在不同的文章里引用的次數很多,我們就給他一個比較大的值,就用它來幫助我們搜索哪一篇文章最值得去讀。google最基本的思想就是來源于它的“page rank”的思想,這一本書就是講這個概念怎樣影響了google的發展。當然我們國家用SCI就用來評職稱、數文章,我們并不關心文章到底有多重要,但是實際上你可以用它來做更多更重要的事情。所以信息過載的結果是什么?信息過載的結果是更多的論文,更多的書,更多的垃圾,因為你根本看不完。你根本不知道哪一個是正確的,哪個是不正確的。所以大學的目的是干什么?就是要告訴你一個框架,要告訴你在分門別類的科目里邊哪些東西是最值得的,哪些東西是不值得的。你的寫作也應該以這個為目的,當你的寫作是讓人混淆了他對事情的判斷的時候,你實際上等于是犯了一個罪。當然你也可以說,反正大家都已經搞不清楚了,再多一件搞不清楚的事情也無所謂,你也可以采用這種態度。但是總的來說,真正有價值的東西是幫助人們搞清楚事情的。所以為什么我們說在學術里最重要的東西是你的integrity,就是說你一定要tell the truth,而且要用正確的方法來tell the truth。因為我們的信息太多了,信息少的時候,我們每個人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去找到正確的東西。在信息這么多的情況下,你是沒有辦法通過你個人的努力去找到正確的東西的。這在我們今天的寫作里面是一個非常大的問題。中國已經是世界上發表學術文章最多的國家,比整個歐洲加起來和整個美國發表的文章都多。但是我們知道這里面的“垃圾”也多,有價值的論文還是少。我們中國人在對世界文明做貢獻,但是我們做研究的人其實要問自己,你寫的東西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們再來看我們的寫作和研究,你的寫作要在研究的基礎上,你的研究要可靠,然后你才會有可靠的知識。實際上我們在做研究的人是在干什么事情?我們是在做信息的生產。所以很多時候別人說你們做化學的人到底是在做什么?研究。其實我們是在生產跟化學有關的一些信息,我們是在通過實驗,通過我們的分析,通過我們的發現,然后把它寫成論文,這些東西會成為新的化學的信息,或者我們把已經有的信息總結出來,讓它變得更清楚。
我們今天這個社會里最大的一些問題是跟今天社會里最重要的產業有關系的,也就是信息的生產、儲存、流動、搜索和分析。如果問在未來誰能找到工作,或者誰的工作能夠有價值,實際上你只要在做這五件事情,你都會很有價值。但這中間有差別。因為現在信息儲存其實不是一個大的問題,我們可以把無窮多本書就放在一個iPhone里,所以儲存并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流動的話,比如現在我們講云儲存,它既解決了儲存的問題,也解決了流動的問題。你可以在任何一個地方辦公,不需要把信息存在你的個人電腦里邊,然后你直接到你的“云”里邊去把你的信息找出來,這些現在在技術上也都不是什么大的問題。信息搜索我們有google,我們也有百度,當然我們知道百度在這方面做的很差,經常給你不可靠的東西。但是不管怎么講,它也是在幫助你搜索,如果你連百度都沒有的話,你的搜索的能力會更差。所以說百度的價值是在這里,很多沒有用過google的人說百度也不錯,實際上他們講的是實話。如果沒有百度的話,我們又沒有google,那么就更糟糕。所以我們需要的是比百度和google更好的東西。我們在批評百度的時候,要知道它其實還是幫你做了一些有用的事情,只是沒有應該的那么多。信息分析,實際上你即使把信息搜索到了,最后哪一條信息是關鍵的,就像我們的論文一樣,你搜索到一個人有200篇論文,到底哪幾篇論文是值得讀的,這個時候你就需要行家來做這件事情。所以實際上信息的生產、儲存、流動、搜索、分析到最后是連在一起的。因為不會做信息生產和研究的人,對信息的搜索和分析是不會掌握得很好的。如果你不是真正能夠在前沿做研究的人,別人來問你這個領域里邊什么樣的文章是值得讀的,你是不會講清楚的。在我們稍微明白一點的時候,就會說這件事情要問真正對細節了解的人,不能假裝自己看過哪本書,就知道那個方面的內容是什么,因為以前是一本書,后來研究的人又寫了幾十本跟它有關的書,不可能每個人都去讀它。
這個事情實際上是我們最重要的事情。我們在想將來的大學怎么辦,將來的社會會變成什么樣子的時候,它都是跟信息的產生有關系的,所以寫作實際上是它的第一步,我之所以講這些東西跟你們具體的寫作沒有關系,只是希望大家能夠把這些東西聯系起來,自己去想一想你將來可以做什么。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前面一步就是說You Are What You Write。那么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作為一個科學家或者一個研究者,我們也知道在前沿研究中每一個人寫作的風格、他研究的問題和他想去研究的問題是什么。現在在我自己的領域里,我基本上不需要去看太多的他們的文章,如果你告訴我他大概做了什么,我就知道這個可能是他做的還是不是他做的。因為信息這么多,沒有一個人能夠掌握所有的東西,所以每個人掌握的都是部分的東西。既然你掌握的是部分的信息,最后你寫出來的東西也一定是有你自己的特色的。但是問題在于你的特色到底是獨特的還是跟其他人重復的。我們知道水平低的人寫的東西也是有他個人特色的,但是他們的特色沒有什么差異,都是無法說清事情。但是那些真正做得好的人,即使是在信息如此之多的情況下,也仍然是在寫自己的東西。所以一定不要因為看了太多的東西,就覺得別人既然可以這么寫,為什么我不可以這么寫?其實這是你要問你自己的問題。我們經常遇到學生在寫東西,或者在分析一個東西,得出一個結論的時候,你去問他為什么要這么寫,他說別人都這么寫,我說別人這么寫,你為什么要這么寫?他說這樣寫了才容易發表,因為別人能看得懂。但實際上問題不是在這里,我們經常發現,重要的論文都是大多數人看不懂的。所以如果我寫了一篇很多人都看得懂的論文,那么我會像宋玉一樣瞧不起自己,會覺得自己沒有taste。當然,它其中的概念我們是可以給別人講個大概的,但是你的那篇論文到底有沒有你自己的東西,這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太多的人都能讀懂你的論文,這也是一個大的問題。你的寫作的目標應該是一個相當范圍的人能夠關心、讀懂你的東西,除非你是寫廣告,或者是寫宣傳資料,你想讓所有人都來讀,那么你就像拍大片一樣。大學生喜歡的電影,票房都不會太高,因為大學生有大學生的taste,文章也是一樣的。

個人知識
波蘭尼的《個人知識》很著名,但是首先我要講波蘭尼是一個化學家,他是匈牙利-英國的學者,在物理、化學、經濟學、哲學領域做出重要的理論貢獻,在化學動力學、X射線衍射和氣體吸附方面做出重要的貢獻。他的兒子約翰·波蘭尼現在90多歲,在多倫多大學化學系,獲得過1986年的諾貝爾獎化學獎。跟他一起獲得諾貝爾獎的兩個人,一個是我們中國的李遠哲,另外一個是哈佛大學的達德利·赫施巴赫。所以波蘭尼是一個很重要的科學家,而且他也是一個相當重要的哲學家,我不知道他在哲學上的重要性是多少,因為我不是哲學的專家,但是他對化學的貢獻是我們在所有的教科書里都可以看到的化學反應的過渡態理論。兩個分子反應的時候會形成一個新的分子,它中間有一個過渡的狀態,過渡態決定了反應的速率,這些公式你不需要懂,但是你要知道它的存在。實際上我們描述自然界的現象,所有的現象你都可以用這樣一個圖來描述,即使是社會里面的現象也是一樣的。你有一個初始的狀態,然后你有一個終了的狀態,中間你有一個過渡的狀態,過渡狀態的能量往往比你的初態或者是終態的能量要高。所以說很多事情它是不會自己發生的。我們知道氫氣加上氧氣會生成水,而且會放出很多的熱量。但是如果你只是把氫氣和氧氣混合起來,它是永遠不會反應的。為什么呢?因為它中間有一個山要翻過去,所以你必須要給它點一把火,它才會反應,不點火是不會反應的。這是化學里面最基本的知識。其實用這樣的模型,你是可以描述非常多的社會的經濟學的現象的,你用的方程也是類似的,你要描述從一個狀態變到另外一個狀態的過程,所以這是他們1935年的兩個論文非常重要的貢獻。
亨利·艾林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化學家,他是大家公認的應該得諾貝爾獎卻沒有得諾貝爾獎的化學家。而且更有意思的是,你如果碰到世界上任何一個摩門教的人,你去問他知不知道亨利·艾林,他們都知道。因為他是摩門教里面很重要的人物。而且他的兒子現在也是摩門教里面的第二號重要的人物,所以你去問所有的人,他的名字他們都知道。而且很有意思的事情是他們摩門教的人專門拍了一部電影叫《Young Henry Eyring》,少年亨利·艾林,它里面講,艾林小時候要去上大學之前,他們周圍村里的人都跟他說不要去上大學,大學教的東西都是跟我們的宗教矛盾的東西。他爸爸就跟他說,兒子,只要是追求真理的東西都是上帝喜歡的,你就去學吧。所以他后來就去當了一個化學家。這是摩門教用來鼓勵他們的小孩學科學的一個電影。
波蘭尼的書叫《Personal Knowledge》,我自己寫的博客的名字也是叫做Personal Knowledge,民間科學家的個人知識。我之所以說自己是民間科學家,是因為我覺得我的知識不代表任何官方的東西,只代表我個人的想法。“個人知識”當然就是波蘭尼講的這個“個人知識”。實際上很有意思的事情是在1962年的時候,波蘭尼在《現代物理學評論》上面寫了一篇文章,叫做《Tacit Knowing: Its Bearing on Some Problems of Philosophy》,到一個物理的雜志上去寫了一篇哲學的文章,而且《現代物理學評論》是他們物理學家最看重的雜志,如果任何一個人能夠在這上面寫一篇評論,那么他就功成名就了。我們中國科學家總共只在上面寫過幾篇。他在這篇文章里講,“there are things that we know but cannot tell”,即使我們的知識這么多了,而且我們有那么多表達的方法,但還是有很多知識是我們知道卻不能夠說出來的。我看見了,我就知道,但是我沒法給你描述那個東西是什么。所以他講“默會”,你可以通過師徒的討論來領會他的意思。我們知道,世界上從古到今都有這樣的一些知識。在科學里面,在學問里面,也有很多這樣的知識,是從師傅傳到徒弟,徒弟傳到徒孫。為什么有一些學派里前面有得諾貝爾獎的,后面也有得諾貝爾獎的?他們有很多思維的方式和選擇問題的方式,或者說他們的taste,是只有通過人和人之間的直接的討論和經常在一起的了解才能夠知道的。怎樣在寫作里面把這些東西寫出來?你說他們沒有寫出來?其實很多時候他們也寫出來了,只是我們在讀的時候,沒有辦法到那個語境下面去把它讀出來,或者說你傳播他的信息的能力是受到一些局限的。為什么即使知識是公共的一個東西,最后寫作還是變的一個非常私人的東西?其實是因為所有的研究,尤其是在前沿的這些研究,它中間都有很多這樣的知識。而如果你作為一個學者或者一個學生,真的要去琢磨明白這些事情,且能在一定程度上把它寫出來的時候,那這些東西可能就逐漸會被人認識到,我們剛才說重要的論文很多一開始都不被大多數人認識,其實跟這個也有關系。所以波蘭尼說,為什么我們要有研究生的訓練和培養?為什么要有師徒關系?因為只有師徒關系近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才可能在經常的討論和相互影響的情況下把這些知識傳播給下面一代人。
我們中國今天的這種學術訓練的方式還是很有問題的,古代講師父和徒弟,有入室弟子和不入室弟子,入室弟子可能就會得到很多personal knowledge,因為他有這種機會去接觸。所以我們在做研究和寫作的時候,這些都是里面最關鍵的東西,這些才是將來能夠被稱為重要的知識的東西。寫作的目的是要能夠盡量多地把這樣的知識表達出來。我們知道有這樣的東西存在,但是為了人類的交流,為了我們文化的發展,知識的進步,我們又必須要想方設法把它給寫出來。所以寫作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個人的事情,它的原因就在這里。
為什么要講個人知識,知識在一開始的時候都是個人的,這是我想講的,也是大家要仔細去想的。當你在寫你的一篇論文和你的一個報告的時候,你自己要問自己的就是這個東西。到底哪些東西是你自己需要去尋找的,那些不太容易傳遞給別人的東西,你要想方設法把它傳遞出來,這個才是重要的東西。我們在學術上的傳承實際上都是跟這個有關系的。
所以你在寫作中怎么傳承下去?有時候有的人有很多獨到的知識,其實他連徒弟都沒有。我們知道牛頓沒有徒弟,愛因斯坦也沒有徒弟,有很多非常了不起的人是沒有徒弟的,因為他們根本沒有耐心去跟那些徒弟講,那些徒弟很多時候也是稀里糊涂的,我們知道耶穌要被釘死了,他的徒弟還在想著,有一天我們寫了書之后,別人說我們是耶穌的徒弟,將來有名的是他們。所以別人問他你認不認識耶穌的時候,他還說我不認識他。所以很多厲害的人是沒有徒弟的。
最后我想給大家分享一些個人的知識,我列了一些內容,每一個我給大家講一講我知道的小故事。
第一個,寫作和發表是硬道理。盡管現在知識已經是overload,但是你不寫,不發表,就沒有任何以你的名字寫下來的東西。只要我們的人類文明還在,文化還在,就一定要把它寫下來,不寫下來就沒人知道。像我問我父親能不能把他以前的經歷寫下來,他說不重要,我說你就給我看,給你的孫子看,要是不寫下來,將來你走了,誰也不知道你經歷過什么。任何一個你經歷的東西,你會想到它有沒有價值,到底對誰有價值。如果我父親想到他的經歷對我和我的兒子有價值,那就應該把它寫出來,但是他是學歷史的,總是覺得一定要像張載那樣偉大的東西才有價值。我覺得這種態度是不對的。他應該有一個更小的目標,他就是為了我們幾個人把它寫下來,也許將來會有更多的人對他當時想過的事情和經歷過的事情感興趣,所以很多時候寫作是這樣一件事。特別是我們做的研究工作更是這樣,我們現在從國家拿那么多經費,要做實驗研究,做完了之后如果不把它寫下來的話,那些錢就是浪費了。當然,如果我們亂寫一氣也是浪費了,而且可能浪費的更多。我寫了之后,別人也不能重復,還把別人給騙了。我就見過以前一位中國的科學家跟國外科學家合作的一篇文章發表在《science》雜志上,然后全世界的人就瘋狂地跟著去做這個研究,因為覺得這個研究可能很有用,又過了兩年就被另外一個美國的華人科學家發現這個實驗根本就是做錯了。其實他們的實驗沒有做錯,但他們沒有考慮到他們用的氫氣純度不夠高,他們用的氫氣是99.9999%的氫氣,但里邊還是有0.0001%的水。那些水是使得他們看到那個現象的原因,所以后來科學家做了一個實驗,用了再高一百倍純度的氫氣,發現那個結論是錯的。后來我看到一個英國科學家寫的報告上說,我們前年從政府拿了幾百萬英鎊的錢,但是去年的時候我們發現這個研究已經沒法再做下去了,我們現在在報告里還是寫了一些我們做的有價值的東西。所以如果你要做的東西是錯的,或者是誤導別人,就會有很大的問題。當時那些人為什么會做錯的東西,實際上他們老是想著去得到什么東西,他們不為他們自己的學術負責。
所以第二個事情就是“發表即死亡”。其實對絕大多數人來講,你的文章寫出來就是你的學術生命的結束。因為如果你的文章是作假的,你的學術生命馬上就結束了。所以發表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發表正確的、有用的東西,大家能夠重復和能夠從里面得到啟發的東西,才是有用的,才是重要的。我們知道前幾天湖南大學有一個學生,把他老師評審別人的基金的東西拿來寫在自己的論文里邊,現在被發現了,他的老師被處分了,他的學位也被取消了。我們經常說的第一句話是“不發表即死亡”,第二句話是“發表即死亡”,但其實對很多人來說是“發表即死亡”,因為很多時候我們看到一個人的論文寫的很差,就再也不想看他的論文了。如果他要來申請教授的位置,我們就不會贊同,所以“發表即死亡”。這個事情也是我們個人要去理解的。很多時候我們以為別人都能發表,那么多文章都在那里,其實現在還有一個最麻煩的事情,就是所有的文章都電子化了以后,你在網上會搜索到很多不被大家認可的論文。以前沒有電子的渠道,你學的知識都是從師父那來的,師父有經驗,他會告訴你有些論文可以讀,有些論文不可以讀。但是有了電子的資源以后,你到網上去搜索,發現還有這么多文章也發表在重要的雜志上,我們是不是可以接著往下做一點好的工作呢?實際上最后你花了很多時間做的東西是錯的。所以我們復旦大學物理系的特聘教授沈元壤先生,他是美國科學院的院士,以前伯克利大學的物理系的教授,還是我們這個領域的開山祖師。他有一次跟我講,我們在《現代物理學評論》上面發表的文章,70%過了兩年要么是錯的,要么就是沒用的。我開玩笑說你在上面發表了多少文章,他說我發表了70篇,然后我就說七七四十九,意思是你有49篇都是這樣的。他說這個就是科學的過程,學術的過程。有些東西是你不可避免的,但是這中間也有很多人是有目的地去做這件事情。現在我們發現的是,越來越多的人有目的地去發表誤導別人的文章,有時候是不想讓別人知道他的秘密,有時候是因為有些東西寫清楚了就發表不了了。
第三個事情是“白紙黑字會回來咬你”。即使有些東西你當時得到了好處,發表了之后沒有立刻死亡,但是過了很多年,別人找到你的這個東西之后,就會追溯到你的問題上面去,特別是現在有了電子化,就更是這樣。以前有很多人,十幾年前在國外作了假回來,后來大家在網上一搜就發現他以前作過假,但是現在有些人已經混成院士了。這種問題也是我們每個人要注意的,我們在做任何寫作的時候,因為是白紙黑字的東西,只要寫下來了,即使沒發表,別人也能從網上搜索出來,至少我們的網監很可能是有能力做這件事的。所以如果你的東西有問題的話,它會回來咬你的。
第四個是“不偷看”,這是說不要去偷看別人的東西。既然你的工作是要帶你自己的特色,實際上很多時候別人都能做的東西對你來講就沒有太大的重要性。但是很多時候有的人就是忍不住,他覺得文章多一篇更好。我自己的原則是,我到你的實驗室參觀,你告訴我你做了一件事情,我也做了這件事情,如果這件事情不是特別重要,那我就永遠不會去發表,我會讓你去發表。原因很簡單,他告訴我的時候我沒有告訴他,如果我回頭也發表了一篇內容差不多的文章,他一定會覺得是我偷他的東西,瓜田李下,我不愿意干這種事情。所以如果你想要有好的學術聲譽,這種事情就不要去做,寧愿讓別人把這個東西拿去。但是如果這個東西特別重要,你就應該馬上告訴他,這個東西我也做了。不過很多時候你也說不清,因為你跟他說你也做了,可能你還沒做,你回去第二天做的。所以如果你是一個gentleman的話就不要去偷看別人的東西,這句話是二戰的時候羅斯福的戰爭部長斯廷森說的。當時美國海軍在偷聽日本人的密電,他說我們不要去看別人的東西。
第五點,抄襲是對你最大的恭維。有時候我們對別人抄襲自己的東西會很憤慨,但實際上你不需要那么憤慨,抄襲是他自己的一個道德問題,但對你來講是一個產權問題,就像你的一個東西被他拿走了,如果拿走了,這個東西對你沒什么用處,他拿走就拿走了,而且他拿走了對他也沒什么好處,因為大家知道他是拿別人東西的人。其實你的東西總是在被別人抄襲,只是有時候抄襲了卻無人發現。低層次的人經常在抄襲。你要明白,如果有一個人抄襲你的東西,實際上是恭維你,是因為他認為你比他厲害,他自己做不出來這個東西。我現在被引用最多的那篇文章投稿出去就被別人抄襲,一開始我很生氣,后來我想,既然你承認你不如我,那就算了。其實最后對他也沒有什么好處,因為總是去看別人的東西,他的學術就不會做好,我們經常在新聞里看到這種事。
第六是沒有技巧是最好的技巧。在寫作的時候,其實我是最不喜歡技巧的。我覺得實實在在地把具體的東西講清楚是最好的。你的文字太好了,別人都搞不明白你在講什么事,這是最麻煩的事情。所以我在講寫作的時候,一直在把它跟知識的生產和傳播的影響聯系在一起。我講的內容跟我們的寫作課可能沒有太多直接的關系,但間接的關系還是有的。
第七個是“物理最容易,其他都很難”,這是我從紐約時報上抄來的一句話。因為前幾年的時候拍過一個電影,講的是黑洞理論最有名的物理學家霍金。這個電影講述他的生平,拍得還不錯,但是紐約時報的影評人說“物理最容易,其他都很難”。他的意思是電影里講到霍金怎么做物理的時候,一筆帶過,講到他生活里邊的那些瑣事卻很詳細。實際上,對任何一個學者來講,對任何一個做學問的人來講,你的學問才是最重要的,才是你花了最多的功夫的東西,那個才是最難的東西。但是在別人的描述、文學作品里邊,你看見的總是那些不重要的東西,因為大家關心那些,其實大家不關心你的物理是什么,他們只要知道你的物理很好就行了。所以我也不喜歡跟別人講我研究的具體的東西,除了跟少數的專家。對寫作來說,你寫作出來的東西,不管大家多喜歡多關注,其實你寫作的過程才是最難的。你要經過很多次修改,就像我剛才講的,我們原來在改稿子的時候,一篇文章要改厚厚一摞的稿子,然后才能把它投稿出去,之后還要審稿,審稿之后還要修改很多遍。
最后一個是堅持做好自己的工作,其實所有的寫作里面真正有價值的東西是你自己想出來的那些東西。比如上學期我在評審那些論文和報告的時候,我最看重的就是你有沒有自己想出來的東西,或者你自己去找到的一些有趣的、讓人耳目一新的東西。至于寫作的具體的文字怎么樣,一個報告如果沒有經過多次修改,很多時候是說不清楚的。我們在看別人的文章的時候,在寫自己的文章的時候,實際上最重要的事情是把你自己的工作做好了,你才有事情去講。其他的那些寫作的技巧、文字都是可以慢慢來修改的。
這是我講的一些個人的知識。第一點我講的是寫作是一個非常個人的事情,即使它最后有很長遠的影響,你也一定要把它當成你個人的東西,因為它定義了你這個人是什么樣的人。即使你是寫一篇小文章,當另外一個人讀那篇文章的時候,他也從文章里面看得出你的特點,你這個人是謹慎的,是用心的,還是有想法的。所以你自己怎么定義你自己,這是你要去花功夫的事情。第二件事情就是學術寫作里面有很多個人的東西,這些東西才是真正有價值的東西,是你應該去追求的東西。

【現場問答】
問:王老師,您好。您剛剛講到了一個在科學研究中的嚴謹性問題,科學家拿氫氣來做實驗,因為氫氣的純度不夠高,最后導致了一個截然相反的結果。其實這種問題似乎不僅存在于化學學科中,其它的自然科學中也有類似的問題。請問您怎么看待很多學者或者科學家在做研究時出現的這種情況,他們失敗在哪?是失敗在不精準,操作技術不行,還是學術態度不夠嚴謹? 或者另有其他的因素?而且問題在于,可能這個人的做法是錯了,但是他卻激發了很多人對這個實驗的質疑。從一個全局的角度來說,這不是也推動了這門學科向更加規范、更加嚴謹的方向去發展嗎?
王鴻飛:您這個問題很好,讓我想起來先要講一下這個事情跟寫作有什么關系,其實它跟寫作的關系非常大。當你在寫一篇文章的時候,實際上是你去檢查你的數據的邏輯的關系的時候,很多時候我們發現,許多錯誤的數據被報道出來,實際上是在寫作的時候沒有用心,因為他沒有想過我前面的這句話和后面的那句話之間的關系,以及他們中間可能出現的問題。像剛才我講的純度不夠的例子,實際上當他在描述這個純度的時候,應當去想想這個純度到底是什么意思。特別是他在寫作的時候,對這些概念就會去想。有時候很多人犯錯誤是因為習慣上不嚴謹,他的思維和寫作的習慣不好,所以他在寫作的時候能把兩個完全不同的事情說成是一樣的東西。這個事情你僅僅通過思考很多時候是不能發現的,只有當你把它寫成文字的時候,去看文字之間的關系才會發現。這是我剛才講的時候漏掉的一個點。我們在做科學研究的時候,其實很多問題是在寫的時候發現的,不是在做的時候發現的,所以如果你有一個工作你不坐下來寫,你以為你已經做完了,但是在寫的時候你就會發現漏洞百出。所以寫作跟研究的這種關系是非常重要的。很多人的寫作能力不好,實際上也影響了他的工作。當然有時候因為寫作能力不好,他的習慣和對事情的嚴謹的程度也有差別。您說有時候錯誤的東西會引發出正確的、更好的東西,但也有很多時候錯誤的東西只會引發更多的人去浪費更多的精力和錢去做那件事。這個態度實際上大多是下意識的一種態度,我們都知道墨菲定律,你越是覺得不會出問題的事情,他越是容易出問題,我們在寫作的時候,往往不去看清楚這些事情之間的關系,不會問那個問題。所以從研究的角度上來講,很多問題是你在寫作的時候發現的,你不寫就發現不了。
問:剛才您提到信息過載的問題,以前知識少的時候老師可以給你指定一些東西,你去看就好了,但是現在信息很多,我也可以獲得這些資源,但是現在這種情況下我該怎么知道那些最新的最有價值的東西?
王鴻飛:這個問題有幾個角度。第一個角度是,雖然有很多知識在那里,但是那些一開始做原創性工作的人,其實是知道哪些東西不太對的。我有一個經驗,就是我在做博士的時候,我會去看我們研究組里以前的學生記的筆記,然后你就會發現那里有很多沒有發表的結果。那些結果不是不好,而是他們沒有辦法得到更多的信息。你在這種研究組去學習的時候,其實不是從發表的東西里面學到東西,你從沒有發表的東西里面學到東西,你知道他們嘗試過什么,哪些沒有成功。如果你現在有一些新的想法,也許你可以把他們當年沒有做成功的做成功。所以研究的這種傳承,也是我剛才講的所謂的“默會”的那些知識,就是你在那個環境里邊,你才有機會接觸到這樣的知識。這是一個方面。另外一個方面就是你自己要學會變得更critical。我們在讀文章的時候,是期望得到一個說法的,這個時候你會發現很多文章都是很合理的。但是如果你養成了習慣之后,你去看一個文章,就會先好好看它的數據到底是什么樣的,它的邏輯是什么樣的,而你很容易看出來它中間有什么缺陷。經過一定的積累和討論以后,你會逐漸知道這個領域里邊究竟哪些是值得讀的東西。但其實最重要的是要到你的領域里邊比較好的會議上去跟大家討論,光聽報告是不重要的。開會的時候,大家私下的討論是最重要的。所以我們往往發現在美國這種會比較多,現在在中國這種會越來越少了。開幾天會玩幾天的那種會,實際上收獲是最大的,特別是當有好的科學家在的時候,因為你在玩的過程中會不停的聊天和問問題,最后你會把很多你做的工作里邊弄不清楚的事情,以及他們文章里邊沒有寫的完全清楚的事情弄清楚。因為有時候,特別是一些很好的科學家寫文章的時候有一個大問題,他很多細節都不寫了,因為他認為這個很簡單。所以你去讀他的論文,很多時候你是讀不懂的,但是你去問他,他會告訴你這句話你去看哪篇文章,或者看哪本書的什么地方就行了。所以你剛才講的問題最重要的是知識是有一個源頭的。這個源頭是兩個方向,一個是做原創的那些人,另外一個就是你自己,如果你自己足夠critical,你還是可以找到源頭。這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因為現在的學生讀的文章很多,有時你跟他說這篇文章不要讀,他說為什么不要讀,它發表在很重要的地方,又是很厲害的科學家發表的,為什么沒有價值。但是他把時間花在那上面之后,最后發現他浪費了很多時間,而且他把很多其他的東西給屏蔽了,因為他認為既然這個是對的,那么另外跟他不一樣的就不對。這其實在很大程度上是研究訓練的問題。我觀察我們國內的很多博士訓練,有一個很明確的目的,要在一定的時間里面發表盡量多的文章,所以很多時候學生和老師就沒有花那么多時間去琢磨清楚一個問題。但這種訓練方式,至少在美國的比較好的大學里是不采用的,因為我和我的博士導師在討論問題的時候完全是用那種蘇格拉底式的方式來討論的。我上學的時候看過一點點蘇格拉底對話,雖然我看不明白,但是我知道它就是這樣一個過程。這種訓練可能在我們國內的大部分地方是缺少的,但那是必須要經過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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