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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到的英雄薩利機長背后,是一個巨大的“看不見的美國”
2016 年有一部關于空難的電影上映,并取得了相當不錯的成績,那就是由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導演、湯姆·漢克斯主演的《薩利機長》。電影取材自發生于 2009 年 1 月 15 日的一樁真實事件。這一天,全美航空的機長切斯利·“薩利”·薩倫伯格及副機師杰夫·史凱斯駕駛全美航空 1549 號班機,從紐約拉瓜迪亞機場飛往北卡羅來納州夏洛特道格拉斯國際機場。起飛后不久,班機在約 850 米的空中遭到鳥群襲擊,兩具引擎停擺。薩利機長因無法將飛機轉往最近的機場,選擇將班機降落在哈得孫河上。幸運的是飛機成功迫降, 155 名乘客及機組人員全部平安。
當所有人都認為以薩利機長為首的機組人員都是國家英雄的時候,他本人卻經歷著創傷后壓力癥候群的折磨,同時還要應對一場來自國家運輸安全委員會(NTSB)的調查。

這個時候,薩利機長平靜地說了一段話:這不是個人的勝利,所有人包括所有機組人員、空管、救援人員的共同努力才使大家生存下來。機組人員、救援人員都是大家比較熟悉的,在整個事件中起到了關鍵作用,那么,空管?是怎樣一個存在?美國記者珍妮·拉斯卡斯在《看不見的美國》中講述了空管這個群體的故事,讓我們來看看他們的日常:

聯邦航空局信誓旦旦地承諾說,明年會修建一座新的控制塔。是的,停車場的旁邊正在拔地而起一座新的建筑。就在那兒,看得到的。所以,對這未來的新建筑持懷疑態度好像沒什么根據。然而,根據一些拉瓜迪亞地面控制工作人員的回憶,從1984年開始,就年復一年的有“明年會有一座新塔”的傳聞。“明年就有啦。”“明年就有啦。”“明年就有新控制塔了,還修老塔干什么呢?”四分之一個世紀了,明年復明年,工作人員們永遠需要在儲物柜里放一件備用的上衣,以防廁所爆水管。這足以讓任何人的態度從信心滿滿變成疑慮重重。
加里很喜歡這里。初聽起來你可能以為他瘋了。但他真的熱愛這個地方。(事實上,大多數拉瓜迪亞機場的地面控制人員都愛極了腳下這泥漿色的方毯子。當然啦,他們也都曾有過別的選擇。你跟他們呆久了,他們就會跟你講起曾經有過的其他機會。)此時此刻,加里正在進行繁忙的地面管控。星期五上午的八點二十,正是空中交通極為繁忙的時候,每四十五分鐘就有一架飛機降落,另一架起飛;接著又降落起飛,起飛降落……一刻不停,如同一波又一波讓人煩惱不堪、身心俱疲的神經性頭痛。二十六架飛機排著隊準備離港,挨挨擠擠,后面還有數不清的飛機在待命。十二名空中交管員操縱管理著一切,使局面不至陷入混亂。布萊恩負責局部航班的控制,為起飛和降落清除障礙,確保整個過程順利進行。負責地面管控的加里則專注于滑行道,這可是個讓人頭疼的迷宮,飛機永遠在滑行,每一架上面都有成百上千條性命。在所有的管控位置中,這里的人最喜歡的都是地面,因為這工作太他媽的復雜了。那些井然有序,設備比較現代的機場很多,像亞特蘭大機場啊、丹佛機場啊,就有平行的跑道無邊無際地延伸,占地數千公頃。和這些“同胞”們比起來,拉瓜迪亞顯得狹小逼仄,占地僅六百八十公頃;滑行道很窄;跑道縱橫交錯;你只有等著另一個跑道上到港的飛機過了入口,才能開始指揮另外的飛機離港,否則兩架飛機就會……“砰!”同歸于盡。而且跑道三面都環水,還得注意別把飛機指揮進水里。附近還有兩個可怕的“巨人”,紐瓦克機場和肯尼迪機場(這個機場尤其可怕),兩個機場每三十六秒就各有一架飛機起飛和降落,總讓拉瓜迪亞有種備受壓迫、相形見絀的自卑感,對于機場空中交通的疏通,更不是什么好事。就在南邊將近二十公里遙遙相望的肯尼迪機場真是個可惡的壞家伙。要是那里的飛機晚點了,拉瓜迪亞就得吃啞巴虧,更改跑道配置來幫助肯尼迪緩解晚點的情況。然而,這一切的復雜情況,一切的壓迫與限制,都讓這里變成一個比亞特蘭大或丹佛機場精彩百倍的地方。不管怎么說,這就是專屬于拉瓜迪亞機場的奧妙所在,這個破破爛爛的地方有種特別的吸引力。
加里指揮一架“沖8”排隊準備離港,一架波音757剛剛起飛,從控制塔的窗外呼嘯而過。他一直注意著一架巴西航空的飛機和“查理9號”登機口。要操心的事情真是太多了。他的真名叫湯姆,可是不知為什么,這里的人都叫他加里。他喜歡打冰球。以前是個快餐廚師。他的花園料理得特別好,最讓他自豪的還是一大片橘黃色美人蕉。與井井有條的花園不同,他的頭發亂七八糟,下面的一雙眼睛則閃爍著智慧的光芒,搭配一只奪人眼球的大鼻子。說起話來,一聽就知道是長島人。他舉手投足都透著焦躁,總是一副“好啦好啦好啦”的做派。工作的時候,總有一部頭戴式耳機話筒與他做伴。線很長,足夠讓他在狹窄的控制塔工作室里閑庭信步。和這里幾乎所有人一樣,他值班的時候總是站著。這可不是安靜坐著就能干下來的工作。空中交管員們有個統一的外號叫“轉頭翁”,因為他們總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警惕得跟貓頭鷹似的。
剛剛起飛的那架757正飛往芝加哥。和所有的民航離港飛機一樣,構成之復雜遠非常人所能想象。在一般人看來,不過就是飛行員、機組人員、航班計劃和充足的燃料嘛。每一架航班都有很多人在密切監控,好像寸步不離的守護天使,時時留心,步步在意。比如,布萊恩指揮波音757起飛后不久,馬上就通過無線電將該飛機的監控任務轉交給了二十四公里以外的一位空中交管員,這位控制人員的工作地點是長島韋斯特伯里的航站雷達控制中心(TRACON,以下簡稱“雷控中心”),在雷達顯示器上,這架飛機就是一個小小的光點,但雷控中心的空中交管員必須全神貫注,指揮它上升到一萬七千英尺的高度。然后,就把這架飛機交給另一個空中交管員,這個人的工作地點是紐約艾斯利普市的航線交通管制中心(以下簡稱“航管中心”),他看到的也是雷達顯示器上的一個綠色小光點。各類管制中心如同一張網上密密麻麻的點,遍布整個美國。總共是二十二個,每個都配置了足夠的空中交管員,密切監視著這個國家交通繁忙的天空,像照顧嬰兒一樣細心呵護來往的飛機,將一個又一個光點傳遞給彼此。比如,紐約空管中心的空中交管員會指揮波音757往西飛行,最終將其交給克利夫蘭空管中心的一位空中交管員,飛機在他的指揮下繼續往西;然后被交給印第安納波利斯空管中心,也是一樣,指揮一段之后交接給芝加哥空管中心。隨著這架757越來越接近目的地,飛機會慢慢下降,監控機構慢慢變成了芝加哥雷控中心;最后會被交給芝加哥奧黑爾機場的一名空中交管員,指揮飛機降落并到達正確的接口。
就像這樣,每天都有將近三萬架民航飛機在美國的天空中嗡嗡嗡飛來飛去,互不干涉,各行其道。這種相對比較現代化的空中交通管制系統和美國聯邦航空局(FAA)本身,都是在一次令人震驚的重大民航飛機空中相撞事故后應運而生的。那是1956年一個暖意融融的夏日上午,美聯航空718號航班從洛杉磯起飛,正飛向芝加哥。而環球航空的2號航班則從洛杉磯起飛,目的地是堪薩斯城。在科羅拉多大峽谷上空六千四百米的高空,飄著一朵積雨云,而在這朵云當中,兩架飛機相遇了。戲劇化的相撞過后,兩架飛機一頭栽進了大峽谷,一百二十八人就此罹難。
如今,類似的事故再也不會發生了。美國聯邦航空局總共雇用了一萬五千名空中交管員,以確保空中相撞事故和其他一系列恐怖事故成為永久的歷史。空中交管員是一群動作協調、剛毅果決并以全局為重的人。他們都有獨特的本領,能夠根據物理學、幾何學、空氣動力學和上天賦予的勇氣,做出分秒必爭的決定。他們有的“棲居”在跑道上方狹窄的玻璃房間里,有的“藏身”于雷達控制室中。我們根本不得見其真身,但從登上飛機的那一刻起,分分秒秒都和他們息息相關(至少我們希望是息息相關的!)。要是他們工作不稱職,我們可能會更了解他們。他們活干得越好,就越默默無聞。
同樣隱秘而又無處不在的,是他們工作時那種痛苦與不安的氣息。這氣息中有苦悶,有抵觸,有洶涌的暗斗。這群人長期滿懷怨恨,和管理層進行著僵持不下的冷戰,一遍一遍又一遍,現在又掀起了新的高潮。在日新月異的今日美國,空中交通管制行業的狀況不容樂觀。超負荷工作的空中交管員在人手嚴重不足的設施當中,用可以稱之為古董的設備盡力履行職責。這就像一場賭博,賭注不僅是大家越來越怨聲載道的飛機晚點;最嚴重的后果是數百萬來來往往的乘客的生命,他們不知道,空中安全竟然如此脆弱。
此時此刻,加里正處于“插電”狀態,戴著耳機,對著話筒,踮著腳尖想看得更遠更廣一些。空中交管員們將在崗工作狀態稱為“插電”。“插電”意味著忘掉一切煩惱,不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工會啊、權益啊這一類的問題,也別去想華盛頓特區那一群夸夸其談卻從來不守諾言的政客。“插電”意味著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飛機上全是乘客,乘客們各有煩惱,而你掌控著他們的命運,所以你要超越時間,超越空間,超越自我的一切思想,進入全然忘我的境界。加里低頭看了一眼組魯滑行道,那上面有飛機占著嗎?他很可能需要這條跑道。工作的時候,他需要做一個有遠見卓識的人,要往前看四步、五步甚至十幾步。
而飛機跑道上的爭端很不好解決。人人都想排在前面,人人都想做下一個起飛的,人人都希望趕緊離開。一架波音737剛剛降落,轟然蒞臨跑道。終于到了!對于乘客來說,“到達目的地”意味著“好啦,可以下飛機了”。撫平大衣上的褶皺,揉揉一路都快坐腫的腳,大步流星地去開啟生活的下一個篇章。這架737正在向規定的查理9號登機口滑行,每一位乘客目前還乖乖坐著,安全帶系好,只有手指不耐煩地敲打著,但每個人腦子里都已經在計劃下飛機后的行程了。
但查理9號還不能馬上使用,一架空中客車正在登機,占用了太久的時間。空客的乘客們心急火燎的,想趕快登機,趕快起飛,趕快到達另一個地方。他們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來,脫下大衣,折好,擺個相對舒服的姿勢。與此同時,每個人的腦子里飛快盤算著按時或晚點到達目的地后要干嗎。
“快滾啊!”737的飛行員很是焦急。
“趕緊的!”空中客車的飛行員無聲催促著。
“我他媽要趕緊下飛機!”飛機上的每個人不約而同地想著。
加里把這一點看得很透。他明白,這時候不管問誰,他們心里想的肯定都是,“讓我先走!”但負責地面管控的交管員能做的只有這么多。加里指揮737順著組魯跑道滑行,“繼續組魯滑行!”他機關槍一般畢畢剝剝地往話筒里說出這句命令。他絕不說“飛機繼續順著組魯跑道滑行”,而只是簡單直接的“繼續組魯滑行”。飛行員聽到加里的命令,心里叫罵一聲“媽的!”。組魯離查理9號登機口可不算近。這個蠢豬不是要讓我們一直跑到希葉體育場那邊,干等著登機口空出來吧?不,加里只是要737讓讓道而已。有一架“沖8”急著要離港(讓我先來!),他得給個位置,還有一架到港的麥道80得先沿著麥克跑道滑行一會兒(讓我先來!)。另外,他還得想想怎么幫旁邊負責本地管控的布萊恩。他正努力避免拉瓜迪亞機場晚點的命運,同時操作著兩架離港飛機和一架到港飛機。這些紛繁復雜的局面被加里盡收眼底,想在心里,在每一個瞬間,都需要做出無數個千頭萬緒、互相聯系的決定,完全沒心情去顧忌什么。就算是最老練成熟和聰明靈巧的頭腦,也會覺得不堪重負。那么多的突發狀況,無數架飛機,比飛機更多的生命,那樣沉重的責任,連罵一句“他媽的!”發泄一下都沒時間;也不能因為自己的事情離開哪怕一會兒,門兒都沒有!只有一個小時后,交班的空中交管員走進來,才能從“插電”狀態中解脫出來,休息三十分鐘左右,去樓下休息室吃點餅干,或者去大廳買塊雞蛋三明治填填肚子。同時利用這個時間好好清空腦子,讓它自由呼吸,重獲新生。
加里這樣的人總會不停地問自己:“嗯,如果是我,會有什么感覺?”不停地捫心自問驅使他做出一切決定。他心里很清楚,飛機著陸后,乘客絕對不想安安靜靜地等在跑道上。“我已經到了目的地了呀。”“為什么還不能快點下飛機去辦事情呢?”“我們要在這兒坐多久啊?”因此,加里不會讓737一動不動地停在組魯跑道上等登機口,而會指引飛行員在跑道上滑動。到朱麗葉跑道稍停一下,然后移動到利馬,接著再停一下。“給乘客馬上就能下飛機的‘幻覺’。”這是加里的座右銘,只有這樣,才能給乘客們希望。
他指揮737往北滑行,想讓它多挪挪窩,以便在查理9號空出來的瞬間就能夠讓它馬上去接那個卡位。他做得太棒了,運籌于帷幄之中,心里情不自禁地給自己點了個“贊”。
換一個控制人員可能就不會這么麻煩了,他肯定想不到這么多,會直接干脆地把737甩在組魯跑道哪兒,讓機上那么多乘客一動不動地等著,越來越看不到生活繼續的希望,越來越覺得自己被遺忘了。把這件事情處理得更好,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不會讓那些人能更快地下飛機做事情,也不能扭轉拉瓜迪亞給外人留下的“世界最慢機場”的壞印象。不會有人說你是大英雄,更比不上避免一場空中飛機相撞來的驚天地泣鬼神,甚至都比不上在哈得孫河上成功降落一架空客A320。他只不過讓困在一架飛機里的一百二十名乘客感覺稍微沒那么糟糕而已。只不過稍微有那么點人文關懷而已。只不過稍微多了那么一點愛而已。這又有什么呢?

《看不見的美國》,珍妮·拉斯卡斯 著,2019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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