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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歲女童的隱秘角落:無人河灘邊,胞弟“意外去世”

2020-06-29 18:29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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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當熱播劇《隱秘的角落》將孩子的惡意與黑暗呈現得一覽無余,人們再次意識到,童年不等于童話,兒童也不盡是無邪的白紙。本文也是一篇講述兒童犯罪往事的非虛構作品,這個事件背后牽涉到諸多令人沉重與驚詫的社會議題。這篇作品也是2019年度“澎湃·鏡相”非虛構寫作大賽的三等獎作品,讀完文章后,你還可以看看作者訪談,了解這起事件被采寫與呈現的歷程。

文 | 胡卉

1

東北淪陷時期,日本人進入鹿鳴鎮,在俄國人修筑的中東鐵路旁,砌了一座十五層樓高的柱形軍事瞭望塔。那是1936年的事。到了和平年代,這座保存完好、無人看管的瞭望塔成了鎮上孩子們常去玩耍的場所。2005年暑假,八歲的蒯蕊和她同歲的小伙伴施冰冰,在瞭望塔打發了許多時間。她們在幽靜昏暗的樓道里變著聲調怪叫,制造各種回音,也在鏤空的鋼鐵階梯上比試彈跳和奔跑。最后,她們登上塔頂,并肩伏身在鐵欄桿上,吮咂著水果棒棒糖,吹著柔軟的風,靜靜俯瞰整個鹿鳴鎮,如同觀賞玉皇大帝安排的一場默劇演出。

日本人修建的軍事瞭望塔(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蒯蕊和施冰冰是鹿鳴鎮中心小學二年級的同學,更是彼此最親密的朋友,有事無事隨叫隨到,交情之深,以大人的話說,就是鐵哥們,好姐們。她倆長相性格都不一樣。蒯蕊個高偏胖,130cm,施冰冰呢,非但不達同齡人125cm的標準身高,更在動物園兒童票120cm基準線之下,矮而痩,不可能有八歲兒童25kg的正常體重。不過,施冰冰五官長得甜,蘋果臉,小鹿眼,笑起來一對深酒窩,性格也比蒯蕊開朗活潑,討人喜歡。

就在瞭望塔里,蒯蕊發現這位朋友身上藏著令人惱火的缺點:施冰冰膽子大,愛刺激,喜歡恐嚇別人,非要表現自己很聰明,與眾不同似的,而一旦有倒霉的傻狍子入了她的套,她便感到極大的滿足,捂著嘴咯咯笑個不停。瞭望塔窄而深,既像古井般陰涼愜意,也像古井般幽暗可怖,施冰冰會在轉角時突然厲聲尖叫,跳到蒯蕊跟前,翻白眼,吐舌頭,模仿僵尸片里飄懸在房梁上的女鬼,嚇出蒯蕊一身冷汗。施冰冰餿主意層出不窮,屢教不改,蒯蕊則顯得老實笨拙,譬如,她對著鏡子練習很多遍,始終做不到,想不通,為什么有人真能翻出樟腦丸一樣雪白滾圓的眼珠,輕松如翻書。

暑假開始不久,蒯蕊就被施冰冰嚇過一大跳。

七月間,鹿鳴鎮五顏六色的莓類漿果開始掛果了,其中一種叫“蛇莓”的,紅果子配綠葉,看相格外可愛。但大人們一再警告,蛇莓劇毒,碰了手指會斷,嘗了舌頭會爛。他們大規模清理過這一物種,來年春天卻驚恐地發現但凡有泥的地方,就冒出那種帶齒的倒卵形三葉草,連瞭望塔頂部一小片水泥地開裂的縫里,也有蛇莓在隨風招搖。

這天傍晚,蒯蕊、施冰冰和她的弟弟施小琥在瞭望塔玩。小琥剛滿四歲,五官長得和施冰冰很像,不過他笑起來沒有酒窩,一口蟲蛀的大黑牙非常打眼。他有一顆相當大的腦袋,幾乎跟他滾圓的肚子一樣大!這顆腦袋使他格外招人逗弄。老人們經常摸他的頭,打趣說:“小琥呀,你要是碰見西村一,就趕緊逃命呀!”西村一是當年日本開拓團駐守本縣的警務局指導官,酷愛啃噬人頭,每見頭顱胖大的中國平民,必下令緝殺,蘸鹽佐酒,烤食其頭。據公安局檔案與縣志記載,這位軍官任職期間,共計百余中國人成了他的盤中餐。

小琥非常搗蛋,愛逞能,什么都想試試,但也正是懵懂不清,害怕孤立和遺棄,因而對大孩子惟命是從的年齡。這天,他們一路吃著糖水刨冰,爬上露天塔頂,陽光刺目,水泥地面分外灼熱,幾粒蛇莓果點綴在雜草叢里,鮮紅奪目。施冰冰連莖帶葉采一小把,放在嘴邊兜著圈,假裝要吃,最后卻遞給饒有興味地觀賞她的小琥:“弟弟,張嘴。”

小琥笑瞇瞇的,囫圇吞棗地把果子塞進嘴里。

蒯蕊屏氣凝神地盯緊小琥。長大成人后,她還會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的心情。她極其緊張,害怕,又有點好奇。她知道這事后果很嚴重,大人聽了絕對要揍她,可是她就是想等著看看,到底會發生什么。她委實猶疑了一小會兒。當她從施小琥嘴里摳出咬碎的沾著唾液的白色果肉,她幾乎想哭,想跑掉。

施冰冰讓小琥吐出舌頭,粉嫩濕潤的小舌頭完好如初。她朝蒯蕊狡黠地一笑:“你急啥,你看他根本沒事兒。都是騙人的,蛇莓沒有毒。”

蒯蕊即刻起身回去。

下樓時,施冰冰說起大人害怕這路邊小草的樣子,覺得好笑極了:“我早說了,大人都虎了吧唧(傻)的,很多事兒可不如咱們。”

蒯蕊心里悶著氣,腳板重重地打在鋼鐵階梯上,一點也不想搭理她的朋友。

施冰冰繼續講著家里大人犯傻犯渾的憨態,小琥尾隨其后,樂不可支地笑了一路。后來,蒯蕊也被這姐弟倆逗樂了,不過她知道,這些話,施冰冰在家可是一句也不敢說的。不然,她的媽會操著竹笤帚滿街追打她:“看我不撕碎你的嘴!”好像天下沒有不打孩子的媽。蒯蕊的媽也一樣,喊吃飯沒聽見,擤鼻涕太大聲,新鞋子踩了水,考98分而不是滿分,蒯蕊永遠料不到自己會在哪個環節挨打。和施冰冰的媽不同,蒯蕊的媽習慣鎖上門打,每次打完,她都顯得很累,好像剛打完一場女籃錦標賽,非常辛苦,元氣耗盡。她事后總是含淚撫摸蒯蕊的傷口,道歉,賭咒:“對不起,媽媽對不起,保證以后再也不打蕊蕊了。”盡管她下手很重,但她傷心的樣子讓蒯蕊非常內疚。

 

2

鹿鳴鎮是一個山鎮,地處張廣才嶺西麓余脈向松嫩平原過度的緩沖地帶,南北山高林密,東面峽谷縱深,西邊稻田遼闊。鹿鳴河從崇山峻嶺間傾瀉而下,銀蛇般蜿蜒而過,流到相對平整的這一段,河面拓寬至六七米。鎮中心依河而建,方圓可達五公里。六條黑色油碴主路呈“田”字均勻分布,沿路鋪開住宅、澡堂、商店、飯館、衛生院、電纜廠、采石場、建材廠、水泥廠、白酒廠、自來水廠、馬鹿養殖場、梅花鹿養殖場、屠宰場、鹿茸鹿鞭批發市場。鎮子外圍依山而建的滑雪場和狩獵場由上世紀初僑居哈爾濱的沙俄官員開發,專門給俄國貴族度假使用。20世紀90年代,鹿鳴鎮常住居民五萬,每年來打工和旅游的流動人口超過百萬。可是,在它還沒意識到自己處于鼎盛時就急速地衰落了。新世紀剛到,人們就感覺日子不太好過了,連蒯蕊的爸這樣精明能干、經驗豐富的男人都失業了。

鹿鳴鎮簡圖(作者繪)

蒯蕊家在一棟六層老單元樓的二樓,樓上住人,樓下辟一扇門面賣狗肉,菜譜藍底白字,對聯似的掛在樓道進出口:

狗蹄狗尾狗腿內臟

火鍋熗熘涼拌手撕

活狗一律用鐵鏈鎖好,匍匐人前,按品種過稱,現殺現賣。一個不茍言笑的朝鮮族女人經常拿著水管在門前大沖大洗,清理血污和毛皮。天寒地凍之時,狗肉店生意最好,每天有肉香、熱氣和說笑聲從軍綠色棉墊門簾背后飄出來。奇怪的是,蒯蕊從未聽過狗瀕死時的反抗和咆哮,不知店家用的什么屠殺辦法。這個問題總在蒯蕊腦子里盤旋,但她從未問過家里人。她和父母不很親近,從不會跟他們講自己的想法。她習慣自己安靜地觀察和思考。如今家里氛圍不妙,父母之間容易互相動手,蒯蕊在拳腳間求生存,分外敏感小心。

以前,蒯蕊的爸忙得不著家,一家子的日子便很過得去。蒯蕊的媽給自己買佟二堡的貂皮,給蕊蕊買俄羅斯的巧克力和日本的四驅玩具車,這讓她們在各自的社交圈都比較風光。蒯蕊的爸在一個采石場工作,一人承包全部的機械安裝,這意味著他既要跟機械廠老板喝酒、唱K、泡浴,談下潛孔鉆、空壓機、鑿巖機、鉆頭釬桿、破碎機、礦山螺栓的最低價,再倒手賣給采石場老板,從中獲取最大差價。同時,他也是一個老練的技工,帶兩個小徒弟,負責采石場爆破和輸送環節的設備安裝。鎮上在采石場上班的男人很多,這么全能的卻屈指可數。他們開采的大理石和花崗巖輸送到黑龍江各地,為發展迅速的建筑建材業供血。然而,2003年,政府頒布保護環境的政策,封山,關閉石場。事實上,即使政策不出,那些開采過度、殘破不堪的山體,要不了多久也會資源枯竭,無利可求。幾乎同時,國企改制為民營,自負盈虧,自求生路,引發大量裁員。工人們紛紛失業,街上游蕩和醉酒的男人變得很多。

蒯蕊的爸本事大,脾氣也大,眼下受到挫傷,又看不到未來轉明的契機,他像頭困獸般焦躁易怒。情景往往是,一家三口正吃著飯,媽不知哪里說錯了話,爸連辯解的耐心也沒有,一聲不吭,放下碗筷,拖起媽的長發,一下一下往墻上撞。有次她被墻上穿衣鏡的碎玻璃劃破頭皮,滿臉是血,令蒯蕊驚駭不已。但她從不向丈夫哀求什么,一面反抗,一面用最難聽的話破口大罵。只要等對方松一口氣,她占得回擊的余地,就會操起手邊的菜碗、鐵鏟、煲仔鍋,任何她能撈得著的東西,朝對方狠狠砸去。蒯蕊的爸鼻梁上有道醒目的傷疤,那便是一次互毆的紀念。

“蕊蕊,你給我看著,”有次蒯蕊的媽不忘言傳身教,“以后你男人要是敢打你,你就拿刀砍他,坐牢媽給你送飯。”

蒯蕊的媽并非無知鄉野潑婦。她曾經考上北京的大學,不過受時代潮流影響,她選擇接姥姥信用社的班,進金融系統做會計,放棄了繼續求學。哪知信用社沒過幾年就倒閉,時局全變了。婚后,她做全職家庭主婦,料理吃穿之外,最愛翻看古典詩詞。她教蒯蕊背誦《唐詩三百首》,給家里的狗取名“蘭亭”。蒯蕊的爸冷嘲熱諷,說她假斯文,別看比誰都風雅,其實比誰都暴虐,就像日本人,——“鹿鳴鎮”原先叫“二甸子”,被來此燒殺搶掠的日本人改了名。

爸媽桌前動手,蒯蕊最怕惹火燒身。她不是沒試過,哀求一方或拉扯另一方,非但結束不了戰爭,還會引來一致厭惡和仇視(“男女混合雙打”可不是一句笑話)。蒯蕊小小年紀,卻格外隱忍,格外沉默,能冰凍一顆心把眼淚全流進碗里。后來,她發現自己練成一種特別的本領,流淚流多久都毫無聲響,像呼吸一樣靜悄悄的。媽討厭她的性格。她揍她,罵她慫,膿包,說她將來肯定是挨打的一方,打掉牙齒和血吞。

2005年兒童節這天,蒯蕊的弟弟蒯勇出生。蒯勇完全是個意外。當初,給胎兒選擇人流還是藥流被多次擺上飯桌商議,實際的考慮是,多養一個孩子經濟成本太高。他們不受陳腐觀念的影響。不像中國其他省市農村,鹿鳴鎮地處工業文明浸潤最深的東北,講究男女平等,同工同酬,人們普遍擁戴計劃生育政策,認同“只生一個好”。蒯蕊班上五十個同學,此前除施冰冰外,一律獨生子女。蒯蕊曾好奇地問過施冰冰,有弟弟是什么感覺。

“大家都沒有就你有,”施冰冰癟癟嘴說,“多余的六指,讓你覺得自己像個怪胎。”

蒯蕊笑了。施小琥胖頭胖腦、茁壯神氣的模樣在她眼前閃現,她對施冰冰打趣說:“那你也是‘六指琴魔’,不過你的‘六指’是大拇指,最胖。”《六指琴魔》是當時寧靜主演的熱播武俠劇,蒯蕊對自己這份難得的幽默竊笑不已。

最終因為蒯蕊奶奶信佛,顧忌殺生,胎兒活下來了。蒯蕊第一次抱著尺來長的蒯勇,逗他:“弟弟,記住了,我是你姐姐。”那一刻,她感覺自己的生活起了變化,而早在媽懷孕時,施冰冰就以某種幸災樂禍的共患難的過來人的口吻點撥過她,她捂著嘴嗤嗤地笑:“你知道嗎蒯蕊?你要完蛋了。”

 

3

施冰冰個子最矮,坐第一小組第一個,正對教室的綠漆門。新春剛過,二年級下學期開始,每個孩子都穿著新衣裳,背著新書包,歡快地走進教室,場面像一場光彩照人的兒童時裝秀。唯獨施冰冰,還穿著她的破洞衣服,面前擺著掉漆的鐵皮文具盒和斷了半截的折尺,寒磣得像是故意招惹那些多事的男孩去笑話她。這是2005年了,孩子們的抽屜里藏著南方來的椰子糖和芒果干,只有施冰冰,飯都吃不飽似的,一副營養不良、面黃肌瘦的萎縮樣子。七八歲的女孩們有了愛美之心,隨身帶著塑料小梳子和俄羅斯小鏡子,把一頭烏黑長發梳得油光水滑,攏成一束擱在胸前。施冰冰可做不到,她的頭發又黃又稀,如同初生貓狗骯臟的胎毛,更糟的是,天氣一變暖,那些黃毛就會掛滿密密麻麻的虱卵,在陽光下透明刺眼。緊接著,黑壓壓的虱子將如溫室孵化場的雞崽,破殼而出,在主人提供的天然大糧倉里穿梭游玩,吸血繁殖。

施冰冰的頭發惹過很多的麻煩。一個中午,同學們正趴在課桌上安靜地午休,突然,施冰冰一聲尖叫驚醒所有人。她的頭發著火了!她頂著火苗在教室里抱頭鼠竄,憤怒地大罵:

“啊我操你媽——操你媽——啊小逼崽子有種出來我操你媽——”

她爬課桌,踢文具,踐課本,直到被人揪住,咕隆咕隆澆得透濕,局面才算穩定。這場不知輕重的惡作劇讓她燒焦了頭發,燒傷了一小塊頭皮。然而,她的父母并未來校過問此事,點火的男孩也就沒有受到相應的處罰。他的處罰來自施冰冰本人。在放學回家必經的一段廢棄鐵軌上,她跟他抱打一團,瘋狗似的對他的臉又啃又撓。后來,那男孩被他驚慌不已的父母領著,去衛生院注射了狂犬和破傷風疫苗。

施冰冰并非家貧,按理說家境比大多數同學都好。她的爸是外地人,被分配到鹿鳴鎮一家馳名北方的酒廠當技術員,做的是有知識門檻的工作:操作儀器檢測酒體骨架成分,以及原材料鉛含量、重金屬、農藥殘渣等安全指標。有些同學的父母也在酒廠上班,做薪資低廉的裝卸工和包裝工。施冰冰的媽也不完全是本地人,父輩是闖關東過來的。她之前在商貿樓租了個門面,賣肉食、茶葉和煙酒,肉是紅腸、小肚,酒是玉米陳釀、小燒和原漿,茶葉和香煙卻非本地便宜貨,譬如茶葉有金駿眉、綠碧羅、版納曲、黑美人、優香針和白毫。施冰冰的媽呢,除了對自家女兒脾氣差了點,跟誰都笑意盈盈,仿佛出于生意人的眼光,看誰都像顧客,顧客就是上帝。她笑起來月牙眼,深酒窩,有點像熱播劇《絕色雙嬌》中的落難公主芊芊。生意本來挺興旺,后來,失業大潮來勢洶洶,人們購買力下降,商貿樓租金卻不降,接著,打工的外地人走了,本地人也賣房搬遷,一片蕭索之中,施冰冰的媽關了門面。

這對夫妻不像鎮上其他任何一對,他們從不互相動手,又養了兩個小孩,且毫不掩飾自己重男輕女的思想。甚至可以說,如果沒有這家人,鹿鳴鎮這代小孩(比如蒯蕊)會以為“重男輕女”等同“裹小腳”“留長辮”“三妻四妾”,是只存在于古代封建社會的落后觀念。

每天上學放學,沿著鐵軌邊走邊聊,蒯蕊的雙耳被施冰冰灌輸了太多替弟弟背鍋的怒怨。明明不是她偷的錢,不是她磕碎的暖瓶內膽,不是她把衛生紙弄得滿地都是,弟弟擦破膝蓋也不關她的事……媽媽從不相信她的辯解,只會厲聲罵她。有次,她當著一群在院子里跳皮筋的小伙伴,罵施冰冰“賠錢貨”“做雞都沒人要”,把所有人聽得一愣一愣。

施冰冰個性強,不像蒯蕊那么愛哭。她總是臉色陰沉,斜睨著她媽,腳底磨刀似的在地面來回滾碾。她越是平靜,越是沒有反應,她的媽罵得越兇,似乎非要把一塊石頭罵得開口和流淚。

剛剛過去的新年,施冰冰大哭大鬧地求饒了一次,然而沒起任何作用。陪伴她多年的狗“大黃”沒了。起因是小琥尿床。冬天尿床,被褥難干,炕也一股騷臭。當地的偏方是,狗肉蘿卜火鍋,專治小孩尿床。施冰冰的爸媽經常路過蒯蕊家樓下那家噴香的狗肉店,可是,他們把主意打到大黃這里。七八歲的狗,再不吃掉,肉就老了。冬天了,他們也怕它被別人盯上,肥水流了外人田。

大黃是一條非常聰明的拉布拉多犬,屠殺它讓人費盡心思。最初,施冰冰的爸站在虛掩的門后,她的媽蹲在門口,手里拿著一根五香筒骨,逗它,撫弄它,引誘它抻長脖頸來舔,只等它吃得涎水直流,門后那雙看不見的手將“嘭”一聲,卡斷它的脖子。可是,因為狗太機敏,或者人不夠機敏,這個辦法失敗了。他們想來想去,最后從醬缸那里找到靈感,決定實施封閉式屠殺。他們用雙層麻袋套住它,口子鎖上死結,扔進醬缸,開始倒滾燙的沸水。醬缸邊上,準備著幾桶沸水。施冰冰從外面回來時,大黃正瘋了似的狂吠。它在局促的醬缸里扭動,掙扎,攪得沸水嘩嘩作響,那水聲像夏夜肆虐的瓢潑大雨,又像高空直線墜落的瀑布,絕望,持久,令人戰栗。

鹿鳴鎮的一家狗肉店

4

暴雨過后,鹿鳴河水位猛漲,水流湍急,穿著齊胸防水皮褲的捕魚者們也不敢下水了。這條河自東南向西北流,上游河床較窄,地勢高差大,進入鹿鳴鎮這一段,地勢平緩,河床變寬,再往下游,所蓄水庫形成一個天然的墨綠色湖泊。河的北岸是梅花鹿養殖場、帶圍墻的紅磚平房、一片樹林,樹林后面是機器轟鳴的采石場。南岸是平整遼闊的稻田,堆放廢棄機械、建筑砂石的荒地,再遠一點,是酒廠、胡同、菜地、平房與樓房混合的住宅。

蒯蕊的家在南岸。這天下午兩點多鐘,她才吃完午飯,因為她的媽最近情緒陰晴不定,又要獨自料理兩三個月大的嬰兒,家里的日常生活非常紊亂。趁著媽媽和弟弟午睡,她提著一只塑料小桶,穿上雨靴,偷偷溜出了門。她喜歡去稻田里撿田螺,抓泥鰍,她并不愛吃這些東西,不過勞動的過程很有趣。天氣極其悶熱,沒有風,空氣粘稠,濃得像鍋粥。正是上班和午睡時間,街上空無一人,酒廠大街飄來親切的誘人酒香,混雜著煤渣燃燒的刺鼻氣味,河水嘩嘩,河對岸食雜店的喇叭在隱約播報“每日特價蔬菜”。河岸之下,稻禾茂密挺拔,形成綠色海洋,嚴密地裹住這個闖入它的小孩。蒯蕊把雙腳浸入水中,再慢慢深入柔軟冰涼的泥巴,感覺這個寂靜的午后真是放松而自在。她一只手環抱塑料桶,一只手撥開阻擋她視線的禾苗,雙目在稻田里四下探尋著。

這時,蒯蕊看見前方不遠處的河岸高地,有一對熟悉的背影:施冰冰和施小琥姐弟倆。弟弟離她更近一點。他穿著鵝黃色短袖,蹲在岸邊,手里拿著一根木棍,在地上畫著什么。施冰冰站在他身后的左側方。她穿的淺藍色牛仔背帶裙,蒯蕊有件一模一樣的,那是按學校運動會要求統一買的,很貴,花了一百多塊。(原本班主任想定那種更貴的雪白蓬松的公主裙,但家長們都不同意。)施冰冰很喜歡這條裙子,她常拿身上這件顏色很新的西瓜綠短袖搭配它,襯得她確實小巧可愛。

準確說,蒯蕊是透過疊磊在岸上、橫在她和姐弟倆中間的空心水泥涵管,發現他倆的。為了方便與施冰冰打招呼,也方便對方一眼看見她,她往后退了幾腳,直到視線完全避開那堆水泥涵管。她正要喊“冰冰——”,卻看見施冰冰推了施小琥一把,旋即,“撲通”一聲,格外沉重的落水聲,施小琥瞬間消失。沒有高高伸出水面的手臂,沒有呼喊“救命”,沒有水中撲棱或掙扎的聲響,只有兩聲嘆息似的嗚咽轉瞬即逝,也不確定是不是來自四歲的施小琥。

鹿鳴河迅疾地奔流而去,仿佛大海的召喚一刻也不能怠慢。河水之上,空氣凝滯成琥珀,萬物包裹其中,喪失生命的能動。蒯蕊驚恐地堵住自己的嘴,牙齒深深嵌進手背。施冰冰立在原處,面朝河水,如一棵枯死的樹。過了不知多久,過了宛若一百年,施冰冰突然抽身向荒地盡頭的胡同跑去,邊跑邊喊:

“我弟弟掉水里啦——快來人啊我弟弟掉水里啦——”

蒯蕊渾身汗得津濕,腦子里耳鳴般嗡嗡作響。她從泥里抽出腳丫,小腿一陣痙攣似的發麻,兩條黑得發亮的水蛭一頭倒栽進她的皮膚,卻沒令她感到什么疼痛。她繞遠路跑進另一條與施冰冰平行的胡同,胡同中間隔著成片的低矮破舊的平房。在這悶熱難耐的午后,施冰冰的呼喊如同一場滂沱大雨從天而降,正中蒯蕊的頭頂,讓她感受到某種無法承擔、無處逃避的迫擊力。她呼哧帶喘地往家跑,眼眶里盈滿了茫然恐懼的淚水。

天空忽然飄起小雨。蒯蕊先是順路跑進了姥姥家,姥姥不在,舅舅吹著風扇在躺椅上睡覺。舅舅屬于鎮上那類無事可做、渾身帶刺的年輕人。蒯蕊舀水洗干凈身上的泥巴,什么也沒說就走了。她忽然很想她的媽,很擔心她的媽。她找出些事情來責備自己,又氣又惱,稀里糊涂地哭了一路。

一進樓道,蒯蕊就聽見弟弟的哭聲,他的哭聲和別的小孩不同,很不流暢,如果畫出來,就是砧板上一段一段的狗尾巴的形狀。因為他出生時攜帶一種叫“封喉”的疾病,喉嚨里長了氣泡,嗆食或情緒激動時,氣泡會阻隔呼吸道,引起咽痛甚至窒息。他才三個月大,就上過兩次搶救臺了。蒯蕊膽怯地取下脖子上的鑰匙,一開門,媽媽劈頭就問:“死哪去了?快給弟弟沖牛奶!”蒯蕊對很多育兒知識牢記于心,比如一勺奶粉兌30毫升溫水,奶粉不能用開水直接沖泡,需要兌好水溫再加奶粉。平素她輕巧地做著這些手頭工作,但這次,她心慌意亂,把暖瓶里的開水一股腦兒淋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施小琥被撈上岸時,已被河水推出鹿鳴鎮的地界。他的頭被水泡發得更大了,圓鼓鼓的眼球灰白,呆滯,大睜著往外凸出,如同天生沒有眼瞼的魚類。因為一路在水中橫沖直撞,他柔軟稚嫩的肌膚被石塊、樹枝、水草劃得傷痕累累,皮肉迸裂發白,慘不忍睹。按當地規矩,未成年、未婚、未育者不得土葬,上山火化后,骨灰灑進江河。施小琥就近灑入鹿鳴河。鹿鳴河注入阿什河,經松花江,黑龍江,鄂霍次克海,最終漂流至遙遠浩淼的北太平洋。

事發地簡圖(目擊者繪)

5

2015年,高考完的一個午后,蒯蕊從汗透的涼席上醒來,趿著紙一樣的拖鞋,去洗淋浴。因為又做了溺水的噩夢,她情緒十分惡劣。很多心事浮泛出來,這個澡洗了很久。開門時,她才發現弟弟蒯勇又帶著幾個男孩在暗中偷窺她洗澡。這不是他第一次這么干了。

蒯蕊憤怒極了。她揪起蒯勇的衣領,在地板上拖拽他,把他的頭摁進那桶洗衣服的肥皂水里。蒯勇在她手下奮力掙扎。

“我他媽淹死你。”蒯蕊腦子里這么想,嘴上也正是這么說的。

十一歲的男孩已經很有反抗的本事,力氣大得驚人,他憋著氣,連一口水也沒嗆到就抖擻身子,安然無恙地挺立在對手面前。

“你淹不死我!”他不屑地說。

蒯蕊氣急敗壞,去抓他,可那瘦長的手臂濕滑得像條泥鰍,讓她撲了空。她提起水桶潑他。這時,外面傳來鑰匙在鎖孔里旋轉的聲音,蒯勇大叫:“媽,救命!姐想弄死我!”

他們的母親無奈地直搖頭:“冤家,你倆是結了八輩子的仇?”

蒯勇天性頑皮,加上“封喉”病相伴,成長路上為所欲為,像個得勢的大將軍。進入青春期后,他對女性身體產生好奇,研究對象就是自己的姐姐,研究方法也不斷推陳出新,能把蒯蕊氣炸。四年前,為了給上小學的蒯勇擇校,蒯蕊一家搬離鹿鳴鎮,在省會城郊買了套兩居室的老單元房。房子不帶廁所和浴室,需要方便時則步行七八分鐘去菜市場的公廁和公共澡堂。有段時間,蒯蕊身體發育很快,胖了不少,對公共澡堂十分抵制,她父親就在陽臺上圍了個簾子,供她淋浴。淋浴間和臥室共用一堵墻,在窗戶另一面。蒯勇帶著男孩們,就藏在窗簾后面。

蒯蕊找母親主持公道,可是任何糾紛處理到最后,歸結為一句話:“你是大的,應該讓著小的。”

“要是沒有小的呢?”蒯蕊委屈又氣憤地反問道。

“有就是有啊。”

“有了也可以沒有。”

“有病。”

“誰有病?”

“你。”母親音量陡增,以一種習慣性的譏諷語氣說:“我說你有病。你沒病,咋往自個手腕動刀子?往自個大腿動刀子?我們不指望你考上大學,你別嚇我們行不行?”

蒯蕊冷笑道:“是嗎?你們被嚇到過嗎?”

這些年,蒯蕊自殘自傷的歷史都可以寫一本書了。她的手腕上永遠有一圈一圈的割傷,新舊交替,深淺不一。舊的結了瘤子,半新不舊的掉了痂,新的還似在滲血,手機拍出來是刺眼的猩紅色。照片給母親看,看多了她眉毛一挑,諷刺地說:“真好看,你為什么不往上畫幾朵桃花,做個手鏈?”

蒯蕊大腿上有刀片的劃傷,肚皮上有煙蒂的燙傷,但她最常實施的,還是割腕。因為割腕最像下定決心去自殺,而且事后處理最麻煩,費時費力,最能分散人的精力,迫使人中止原先的思考:當刀子撕裂皮膚,割開肌肉,抵達動脈前,那種肉體上純粹物理性的痛感層層深入,會調動起人全部的注意力。等痛苦超出承受能力,刀子丟到一邊,可以坐在地上欣賞鮮血潺潺流出;與此同時,內疚、無能和罪惡感隨之流走,人覺得放松而滿足,精神上獲取一種認可自己的充實感。然后,血液凝結同樣需要時間,如果把傷口泡在水里,則需要花費更久的時間。最后,酒精消毒、包扎傷口、擦洗地板、清洗抹布、香熏除味、保存錄制視頻,一通勞累,人躺下就能睡著。睡到自然醒。醒來再決定去不去醫院,如果去,又將開啟搭車、掛號、問診等一系列新程序。——讓大腦在現實中非常具體、非常明朗地忙碌,遠遠好過把它讓渡給探究無底洞般幽暗而痛苦的回憶。

只有積攢足夠多的割腕經驗,熟練掌握這一技術,蒯蕊才得以在某些時刻,冷靜自如地運用它自救。所以,割腕于她,一如煙酒對失意中年男人的撫慰,讓人上癮。蒯蕊的癮很重。

后來,蒯蕊在反復審視自己的人生時,認為她的一生從目擊施冰冰溺死胞弟施小琥這件充滿偶然性的事件開始發生了徹底逆轉。她像遭遇一場重大車禍,身心某一塊遭到損傷,因為沒有及時就醫,傷口加重,壞死,永久性切除,最后,她成了一個隱形的殘障人士。她切除了對別人,對自己,對人性的信任,總是忍不住回想那天的場景,假想自己如何作為才能阻止一個孩子的死亡。年幼時,她因為害怕挨打而不敢坦誠真相,如今長大,讓她顧慮重重不敢說出真相的,絕不只是挨一頓打那么簡單了。

她在無數個失眠的黑夜想起施冰冰不幸的父母:如果他們知道真相是一個孩子謀殺了另一個孩子,事實上他們就失去了兩個孩子。

蒯蕊沒有向任何人說過她的秘密。她在人際關系上陷入幽閉,她寡言,沉悶,郁郁寡歡,沒有一個朋友。她和弟弟處得不好,獨處也一樣糟糕。母親把她的關注都給了那個有病的兒子。父親呢,蒯蕊不覺得他會插手家里除了經濟問題之外的其他問題,盡管他是最愛她的。蒯蕊有次自殘,被父親破門而入,他看到房間地板上全是血,驚駭不已,一定要帶她去市里看心理醫生。對他而言,“心理醫生”還是個很新奇的職業,他也從不信任那些西式時髦玩意兒。可這次,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這個醫生。那幾天,蒯蕊陪著心理醫生打“童年”的擦邊球,聊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她當然知道自己的癥結在哪里,但沒有打算跟任何人吐露它,以期讓自己獲得開導和安慰,諸如此類牛皮軟糖一樣廉價的東西。所有這一切,她認為,都是她事后必須承擔的,懲罰,報應,酷刑,或者別的什么與之對應的東西。

夏天過去了,蒯蕊沒有收到大學錄取通知,對所有人而言,這是意料之中的事。

6

鹿鳴鎮中心小學在北山滑雪場腳下,學校仿滑雪場30年代修建的雪具大廳,將主教學樓修成俄式木屋風格,赭色鍋盔狀尖頂邊上,五星紅旗高高飄揚,讓人想起歷史不遠的遺存,也提醒人們正身處新的時代。教學樓前是操場,東邊打籃球,西邊踢足球。操場外圍是一段五百米長的廢棄鐵軌,筆直地伸向鎮子內部,連接一條南北向的主路。從幼兒班開始,每天下午一放學,蒯蕊和施冰冰都會沿著鐵軌一同回家,學校和家之間不到十五分鐘路程,鎮上沒有哪家孩子需要家長接送。

然而,蒯蕊和施冰冰的友誼隨著2005年暑假的結束戛然而止。進入三年級,蒯蕊再也沒有和施冰冰同行。一是因為蒯蕊面對這位朋友時,心下非常別扭,老想躲著人家;同時,施冰冰也不再需要蒯蕊的陪伴了。如今,那位瘦削寡言的酒廠技術員每天都會騎著摩托車接送他的女兒。他幫她戴好粉色頭盔,抱她坐在他身前的摩托車油箱蓋上,仿佛她還不懂得如何抱緊大人的腰以保障自己的安全。在鹿鳴鎮,只有兩三歲的小孩才會坐在油箱蓋上,也沒有哪個小孩會多此一舉地戴個頭盔。

施冰冰的生活發生了很多變化。小伙伴們路過施家時,經常看見敞亮的太陽底下,施冰冰的小腦袋被她的媽擱在雙腿上,用硫磺皂洗頭發,拿烤生姜擦拭頭皮。(小琥死后,這位傷心欲絕的年輕女人變得不愛跟人來往,極少出門。人們怕沾染不祥的厄運,對這戶人家避門不入。)后來,施冰冰不僅清除掉虱子和虱卵,還最先實現了所有女孩都向往卻因難度太大而成為空想的新疆維族姑娘的滿頭小辮子。她的頭發依然稀黃,軟塌塌地貼著臉頰,于是,她的媽在發辮中編織進五顏六色的絨線,發根用字母餅干小發卡墊高。有一天,施冰冰穿著白紗公主裙,搭配蕾絲長筒襪和蝴蝶結紅皮鞋,一進教室,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如一只驕傲美麗的仙鶴掉進雞群,令所有女生詫異和羞愧。日積月累,這些漂亮衣服在施冰冰身上發揮了除裝飾以外的教導的作用,讓她變得規矩,斯文,分外注意自己的舉止言行。譬如,她會警惕地提起裙擺繞過水坑,而不再像以前那樣,一跨或一跳,絲毫不在乎衣服濺上泥斑。

進入青春期后,施冰冰長成一個白天鵝般美麗出眾的女孩,加上成績優等、家庭的悲劇令人同情,老師和同學都比較關注她,友善地對待她。

念初二時,鎮上調來一個年輕有為的音樂老師,姓周,打扮入時,教學嚴格,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場。周老師剛在北京舞蹈學院芭蕾舞專業讀完本科,來鹿鳴鎮奉獻一年,再回京讀研究生。施冰冰的父親很有遠見地找到周老師,請她一對一教施冰冰跳芭蕾。據說周老師收費昂貴,按小時計算,參考北京地區的規格。當然,她教得也十分盡心。施冰冰沒有基礎,訓練要從樹立開、繃、立、直的基本意識開始。但令周老師欣慰的是,這位學生既表現出天分,又展現出很能吃苦的意志,從不聽她在旁人那里抱怨一句。她極其投入,班級大掃除時,大家看她連倒垃圾都昂首挺胸,不自覺地踮著腳尖。等到學校舉行新年文藝匯演,施冰冰表演了一段芭蕾獨舞,臺下掌聲如潮。那時,鹿鳴鎮包括學校老師在內的絕大多數人,都是第一次觀看現場版的芭蕾表演,時隔多年,這個少女曼妙輕盈又不乏堅定的舞姿依然令他們印象深刻。

周老師離開鹿鳴鎮時,受施冰冰的父親委托,帶上這對父女返回北京,專門找舞蹈學院的老師評估施冰冰的硬件條件:身高、身材比例、肌肉線條、臂展、腿型、彈跳力、軟開,看看能不能一心走專業路線。

舞蹈學院的老師否定了施冰冰父親的志愿。大意是說,他的女兒相比一般孩子,算是有天賦,但從專業角度來看,就很普通了。老師建議他們把舞蹈當課余愛好,這樣,不僅省卻很多輔導課時,還不用參加藝考集訓,長遠來看,經濟壓力也小得多。

于是,施冰冰的父親改變培養路線,狠抓文化課。他自己就受過高等教育,應付女兒的功課算是輕車熟路。對施冰冰自己而言,相比學芭蕾遭受的肉體折磨,靜坐桌前做題顯然輕松許多。2012年,施冰冰考出了格外優秀的中考成績,為了她能去一所升學更強的高中,也因為她父親所在的酒廠效益堪憂,他們舉家遷至哈爾濱。三年后,施冰冰考上了北京一所“985”大學。

7

2018年十二月中旬,蒯蕊從北京延慶趕回鹿鳴鎮,去參加姥姥的葬禮。親戚們陸續搬離鹿鳴鎮,姥姥是唯一留在鎮上的親人,她的過世,意味著蒯蕊此后都沒有回鄉的必要了。蒯蕊在一家賣汗蒸服的網店做售后客服,回復衣服開線、材質有異味、減肥效果不明顯、退貨退款等諸多問題,每天忙到凌晨兩三點,到手月薪三千八(不交保險)。臨近年關,網店迎來一波銷售高潮,蒯蕊好話說盡也沒能跟老板討得幾天休假,加上她對這份工作早就積攢了許多不滿,最后她干脆辭了職回來。

鹿鳴鎮剛下過一場陣雪,大地白茫茫一片,氣溫降到零下二十七八度,空氣異常干冷。人們還在等待一個漫長的雪季,哪知天氣倏爾轉晴,晴天綿延多日,徘徊不去,最終塑造了當地一個百年不遇的暖冬。積雪融化,房屋、街道和荒山在和煦的陽光下裸露出原來的色彩,試圖制造大地回春的假象。唯獨鹿鳴河,依然被厚厚的寒冰封鎖,紋絲不動,寂靜無聲。姥姥的葬禮過后,蒯蕊留在鎮上等堂妹放假,相約去北山滑雪。白天,她在冷清的街上閑逛,像個外地人一樣舉目四望,找到一家路段偏僻但很便宜的旅館住下。每天早上八九點鐘,她步行十分鐘去小時候常去的那家包子鋪吃早點,她最喜歡這家的茶葉蛋、酸菜包和牛肉包。長條桌上擺著各式醬菜,可以自取,老板娘抹桌子收碗筷,從不拿眼偷偷瞟你。有時,她提著一只綠色灑水壺,專心料理窗臺上的天門冬和鐵甲海棠。她應該特別愛花,才會把桃紅色花朵床單剪成波浪狀,懸掛在墻上。正是這些俗不可耐的花朵讓顧客進門時對這間簡陋又油膩的屋子感到眼前一亮。可惜,如果不是蒯蕊自己說起來,老板娘已經完全不認得她了。

鹿鳴河冬季的傍晚

這天早上,蒯蕊正坐在桌前喝粥,感覺身后襲來一陣冷風,彈簧門“吱呀”合上,兩個女孩哈著白氣,說說笑笑點了單,就近在蒯蕊身旁落座。蒯蕊一眼認出其中一個女孩(即使黑色羽絨服帽子的貂毛擋住了她小半邊臉)。幾乎同時,對方也認出了她。

“蒯蕊!”施冰冰驚喜地喊道,笑容滿面。

蒯蕊遲緩而窘迫地報以微笑。

施冰冰坐近了些。蒯蕊看到她的妝容很好看,眼線流暢自然,襯得眼睛很亮,沒有浮粉,皮膚比以前白了很多。她長得的確是很好看的,比自己好看太多了。

“咱倆有多少年沒見啦?快十年了吧?我都不敢認你!”唇紅齒白,光彩照人。

蒯蕊感覺自己的笑有些僵硬,像鹿鳴河凝結的冰塊。“七年。”說完,她忍不住摸摸臉頰,微微發燙。

“對,高中三年,大學四年。你在哪里讀大學?”

“我沒有讀大學。”

“那你在哪里做事?”

“北京。”

“北京!你在北京哪里?”

“延慶。”

“延慶我知道的。你在做什么?你猜我在哪里?”

屋里暖氣很熱,施冰冰脫下羽絨服,擱在膝上,赤豆色羊絨衫襯托她玲瓏小巧,氣色很好。說著她挽起袖口,從手腕上取下一個珍珠發圈,攏起栗色長發,綁了一個高高的馬尾。蒯蕊注意到她的手腕凈白如蔥管,青色的靜脈在皮膚下依稀可見。蒯蕊忽然覺得有點難過。她把手縮到桌子底下,抻長袖口,心想那些傷痕真是太令人難為情了。真討厭自己的性格,為什么非要這么軟弱、畏怯,不能忘卻一切(或者不顧一切)大膽往前走呢?如果他們知道真相是,一個孩子謀殺了另一個孩子,事實上他們就失去了兩個孩子。(日記本上這行字被她用簽字筆加黑加粗,以便在緊要時刻迅速浮出腦海,作為警示。)

蒯蕊遲疑地說:“唔,我知道你在哪,聽說了,李雪還給我發過你跳舞的視頻呢。”李雪是她倆共同的同學,蒯蕊的堂妹,也是施冰冰的朋友。

“是嗎?”

“是啊。”

“跳什么舞的視頻?芭蕾、拉丁,還是韓舞?我爸當初不讓我學,我在大學加了社團,自己學,很多舞種都學會了,很好玩。”施冰冰一顰一笑都那么美,美得讓蒯蕊卑怯,緊張。

“街舞。”

“你來找我玩呀,我接下來三年,都在北京讀研。”

那位不相識的女孩跟著笑起來:“你去找她蹭飯,她呀,反正也要嫁在北京了。”

“什么話,早著呢。我請你吃飯呀。”

“好。”

蒯蕊應著,心下虛軟,一股滾燙灼人的熱流直搗小腹。她感到自己瞬間失去了折返北京的勇氣。當初,她為了逃離父母,莽莽撞撞去當北漂。這一兩年,父母開始養花,遛狗,跳廣場舞,變得老態溫和,看上去好相處了很多。哦,男朋友,短暫地有過一個吧。起初,她確實喜歡他,也藏私地認為又矮又窮的男孩會出于自知之明更疼人。沒想到他居然反過來嫌她胖,事實如此,她甚至找不出一句話去反擊他。他說,蕊蕊你瘋了一樣搖晃我的時候,我都看呆了,你渾身的肉都在抖啊沸騰啊真刺激呀,你知道嗎我不得不閉上眼睛想點別的,蛆啦蟑螂啦嘔吐物啦,才能再挺一會兒。他的南方口音聽起來也陰陽怪氣的。后來,蒯蕊看到施冰冰跳舞的視頻,看了兩遍,又羨慕又悲哀,這樣的“女神”肯定不會有那種可笑的煩惱吧。

為了戒掉自殘的癮,治療反復發作的抑郁,這些年吃下多少顆導致代謝失衡的膠囊,蒯蕊自己都數不清。

蒯蕊離開鹿鳴鎮的火車是下午三點。早兩年,政府拆除俄國人19世紀修建的老火車站,新建了一座英國古典莊園式的建筑,美麗大氣,令人瞠目。它被破敗低矮的平房簇擁在這里,如此突兀,如此孤獨,像幻化失真的海市蜃樓,也像一個不經大腦的笑話。每天有13趟火車從此中轉,開往虎林、綏化、香坊、嫩江和北京等地,火車進站,汽笛長鳴,車輪與鐵軌錯打,哐嚓哐嚓。熱鬧在五分鐘內消失,鎮子重又歸于沉寂。

瞭望塔依然矗立在離火車站三十米遠的鐵軌旁。進候車室前,蒯蕊穿過一條隱蔽的胡同,左拐,直走,推開了那張虛掩的銹跡斑斑的塔門。冬天的塔內極其陰冷幽暗。蒯蕊打開手機的燈光,一步一步往上走。她想起小時候和施冰冰在臺階上打鬧蹦跳,學各種動物的怪叫。她自己最喜歡學馬鹿幼崽的叫聲。這時,她忍不住在黑暗中卷起舌頭,“呦,呦——”,回音依舊,動聽悠長。她微微一笑,感到鼻子猛地一酸。她好像聽見了小不點施冰冰咯咯直笑的聲音。她心顫地想起施冰冰牽她一起爬樓梯時,那種汗涔涔、黏糊糊的親密感。

施冰冰,施冰冰,再見吧施冰冰。不不,永別了,施冰冰,永別了,鹿鳴鎮。蒯蕊站在塔頂,俯瞰著她年幼時熱鬧蓬勃的故鄉,此刻正步入消亡。別處的人們不會知道,這片土地曾作為一個朝代的開國都城,繁華鼎沸,然而僅僅存活三十余年,一場大火卷走一切,人去城空。想到這里,蒯蕊感到惆悵,難過,又不免有點兒輕松。她伏在鐵欄桿上,久久地凝視著永恒的大地。再過些日子,鹿鳴河會在暖陽下醒來,寒冰松動,水聲潺潺,往西流去。

(文中鹿鳴鎮、蒯蕊、施冰冰、施小琥、蒯勇、李雪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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