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夸夸群有讓我的生活變好一點嗎?
然而夸夸群的生命普遍短暫,建立后不久往往就會歸于沉寂。隨著眾多夸夸群的興起與退潮,一些關于夸夸群的疑問也逐漸浮出水面。夸夸群的存在背后是什么樣的心理訴求?這樣的夸獎對于參與者來說意味著什么?而它最終又會給參與者帶來什么?為了尋找問題的答案,我們加入了北大夸夸群,并給出了一份體驗報告。
自述|唐遠
手繪|王雅婷
編輯|謝欣玥
截止到現在,我在夸夸群里呆了14天,感覺上似乎更久。
其實我只趕上了夸夸群在校內興起的尾巴,當我拜托同學把我拉入夸夸群的時候,我已經是北大夸夸5群的第376位群成員,群里一邊水聊,一邊不斷有人加入。拉我的同學把進群之前的聊天記錄轉發給我,大家正熱烈稱贊的是張帆的一條求夸:“臉上被蚊子叮了一個包,求夸”。大家從被蚊子叮這一簡單的事實聯想到蚊子都青睞的好看皮囊,引申為愛護動物或是舍己為人的美好品質,然后在稱贊彼此的胡謅能力中畫下句號。在看到那條“血多,夸”的時候,我在自習室里笑出了聲。

實際上我已經很難回憶起上次被熟人認真夸贊是什么時候,構想這個場景都顯得違和,怎么也不能把熟人的臉與真誠的夸贊放在同一個畫面中。在微信聊天記錄里搜索“棒”,從夸有意思的推送到網上鄰居間的商業贊許,找出一條來自熟人的夸獎很難,難得翻到一條“你棒棒哦”,還是表達鄙夷,但如果搜索“傻”,可以搜到30條到90條不等的彼此挖苦。我開始反思我的社交是不是太不健康。但這已經是被我接受為常態的社交模式,并自以為是地認為朋友之間互相挖苦而非表揚在某種意義上是關系好的標志。
夸夸群的消息不停向上刷,一條求夸底下就看到三個熟悉的頭像,都是元培水群的常客,看來各處群聊水群的都是同一撥人。躺在床上玩手機到凌晨一點,睡前點開夸夸群,估計許多人和我一樣剛剛加入,互夸的熱情依舊高漲。刷到一條“這么晚還沒睡,求夸”,我斟酌了一下,決定發出我在本群的第一條夸人:延長生命,夸。基本也是對自己熬夜無所事事的安慰,晚上的時間總像是憑空白得的。一分鐘內針對這條求夸已經夸出三條,內容類似,夸友對于熬夜的伙伴都不吝贊美。很快,群內又出現了新的求夸,也不斷有新的夸贊的人們。
在夸夸群呆了幾天,我才發現夸人十分困難。沒有靈魂的夸獎不難,然而要夸出新意、夸出水準,夸得出乎求夸者的意料還是有難度的。我在夸夸群只發過零散幾條夸贊,總怕自己夸的落入俗套。
雖然我有對夸夸群興起的解釋,但我其實并不能理解在群里頻繁求夸的心理。獲得陌生人并不真心的表揚能補足社交中缺少的積極反饋嗎?
因此我決定在夸夸群發出第一條求夸,但又對發什么內容毫無頭緒。在分析了夸夸5群的求夸記錄后,我把求夸分為了三類,對自己感到愧疚或其他消極情緒事件的求夸,單純為了看看網友能夸出什么的求夸,和真正有所成就的求夸,事實上第三類反而是少數。或許即使在充滿陌生人的網絡環境中,人們依舊甩不脫強加給自我的對于要求表揚的恥感。
發出第一條求夸需要跨越心理的門檻,因為我心里并不認為求夸能獲得什么有意義的回應,同時也處在冷群或者回應寥寥的憂慮之中。加入夸夸群的第7天,我在宿舍樓下沒帶門卡等著有人開門。抬頭正對著宿舍門口站著的一對情侶,毫無進門的意向,我轉身來給他們留一些空間,結果臺階下又是一對情侶,我勉強轉向介于兩對情侶之間。禍不單行,這個方向幾米外的車棚里又是一對情侶,他們仿佛七夕短短相會又要久別的牛郎織女,依依不舍。我尷尬的目光終于無處安置,掏出手機,隨手刷掉夸夸群最新的消息,帶著點打趣的念頭發出了第一條求夸:在樓下等人被三對情侶包圍,求夸。群里很快有了第一條回復:功率大,夸!還有網友發出了各種表情包,我回復了一個蓋著被子哭泣的表情。
求夸的體驗并沒有我想象中那么尷尬。這個場景完全可以類比為,你在某個大型社交現場完全無法融入任何人的談話之中時默默掏出了手機,仿佛一個有著豐富網絡社交生活的商務人士。雖然你可能并沒有和人聊天,也依舊處于跟身邊人搭不上話的尷尬境地,但看手機的行為在一定程度上就已經承擔了這些社交壓力。這時我對夸夸群的看法稍微有了些改觀。
加入夸夸群的第4天,我刷到張帆發的一條自制三明治早餐的求夸,還配了一張她做的三明治的照片。夸友們紛紛夸贊女孩子熱愛生活,宜室宜家。之所以印象深刻,可能是因為配圖的三明治看起來真的很好吃,可能是因為這是為數不多認真求夸的案例,也可能是因為她被夸完后真誠地回復感謝。
因此我決定和那些同我性格迥然相異的人聊聊夸夸群。

或許和我們級的大多數同學一樣,我認識的第一批人中就有張帆,軍訓的間隙我看到同連一個姑娘在樹蔭底下唱歌,就是她了。最后軍訓文藝匯演的時候她是主持人,認識了魔術師辛冠杰,而我搬個凳子坐在幾千新生里揮舞熒光棒。這次是我們倆第一次有超過三分鐘的聊天,之前每次在樓道里遇到,打個招呼,互相就可見的信息點評二三,然后就各自敲開各自的宿舍。
張帆給我講了她在夸夸群的故事,我才理解了她說的,每個人在夸夸群都有個自己的故事。
原來我在元培大群里看到張帆問有沒有人需要拉夸夸群時,她也剛加入夸夸5群。但她其實已經加入過另外一個夸夸群。“最開始我只是想圍觀夸夸群,因為我并沒有求夸的需求,或者說沒有意識到夸是一個生活當中稀缺的東西,或許這就證明我平時生活中已經被滿足了吧。” 那個群已經到了衰退期,基本都是求夸,夸人質量也很低,圍觀起來沒什么意思,于是她退群了。
如果不是五群的群主辛冠杰找上她,或許張帆不會再對夸夸群提起興趣。辛冠杰請她拉一些同學進群,最初群里人少,可以通過掃碼進入,到達上限后就要手動操作。當晚張帆微信聊天里都是元培的朋友,還有特意加她好友來進夸夸群的陌生同學,她一個一個手動拉人。夸夸群里的同學立刻融入氛圍。“群里一個勁兒的夸我,比如老張,他就說黛伊真的太強了,流水線拉人機,夸!” 張帆那天晚上往群里拉了一百多個人。
比較兩個夸夸群,張帆覺得不過是自己加入的時機不同。回憶起另一個夸夸群,剛開始的時候同樣火熱,后來每個群都一樣,變成正常聊天而不是夸人,或者用著夸夸體勉強聊天。但聊天情況也在于群里人的質量,“在第一個夸夸群里,我一條求夸都沒發過。在這個夸夸群里都是熟人,他們常常會說黛伊怎么樣,就不會夸得很尷尬”。 張帆的朋友都會叫她黛伊或者老板娘,剛進群的時我看到這些稱謂,還以為錯進了元培群聊。
我跟她表示自己擔心在群里求夸會冷場,而她覺得沒關系,還攛掇我現在就發一條。她將群聊經驗與我分享:在任何一個群,只要有幾個關系很不錯的同學,哪怕損你都不至于冷場,也就沒有后顧之憂。“我跟你講啊,有人損你是件很幸福的事。”說這句話時,她下意識帶上了些東北口音。
雖然張帆不覺得自己是夸夸群深度用戶,但在夸夸群里她依舊是個吸引注意的人。談到在夸夸群里常有人加她微信時,她表情自然,而我驚詫不已。有人加她微信,還把她拉進其他的群聊,比如清北美妝護膚群、北大vlog交流群等,她大多來者不拒,也覺得網上的關系和線下的關系沒什么分別。
聊天的過程中我隨口問她:微信好友上限多少人啊,一千?
她:怎么可能!
我:五百?你是說太多還是太少?
她終于翻到了好友頁面的最下,說:“我高三下學期才注冊的,好友就有一千多。”
我再次感慨人與人之間的差別之大。
后來她也給我講了那次發三明治照片背后的故事。她先發給了爸媽,為了展示她吃的很健康。“結果他們倆極其敷衍!”張帆開始翻手機,“我拿給你看,六個表情就解決了,而且我爸還是復制我媽發的。”她父母回了玫瑰和拇指的微信自帶表情包,六個表情排列整齊。

我問她,父母總是相信你是不是也會帶來焦慮。她毫不避諱:“高中的時候因為這個也感覺鬧心,別的家長什么都管,我的家長完全相信我,后來過焦慮期就好了,反而覺得是好事。”
或許是受父母的影響,她總是喜歡在別人面前表現出強大的形象,情緒有所保留,尤其是在微信里。好友太多的負面影響是分組很麻煩,她也不喜歡設置分組,朋友圈基本所有人可見,數量在她看來很少,一些最真實的心情會留在空間。她把QQ空間給我看,更新很頻繁,評論區有不少互動。
因為QQ空間這樣一個安全地帶的存在,她覺得自己的人際關系挺舒服。QQ空間里的朋友對她都很友善,熟人也常會留言夸她。
她和建群的辛冠杰從來沒討論過為什么要建夸夸群。我本以為這會是個精彩的故事,但她否定了。“你是不是學哲學的?我覺得這是職業病。” 學新傳的張帆這樣考慮這件事情,夸夸群是一個場域,大家互相傳播資訊,擴大傳播量,然后又進入到其他的社交環境里,“網上天天報道夸夸群這件事,好像把它當成一種社會現象,來找到背后的意義,但夸夸群對我而言就是一個有意思,如果你非常癡迷追尋意義的話,它就沒意思了。”
我們達成共識的地方是,這個夸夸群也開始走向退潮。消息從最開始的99+,到現在有時一條求夸會被晾三四個小時。只是這次張帆不打算退群。
在和張帆聊天之前,我完全無法想象夸夸群竟然還有社交平臺的功能。我與陌生人在夸夸群對話的經驗只有一次,某次夸人之后有人@我夸我的頭像好看,我商業性地完成互夸,點開對方的頭像,翻了可見的幾條朋友圈,看背景似乎是個挺有意思的人,但并沒有點下“添加到通訊錄”的圖標,也并不覺得自己錯失了認識一個人的可能。
后來還有一次,有人在群內問北京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我推薦了幾處密室逃脫,接著我就被拉入了一個密室逃脫局的群聊。群里的人大多是夸夸群里的熟面孔,我發了幾個地點的截圖到群里,獲得了熱情夸獎,但群主試圖確定時間的時候,并沒有人響應,而這只是一個六人的群聊。我空出了周日的時間,然而直到周六晚上,依舊沒有人在群里發言。這次不成功的邀約被我看成是某種佐證,我相信大多數網絡社交是無謂的,并且相信為此費力不值得。這個六人小群很快被不停涌入的新信息壓在底下。
在那段時間里,夸夸群成了少數幾個我沒屏蔽的群聊之一。加入夸夸群的第八天,群里的消息依舊保持著每日99+。晚上跟朋友在全家自習的時候我跟她講了我在夸夸群第一次求夸的故事,我對她說:“你覺得友誼能純粹建立在互相夸的基礎之上嗎?我覺得可以。” 然后我們打了一個賭,為了得出結果,我們共同編輯了一條樹洞來驗證我的猜想:單單是互夸的人會擁有友誼嗎?
編輯這條樹洞有一種訂立社會契約的感覺。為了保證不擔負新的社交壓力,我特意寫明了除了互夸之外不需要相互了解。發出樹洞,我抱著手機開始緊張等待。當時是凌晨,但依舊幾分鐘內就有人回應,我精神一振。我們加了微信,第一個難題是如果對方沒有屏蔽我,我是否還要遵守洞里寫的屏蔽對方呢?思索再三我還是選擇了屏蔽。

我依舊把夸夸群,至少我體驗到的夸夸群歸于生活中的意難平。我還是沒能回答最初的問題,生活中的缺失是怎么在陌生人身上找到補償的?在尋找答案的過程中,我有一些意外發現。
張帆如此輕松地展示出了夸夸群社交的另一種解法,但我小心翼翼,甚至第二次仔細斟酌,只獲得了兩次失敗和“三而竭”的勇氣。我是舊式社交的擁躉,喜歡寫信多于郵件,喜歡見面多于微信,也可能因為我在新式社交中慘遭失敗。我與新式社交的關系大概是,我曾經發朋友圈抨擊它,然后獲得了一些贊。網絡上的言語有時候比生活中要輕,比如說隨口的約定,有時候我們又在其中尋找一些重量來牽住裝滿消極情緒的自己。
我對夸夸群的態度非常復雜,如果說夸夸群對我的生活產生了影響,我會把這當成對我生活價值的貶損,但體驗夸夸群,和另一種生活態度的人聊天在某個時間點上還是會改變我的選擇,無論是現實中還是網絡上。
舉個例子,周末回家,我媽照常問我這周過得怎么樣。過去的每一周都會有這樣的問答,我會說還行,然后掏出ipad插上耳機開始刷劇。我媽會問我怎么沒有WiFi還能看劇,我說是下載好的,其實是在用流量。然而這次我猛地吸氣,從抱怨手頭選題到北大杯分組,講述我凌晨四點在樓下爆肝被清潔人員圍觀的悲慘場景,絮絮叨叨從西門開始抱怨直到車走到西單,以最近寫稿趕due的辛苦作結。我媽冒著危險駕駛的風險側過頭來看我,問我“是不是真的很累啊?” 我把椅背放倒,合上眼睛說: “ 嗯。”
夸夸群的人數后來總在496、498、500之間波動,總是有人進來,也有人悄無聲息地退出。最后停在了499上,不再變動。看到這個數字我想起了夸夸群第一次滿員,群主一聲令下大家排隊型慶賀,還有人擔心朋友沒法進群。在北大夸夸5群的早期歷史階段,每次夸夸群滿員都會有人發一條夸。直到某一個時刻,夸夸群不再有人加入,也不再有人退出,人數停留在了距滿員差一點點的不完滿狀態,就像這個群聊本身因為生活中的不完滿而建立。
夸夸群的浪潮已經過去,北大的夸夸群會一個一個沉寂下去,豆瓣的相互表揚小組或許還會一直有人分享,回到登上微博熱搜之前的狀態。我還是有一點職業病,相互表揚小組也好,夸夸群也好,或許有人會像我一樣抱著圍觀或評判的心情來,獲得一點想法乃至意義的碎片,這也挺不錯。如果有一天夸夸群死了,我可能會想念它。
新媒體編輯|張漫溪 謝欣玥
責任編輯|張煒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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