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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無法安息的金三角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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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2月8日,金三角老兵昭悍桑罕走了,在泰國北部清佬縣的一個農家小院,心有不甘地走完了他八十歲的人生!
沒有熄燈號,沒人對天鳴槍,甚至找不到半點軍人色彩。
在拐進他家的路口旁,掛著一個泰文指示牌,寫的是:桑罕大爹葬禮。
這是一個普通泰國老人的葬禮,古典輕音樂,花團簇錦的靈堂,沒有讓人壓抑的悲戚氣氛。
但他確實是軍人,一個在金三角摸爬滾打三十年,最終也不知道自己為誰賣命,倒是把緬甸搞得動亂不堪,也給鄰國帶來困擾的典型金三角軍人。
緬甸的亂幾十年來已成常態,深受其害的老百姓早已麻木。吊詭的是,如果深入觀察你就會發現,緬甸各族,從軍政官員,大小軍閥,販毒者,到種植鴉片的農民,許多都是篤信佛教的善良人,就是這么一個熱愛和平的國家,各方卻較著勁上演了垮世紀的內亂,把整個國家折騰成亞洲最貧窮的國家之一。
對桑罕老兵命運的梳理,無疑會對緬甸金三角亂源有個更客觀深刻的認識。
他在撣邦軍里做到最大的官職是“昭悍”,屬中上級軍官,所指揮的部隊人數二至五百人不等,有時會獨擋一面,更多的是在某個將軍的指揮下活動,也就是沒有統治一方的權力,這和他的能力無關,而是與他的出生有關。
他是我們老家的傣族,在金三角過那種刀口舔血的日子里,他都刻意隱瞞自己這個撣族是來自中國的傣族。
他在我們家鄉是個模糊的符號,是個不太吸引人卻又時常會有人講述的遠古傳說般的故事。而熟悉他家情況的親戚經常議論的是:他的老母親每當疼病痊愈之后,就會站在寨子邊的大靑樹下向西邊的緬甸方向眺望,她希望有一天會有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向她走來,跪著喊一聲:“母親!我回來了。”
老母親直到去世,都沒聽到他這聲呼喚。

他真實的傣族小名叫:杭墩,學名:孔進明,生于1939年,屬兔,云南省盈江縣盞西曼晃寨人,家中六兄弟,二姐妹,他排行老三。
2015年4月潑水節期間,我第一次去清邁鄉下見到他,兩人以聊天方式談了幾天,他基本給我理清了命運軌跡。
1957年,高小畢業幾年的他走出國門,去緬甸密支那附近的曼究投奔親戚,他的一個堂伯父生活在那里。他走得很輕松,因為這不是生活所迫而亡命他鄉的無奈之舉,純粹就是去“走親戚”。那時剛解放沒幾年,我們盞西人對國家邊界并沒有明確的概念,對新中國認同最直接的理由就是:解放軍是自古以來對少數民族最好的軍隊,這樣的“官家”來管理肯定會好。密支那在我們家鄉的印象是英國人管理過的“大地方,很洋氣”,經常有人跑去那邊開眼界。或許他內心里還有個小小的期待:自己帥氣又讀過書,說不定在那里和一個老板女兒好上,帶個洋氣又漂亮的老婆回家,該是多體面的事。
1958年初,八莫撣族土司坤柳去那一帶招兵,號召當兵的理由簡單直接還有點“高大上”,就是為撣族打天下,扛著槍很威風地吃香喝辣,如果能當個官還會發財。盞西人歷來就有點好勇斗狠,于是他也不和誰商量,反正父母也不在跟前,直接就上了坤柳來招兵的車,路過村口,看到他的伯父在大樹下坐著和人閑聊,就在車上吼了一聲:“大伯,我走了,要去當兵。”
不知所措的大伯還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就只看到汽車騰起的塵灰慢慢飄散在緬北那晴熱的天空。
他們一行三十人,準備到勐撒接受國民黨軍訓練, 那時李彌將軍和撣邦土司有協議:李部幫撣族訓練部隊,撣族土司幫李部征糧,以及征招漢族兵。
到南坎附近的勐偉,傳來李彌軍已撤臺的消息,就沒有直接去勐撒,轉來轉去三個月后到景棟附近的勐龍,在新兵隊受訓六個月,參加遮放傣族土司多萬忠的隊伍,又被派去干訓隊受訓一年多,之后又到寮國(老撾)的景蘭,進初級班學習,當時柳元麟為總指揮,從臺灣帶來三百多人的特種部隊,后被解放軍配合緬軍擊敗;柳部撤臺后,他去投五軍,又參加雇傭軍被派到寮國,幫白寮打紅寮,結果紅寮勝。他率領十多名撣族兵趕著幾匹馬,帶著不錯的裝備撤回緬甸(兩挺重機槍,一挺輕機槍,一門六零炮,輕武器每人兩枝),參加昭悍撲敏的撣軍,一年后昭內派弄坤尚(也是中國傣族)把他們招到撣軍總部。
“也就是你參軍后有相當長時間內是和國民黨殘軍在一起的,有沒有被派去襲擾云南邊境?”我插話,想起那年月,殘軍在我們那地方搞壞活動,被邊防軍帶著各族民兵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的往事。
“我和國民黨殘軍在一起5年左右,從來沒有被派去襲擾中國,因為我們是撣族軍。”他回答。
“那還好。”我心里說,要是你去參加那些行動,邊防軍很快就能掌握情況,你家當時作為敵特家屬將被打入另類,那你豈止不忠不孝,簡直就是家族罪人。
從上世紀的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他主要在泰緬邊境打游擊,也到過撣邦北部,打了多少仗,作戰對象都是誰?戰斗經過怎么樣,更深遠點,到底為誰而戰?戰爭要達到的目標是什么?
這些他都已無法理清楚,就只有一個籠統而唬人的目標---反抗緬軍,爭取撣邦獨立。
“我能把主要經歷說出來已不錯啦。”面對我的追問,他微笑著回答。
簡而言之,和緬軍打,和紅寮打,和國民黨殘軍打,和撣邦的各種武裝打,和撣族軍其他派系打……最大官職是“昭悍”,再往上升一點就是將軍。
“那時我昭悍桑罕在撣邦的名聲還是有點的。”他淡淡地總結。
我利用自己對金三角歷史的了解,以及參照國民黨殘軍,羅星漢,坤沙等部的相關資料對他進行引導和分析,希望能將他的戰斗經歷系統整理出來。結果反復多次都沒法完成,一是他沒有寫作戰日記,二是他所參加的撣族部隊沒有象樣的參謀人員制定作戰計劃,事后也沒有文字方面的作戰總結。
“都是哪里該打,想打哪里了就去干,打完了是敗就跑,是勝就占地盤吃香喝辣,很簡單。”這是他的總結,于是他給我講的打仗故事就顯得凌亂而無緒,根本就沒一個連慣的線索,怎么看都是撣族村寨間械斗的場景,區別只是這種械斗被披上了民族獨立戰爭的外衣,而且用的武器更先進,死傷較多。
這是金三角戰爭親歷者的回憶,對事件的看法難免有偏頗,但內容是可信的,以往我們看到描寫金三角內容的書,大都以羅星漢和坤沙等叱咤風云的大毒梟為主角,傳奇內容有相當部分是虛構的。昭悍桑罕的故事則將一個更真實和細碎的金三角展現在我們面前,再對照我本人的經歷,緬甸幾十年內亂的社會土壤,金三角毒品禁而不絕的原因,我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
“當時你是受誰的領導,就是你最大的上司是哪個?”其實從我了解的撣邦軍歷史來看,都是大小將領各自占山為王,他也不可能始終如一地跟定一個人,但還是忍不住問。
“我跟昭內的時間比較長,他是公認的第一個舉起反緬大旗的撣族革命者,又叫索演達,瑞麗傣族,會漢話,還有個名叫曹自德。1927年生,年輕時到緬甸撣邦和克欽邦經商,被緬甸警察以非法入境罪抓去坐牢,他憑借口才和膽識大鬧移民局,于是出名,撣族人士將他保釋了出來,不久他就帶著撣族青年于1958年5月21日舉行起義,這是到現在為止,是撣族統一承認的建軍節,他指揮的部隊最多時有八個師,四千多人”。
每支部隊三到八百人不等,幾乎都靠收鴉片稅來維持,那時北撣邦到南撣邦所有生鴉片的稅收統一由昭內手下的第四大隊布雷昭海負責,一跩生鴉片要交500—800銖,但是收購的成本不高,而賣給香港老板是2500銖,利潤非常豐厚。
“也就是那時的鴉片買賣是合法的?”我問。
基本是合法的,維持一支部隊,老百姓負責供給糧食,而武器彈藥,服裝等等都要靠買,老百姓沒錢,你去攤派就不得人心,只能收商人的稅,而在那種地方最賺錢的買賣就是鴉片生意。
初次見面,桑罕送給我一個別人送給他的VCD,是香港導演翁維銓拍的那部記錄片《金三角鴉片軍閥揭秘》,拍得有聲有色,在這電影里有桑罕抬著報話機指揮部隊的鏡頭。這影片內容真實性有多高我不好評論,但影片里有段堪稱對金三角戰亂定位精準的旁白:“這場革命戰爭一開始,就象撣族人喜愛的游戲一般,兩條被灌醉的牛在比武,大家都是醉眼朦朧,一陣亂頂亂撞,根本就不知道在打誰,緬政府軍找不到革命軍,革命軍又找不到政府軍。”
這種牛頂架似的戰爭,參與的各方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撣邦軍要為撣邦爭取獨立,緬甸政府軍要維護國家統一和領土主權完整,大大小小的自衛隊要保護家鄉老百姓的利益,等等,都屬于正當行為,但不可否認的現實是,他們真正的沖突大戲,都是圍繞著個人利益,也就是地盤,稅源,金錢美女,特別是這幾樣東西的載體----毒品,來進行的。
折騰到八十年代,第一個舉起反緬大旗的昭內首先感受到了各種隱憂,尤其美國中央情報局那又黑又長的手四處亂插,他這個單純的革命者已經無法駕馭局面,于是召集部分撣族部將領舉行清邁會議,決定停止武裝斗爭,得到泰國政府的安置,算是解甲歸田。
沒有靠山的桑罕也退了下來,憑著中文基礎和不知從哪里買來的兩本中國的《農村合作醫療手冊》,《赤腳醫生手冊》自學成材當了會針灸的民間中醫,在當地還小有名氣,結果在給一個販毒者治療時碰到泰國警察抓捕,作為“同犯”被抓走,告上法庭,因為沒錢請律師,坐了十多年的牢,釋放后繼續行醫,安度晚年。
“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不該死于槍下的,打幾十年仗也不會被打死,而該吃槍子的,和朋友一起上山打獵就被誤傷而死。老子到泰國過和平生活卻又莫名其妙地坐了十多年的牢,到現在拿的還是泰國的山民證”。
桑罕嘿嘿笑著最后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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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進一步弄明白桑罕的故事,以及緬甸內亂問題,有必要先了解撣邦的簡單歷史。
撣邦位于緬甸的東北部, 面積15萬多平方公里,人口有多少,各種數據差別很大,因為山區還有不少地方不在緬政府控制下, 沒有領緬甸公民證。一般說法是八百到一千萬人口。
主體民族撣族,占人口68%,撣族話可以通用,但官方語言是緬語。撣族自稱傣,“撣”是他稱,而且是古稱,是何種語言也說不清楚,可以肯定不是緬語,因為兩千年前撣族建小國時緬人還在青藏高原過著原始社會,這是公認的。
元明時期撣族勢力再次南擴,占有整個緬甸北部, 建立了阿瓦,實皆等王朝。而中國史書稱之為 “百夷”,離中國較近的傣族地區被中國朝廷封了許多土司來進行統治。到了清朝, 撣族仍被中國史書記載為百夷或擺夷。而此時緬族勢力已強大,最終控制了整個緬甸,撣族統治者再次被分化,許多土司同時向緬政府和清朝進貢。以維持其統治地位。
目前撣邦漢族依然把傣(撣)稱為“擺夷”是沿襲了過去的習慣。
撣族土司在轄區內被稱為“召法”即“上天委派的王”之意。對中國朝廷只接受冊封和定期去朝貢。而對緬甸的封建王朝有時不得不接受調譴。但內政歷來是自行管理,緬軍也不在撣邦長期駐扎。
十九世紀,英國先征服下緬甸, 后進入撣邦地區, 對撣邦土司威逼利誘, 加上清政府日漸衰敗, 內憂外患不斷, 到此時已無力顧及這些“蠻夷之地”,中英進一步劃了界,凡英殖民者直接控制的撣邦土司就正式脫離了中國朝庭。在英國殖民統治時期,一方面對撣族土司采取分化和拉攏政策,以掠奪資源為主,沒干涉土司內政,也沒有對百姓橫征暴斂,相反還進行不少基礎建設,另一方面撣族總體上是個安于現狀的民族, 所以基本上沒有什么大動亂。
二戰后英國的殖民之路已經走到盡頭,一九四七年, 緬族昂山將軍成功說服撣邦大土司蘇瑞泰,使之支持緬甸聯邦, 尋求獨立。在蘇瑞泰帶動下,撣邦大小土司及欽邦,克欽邦,克耶邦等都同意加入緬甸聯邦, 謀求獨立。各族領導人在撣邦中部的邦龍簽訂了著名的“邦龍協議”(或翻譯為“彬龍協議”)。其中一條規定:十年后如果各民族邦不滿意聯邦政府, 可以自行脫立,尋求獨立。這就是撣族至今仍在耿耿于懷的“獨立”的法律依據。
1948年1月4日,英國將權力移交給緬甸聯邦第一任總統蘇瑞泰。這一天也就是緬甸的獨立日。
獨立后的緬甸并沒有處理好民族問題,1950年,國民黨殘軍進入撣邦, 緬軍為維護國家主權,正式進入撣邦,與國民黨軍作戰,趁機控制撣邦的軍政大權,引起撣族土司的不滿,隨后奈溫將軍發動政變,直接廢除聯邦憲法,大部分撣族土司被抓被殺, 緬甸第一任總統蘇瑞泰也死于獄中。緬軍的行為引起撣族土司后人及其青年學生的反抗,許多人揭桿而起。緬政府為了對付這些形形色色的反政府武裝,又支持各地有實力的頭人組織自衛隊,配合緬政府軍對付這些反抗者。
從此撣邦進入武裝林立,有槍便是草頭王的時期。
由于沖突各方都沒有一個大的戰略藍圖,更找不到一個能駕馭全局的有大智慧且能力超強的政治家,都只圍繞著眼前利益來你爭我搶,也就注定哪怕亂了幾十年也不會帶來一個根本性的變化。
我繼續聽他的講述,記著,思考著,在他那些有趣,無緒,卻又很能說明問題的故事中尋找某些深層次的東西。
遮放土司多萬忠是段希文手下的一個大隊長,撤臺時段希文暗中命令多萬忠:你的部隊不撤,因為這是你們擺夷的地盤,你帶人留下來好好經營。多萬忠于是到處張揚他將率領撣族兵在此打天下,仿佛他馬上就可以當個土司了,還時不時以老大自居。段希文見狀自是反感,強行命其帶著老弱病殘撣族兵撤臺,多萬忠一臉沮喪地去臺灣種田了。
布莫亨獨臂,給人的印象是個光榮負傷的抗緬英雄。其實是這樣的,勐坎回俄有個緬軍據點,駐有四十多名緬軍,布莫亨帶人攻了下來,戰斗中左臂受傷(被子彈穿過,沒傷到骨頭),本來已基本治好,但是有次吃了咸魚和撣族臭豆餅,傷口發癢,找到泰國邊境一個小診所,醫生說:有病毒感養,要截肢才能保命。就這樣把左手給鋸斷了。那時昭內還是布莫亨的上司,找到那泰國醫生破口大罵混仗庸醫!
美國中央情報局的手長,什么地方都能伸到,那時成立了個泰人反紅聯盟,泰國沙力.他那叻負責軍事,老撾富米.路沙萬負責外交,撣邦昭內負責內政。美國撥給了4億美元,存在泰國的銀行,后隨著沙力下臺,美軍撤出越南,這筆款也就沒了下文。美軍撤退時要把老撾苗族部隊安排進撣邦軍,昭內拒絕,于是就得不到支持,部隊分散,莫亨去和李文煥的三軍合作,各將領也自尋門路。
我們撣族軍與李文煥三軍的有幾次沖突 , 一次撣軍去襲擊李部,得二百多匹馬,李部前來談判,趁機襲擊撣軍,打了四天四夜,傷四人,我帶人半夜去偷襲,雙方形成對峙,那時附近寨子的納貨,弄養,弄莫留存的谷子都被我們部隊吃完了,只好向北撤退,北撣邦軍的司令昭思天派部隊來接應。
1966年芒市土司四代辦派龔兆龍來投奔昭內,被任命為參謀長。當時羅星漢的生意馬幫經過我們地盤時,說好每馱貨給40元大洋,李文煥部和撣族軍各一半,結果半年內都沒拿到一塊錢,昭內派人把果敢管稅的人員抓來,果敢稅官大喊冤枉:稅都交了呀!是李部一起收去的,難道他們沒有給你們嗎?昭內派龔兆龍去談判。結果龔被李文煥策反,封一個師的番號給龔,還給一定軍費,龔即招得一百多個兵來進攻撣軍,在密俄打了幾天,這邊兵多,他招架不住,只好退到邁宏頌附近,李部看他再也沒有作為,讓他撤到三軍的地盤,他不聽,被繳械。帶著幾個人跑去和董素軍混,也不出名堂。最后跑到泰國的莫占畢,老死在那里,小老婆應該還在世。
“撣邦軍要鬧獨立,主要的敵人應該是緬甸政府軍,怎么你講半天,打來打去都和緬軍無關呀?”我插話。
“嘿嘿,和緬軍打的也多。”他繼續講述:
1967年緬軍88師進入勐伴地區,那時活動于該區域的幾支撣族軍擬好了和緬軍談判的條件。緬軍找到其中一支部隊,問:該和誰談判?該部答:我這里也能代表。緬軍立刻判斷出撣族軍實際上是群龍無首,各自為戰,于是到處進攻撣軍,抓殺村寨頭人,撣軍和緬軍互有勝負。
1969年勐伴弄嫩之戰是我指揮打的,當時緬軍有一百五十多人從城里出發,另外有撣族自衛隊載儂的五十多人協助作戰。凌晨4時緬軍來偷襲,被準備上山撿大樹葉(蓋房子用)的撣族村民發現,報告給撣族軍。我的隊伍只有四十多人,但是地形熟悉,從凌晨打到下午4點,我的撣軍死三人,傷四人;緬軍死十人,傷不詳,被擊退,繳獲了一些武器;而撣族自衛隊不敢參戰,只在旁邊觀看。此戰我的衣服和手槍套都被打壞,但是沒傷到人。這次戰斗我昭悍桑罕的名聲大震,后來緬軍寫信來談判:我們進攻時你們能不能撤一下,讓我們燒掉你們不重要的草棚,對上級也有個交待。我同意了,于是基本相安無事。
1970年在勐果曼貢嘎,我帶著三十多個兵伏擊緬軍,用火箭筒擊毀二輛軍車,車上的人全部死亡,附近緬軍來增援,遠遠就用炮轟,只好撤,沒能去查看詳細情形。
那附近還有緬軍的克欽營,每次經過我們的游擊地點,克欽兵都要事先來自報家門:我們是克欽營的,不是老緬,不要互相打!于是這邊就不打。
有次撣軍剛埋伏好,克欽營從背后摸上來叫:弟兄們,你們走吧,今天該我們值班。撣軍笑笑,只好走了。
盈江人刀安民(昭悍法南),在景棟一帶活動,臉長,絡腮胡,長得威風,打仗也兇猛,景棟附近緬軍都怕他,互相詛咒都是:讓你進山碰到撣人法南!最后一次戰斗,喝醉了,幾百緬軍圍上來,他只有幾十個兵,子彈打光還不退,手下人勸他突圍,他不聽,舞著刀子大叫:黑緬怕我,不敢上來!他的兵只好各自逃命,最后他被蜂擁而上的緬軍打死,當場砍下頭,拿去懸掛在景棟城門上。
對于人們寫了無數次,傳得神乎其神的坤沙被緬軍抓捕,張蘇權派人綁架蘇聯醫生,最后互相交換,成功營救坤沙出獄的故事,桑罕卻又講出完全不同的版本:緬共軍人民軍進攻臘戌受挫,但是引起緬政府憂慮。中國乘機警告:不要再進攻緬共,應該把發動叛亂的民族武裝都處理好就行,否則我們會派兵直接進攻你們。緬軍覺得有道理,于是策劃了把蘇聯醫生抓走換坤沙的一出戲。緬軍目的是讓坤沙來從內部破壞撣族革命力量。
這個說法的邏輯性不夠嚴謹,僅是部分撣族軍官發瀉某種情緒而已。
昭內的失敗是和布莫享合作,那時他派人主動去丙龍請布莫亨,因為他有作戰經驗,昭內將指揮權交給莫亨,剛開始分為兩個師,一師師長昭桿節,七百多人;二師由副師長昭嘎倫指揮,五百多人。后來部隊擴大,經費困難,布莫亨就找到三軍的李文煥,得到經費支持,昭內就被架空了。
布莫亨掌握大權后就開始殺那些他認為會對自己有威脅的人,第一批被殺的是昭嘎倫師長和幾個大隊長,下一個就要輪到殺我了,因為我們都是北撣邦來的人,和他不是一伙。殺人的理由也很簡單,一是不聽命令,二是說和緬軍勾結,也不要證據,抓起來就殺,還不是用槍斃,而是用撣族的古老武器----木棍打死。
也是我命大,布莫亨還沒有來得及動手就碰到變故,1974年勃歐軍進攻供昌,兩百多撣族兵跑散,沒人敢去收拾殘局,布莫亨讓我帶十多名骨干去處理,他是想借刀殺人,而我卻躲過了一劫,到供昌收攏得三百多新舊撣族兵,幾仗就把勃歐兵趕走,恢復了那個據點,后來弄蒙南(情報官),帶著十多個兵脫離莫亨,到勐伴找到撣族學生派的部隊,來匯合我的部隊反攻莫亨,因彈藥補充不足,只好撤回撣邦北部,修整后又帶人南下攻打莫亨的部隊,打了一星期,死三人傷四人,對方傷亡應有七,八人.緬軍乘虛而入,雙方只好分開,我們返回北撣邦。
桑罕多次提到的布莫亨,是撣邦軍的一個重要人物,是土生土長的當地正宗撣族,對本民族的軍官非常防備,而對“客軍”的國民黨殘軍倒是合作得很好,老一輩的泰北云南人,當過兵的都知道“擺夷的斷臂軍長”莫亨,他后來和坤沙合作建立了賀勐基地,又有個昭光真的名號。強盛一時的蒙泰軍支撐他們在山林里打出了撣邦共和國的牌子,他當總統,坤沙是軍隊總司令,他病死(也有撣族懷疑被坤沙害死)后,坤沙才接任總統。
3
在聊天中,他的一張老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身穿緊身夾克,頭戴硬殼帽檐的軍帽,背靠樹樁,右手提卡賓槍,左手夾著一支煙,胸前掛著一副望遠鏡。
“這是哪一年照的?”我覺得這很有代表意義。
“我也記不得了,你把它取出來看背面寫的。”他把眼皮稍抬起來一點。
從小相框里取出來,照片的背面豎著寫了幾行字:“第二次起義后的森林生活”。“發揚革命的光榮傳統”。“最苦的一場革命(猛耐留念)”。“一九六七年十月一日在猛耐起義。”
這幾行簡繁體參雜的字和帶有中國色彩的習慣用語,已間接注明了他的來歷,也難怪他得不到重用。

“第一次就是1958年5月21日昭內領導的那次著名起義,后來與緬軍和談,停戰了幾年,最后又談崩,昭內又帶我們舉行第二次起義。”
這基本就是撣邦革命幾十年來的模式,打打停停,分分合合。
“緬族在歷史上曾經有個短暫的強盛,幾乎橫掃整個東南亞,特別是泰國首都被他們兩次踏破,甚至中國的清朝也沒有能把他們真正打敗,所以他們內心深處一直有個結,那就是緬甸要和平要強盛,其他民族必須無條件地接受緬族的統治;而撣族等也固執地認為這些地方原本就是我的地盤,從英國人進來后就證明你緬人也沒有多優秀,到現在連你們本部也沒有管理好,憑什么我要無條件接受你的統治。這真就象牛頂架一樣,頂在那里互不退讓了。”我試圖從“理論上”給他分析緬甸問題。
“嘿嘿,你是書生論事,也有道理,但是那時我們沒有那么多理論,就是一心想把緬軍趕走,讓撣邦獨立。”
“你們在部隊里就沒有宣傳革命的機構嗎?”我想起在坤沙部隊時偶爾會看到一些撣文的宣傳資料,雖然我看不懂,但從插圖上也能猜出內容。
“有簡單的宣傳,有時會有演戲,唱歌,無非是說緬人的心和他們的皮膚一樣黑,我們上當受騙了,要起來把他們趕走呀。”他說完還輕輕哼起那些歌。
“但是幾十年過去了,撣邦的獨立運動還是沒有取得任何進展,所有的將領都只有土司的思維,那就是我只要能在一個地方稱王就滿足了。所以整個撣邦要走向何處?要怎么走,沒有哪個能指出一條光明之路。但是打下一個巴掌大的地盤,立刻爭當老大,這一點是毫不含糊的。因為在那里當老大,鴉片稅收,商人進貢,讓寨子里最漂亮姑娘來當小老婆,都是他的權力,這是看得見摸得著的。這就是撣族幾十年革命也鬧不出名堂來的原因。”
我是用盞西人的表達方式,一半傣話一半漢話說出這番道理的。
他停止喝茶,定定看著我,好半天沒有說一句話。
“這樣的革命不再堅持是正確的,其實老百姓需要的只是和平生活,他們并不在乎是緬人或撣人來當大官,這是很關鍵的,也就是這場革命沒有多少群眾基礎,最起碼現在大家都厭倦了。整個緬甸實現和平,無論對緬甸各族,或是對鄰國中國和泰國都非常需要。”我講的這些大道理,雖然看似空洞,但我敢肯定這是緬甸廣大各族民眾的心里話。
“是呀,和平大家都渴望,可是有人就是想踩著你的頭撒尿,沒法忍呀。”桑罕還是老撣邦軍的思維,那個結無法解開。
打仗就會有犧牲者,他還清楚地記著那些陣亡的傣族戰友,他們都是解放前就來緬甸闖蕩的,分別是:
我們盞西人朗其仁,在大其力與坤沙軍沖突時陣亡;朗大忠,在南坎被克欽兵伏擊,同時陣亡的還有梁河人龔敬文,隴川人景艾保。
騰沖羨多人方明瑞在景棟與緬軍作戰時陣亡。
盈江舊城人孔保根,已經在勐伴當農民,還是被莫亨的手下殺害。
盞達人思三保,也是被莫亨派人把他殺害,他的遺孀目前在清邁生活,有個兒子已經長大成人,在清邁當律師。
還有就是勇猛的盈江人刀安民,犧牲后被緬軍砍下頭。
這些在他鄉“非正常死亡”的人,只要消息準確地傳回他的家鄉,死者家人就會給他舉行一個“雷杭哈”的葬禮,“雷杭哈”是我們家鄉傣族對出門遠行者最毒的詛咒,也就是死無葬身之地的意思。可以直譯為:茅草葬禮。就是用茅草扎成人形,穿上死者生前的衣服,用傣文寫上他的名字和生卒年份,放在薄板棺材里,舉行該有的儀式,抬去安葬。這個人在親人中就只有記憶了。
“泰國的民族和解政策,你是看到了,是做得比較成功的,現在你應該回中國去看,我們中國傣族過得怎么樣,我不多說,你最好去看看,眼見為實。”我改變聊天話題,這對他也是很重要的問題:“老家的人一直盼望著你回去哩。”
“肯定要回去,是該去團聚了!”桑罕從1957年離開盞西老家,到我正式和他見面,整整五十八年,一次都沒有回去,家鄉的變化他已經無法想像,我給他一個最簡單的對比:過去我們盞西人出門,去騰沖,盈江都要走一整天的路,去緬甸密支那也要走兩天,去昆明從縣城坐車也要五天。現在如果我們早上從清邁坐飛機出發,最遲晚上就可以在老家喝米酒了。
“好呀,好!我一定要回去,也該給家鄉回報啦。你稍等我幾個月,等事情辦好我們一起回去。”
從他的家境可以看出不是富裕之家,只是溫飽而已,我擔心他“回報家鄉”的想法會造成心理負擔,于是又具體介紹了家鄉農村的變化:家家是瓦房,很多人有車有電話,取消農業稅,種田有補貼等等,我還及時和那邊要了他兩個弟弟的電話,讓他們先在電話里互相打招呼。
他們八個弟兄姐妹中,兩個哥哥和大姐還有最小的弟弟都已經去世,還健在的是四弟和五弟,還有最小的妹妹。
整整五十八年!兒時的記憶已經被歲月磨平,父母親人的去世似乎也很遙遠,都輪到他們去世了,沒有哽咽,沒有嚎啕大哭,甚至都不知道要聊什么。
他大聲地叫著他們的小名,只說:好好注意身體,我這邊一切都好,等我有空了會回去和你們見面。
從此他和老家人建立了聯系,時不時互通電話,我認為需要考慮的只是我啥時候方便帶他回去,從哪邊走,因他拿的是泰國山民證,沒法辦護照,有緬甸身份證,又要考慮緬甸糟糕的公路,他能不能經受得住長途顛簸,畢竟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在叢林里沖殺的壯年人。他回家要葉落歸根,還是只去探親。這些都需要和他中泰兩邊的家商量好。
我萬萬沒有想到那句“等我把事情辦完”還會引出一個令人愕然的故事。
我回到普吉后,他隔三差五就給我來電話,閑聊幾句后我就問他:你準備好了沒有,我好安排回國探親的事。而他始終強調:我的事還沒有辦完,再等半年左右。回家的事好說,你先上來,和你商量大事。
我一直想寫他的故事,引導他回憶過去的經歷,聽他說要“商量大事”,以為要帶我去采訪撣邦軍還在世的某個大官,于是又抽時間去清邁鄉下看他。
2016年11月中旬,我們又在他家以閑聊方式交談了幾天。
“我現在在做很重要的事情,中國和美國,泰國幫助我們撣邦在聯合國控告緬甸軍政府犯下的罪行,聯合國要給幾百億美元的發展資金,現在做前期準備工作,我們的人已經在香港,上海,曼谷成立工作小組,開銀行賬戶,很多文件都需要我簽字,你也來和我一起做吧。”他很認真地對我說。
“大哥,這種故事聽著玩就可以,不要當真,別的我不知道,中國肯定是不會幫助撣邦去聯合國告緬甸政府的,那叫干涉別國內政。”我沒當回事,但也給他簡單介紹了一下中國最起碼的外交政策。
“還有撣邦各土司也有一大批寶藏要變賣,那是當年日本人搶來埋在某個山洞里,現在找到了,但是要能拿出來也要做很多準備工作,要是能把這些寶藏拿出來賣了,幾個緬甸都能買下來。”他又說,還是一臉的認真。
這是泰國拍了不少電影電視的冒險傳奇故事,娛樂一下而已。
第二天來了一個面相憨厚又滄桑的老人,桑罕介紹說叫烏泰,老撾人,以前在他手下當過兵。晚上吃喝中烏泰顛三倒四地講述他參加撣邦軍前是老撾“依撒拉”部隊,曾經在西雙版納的勐臘受過訓,我在西雙版納工作過,熟悉當地情況,從他講到的情形能確認去過勐臘,對照他的年齡,也和當年在中國受訓的老撾軍人年齡吻合。我熱情地問他還會中國話嗎?
他答:不會說中國話,管理和訓練我們的人都講老撾語。
請讀者記住這個細節,烏泰不會中國話。
晚上我在客房休息,烏泰卻熟練地在涼亭上把半舊蚊帳掛起來擋風,裹住一條毛毯和衣而睡,十一月的清邁鄉下已經很冷,我用盞西話輕聲對桑罕說:讓他來客房睡吧,哪怕睡地板上。桑罕嘿嘿一笑:“我的兵能吃苦,睡涼亭就很好啦。”
第二天,我看到烏泰用老舊的手機接了幾次電話,一改低眉垂臉的神情,立刻大聲地回復:“是的,閣下,各種手續正在抓緊辦,錢肯定不是問題。好的,我們都在耐心等待”。
我回普吉后沒幾天,桑罕給我打電話:“你手頭方便嗎?給烏泰匯一萬銖,過幾天他就還你“。
我沒多想,就當是資助落魄老兵吧,于是和他要了銀行賬號,轉給了烏泰。
此后桑罕經常給我打電話,讓我上去協助他辦大事,我都把話題插開,又問他啥時候跟我回中國探親?他總是大聲地解釋:“回鄉不要急,總不能空著手去啊。等我辦好事情,給盞西投資修一條路都不在話下”。
“大哥,真的不用想太多,現在中國政府的惠民工程超出你的想象,回去好好參觀吧。盞西你已經認不出來了。”
“需不需要是他們的事,我要掙點面子的嘛,再等我半年。”
我理解他的心情,離鄉背井近六十年,總是想有所回報。但是現在資訊發達,流落泰緬的人都已經知道中國這四十年來的巨大變化。一個年近八旬,家境溫飽的老人還想著要給老家修路這樣的大工程,說明他的發財夢不是一般大,但是我又不好直接勸他不要做這個夢。
直到他有次問我:有沒有五萬,匯給烏泰一下,過幾天就還。
我才發覺事情有點不對頭,趕緊聯系他兒子埃端:“你父親是不是被人騙了?以后提醒他不要隨便借錢給朋友”。

4
埃端長嘆一聲:“叔啊,已經被騙了七百多萬,我們怎么勸他都不聽啊!”
我嚇了一跳,以他們全家的收入情況,七百多萬泰幣是很大的一筆錢,忙問是怎么回事?
“主要也是親戚朋友的錢,我父親一直說聯合國會給撣邦一大筆錢,他們正在辦理手續,要開銀行賬號,要簽字,前期需要點活動資金,再過半年參加投資的人都會分到幾個億,那些有點錢的親友他當兵時幫助過他們,人家就相信他,前后給那個烏泰匯了七百多萬,我們家的錢也被拿走了十多萬銖。可是幾個半年都過去了,就是不見半點錢進來。”
“就是匯給那個叫化子一樣的烏泰?”
“是的,我們提醒他,這樣簡單的騙局你也信啊?他就說我們不懂!”
“現在你們要給所有的親友都提醒,不要再聽你父親的話給別人匯錢。”
從那以后桑罕一給我打電話來,提到這事我就明確地給他分析和辨駁。
然而,直到走到生命的盡頭,他還相信聯合國會給撣邦幾百億美元,他這個經辦人能分到上億的美元。這個夢一直支撐著他精力充沛地生活著,受騙著,直到前兩年他的兩個弟弟先后去世,奇特的是,他每次都會做一個怪夢,第二天就有點精神恍惚,于是就給老家的侄兒子們打電話:家里有事嗎?那邊不敢明說,含糊應付幾聲。他就更懷疑,又給我打電話,我和那邊聯系后,慢慢把實情告訴他,勸導:“生死有命,他們也是善終的老人啦,你是多次從生死場上走過來的人,命硬,要好好安度晚年。”
“我不怕死,只是想不通他們比我還小,為什么不能等我呀!”
從那時起他的精神就一下子垮了下來,時不時住進醫院,草醫只能醫小病和怪病,身體機能發生問題,還是要靠西醫。
2018年11月,埃端給我打電話:“叔,我父親可能不行了,他說想見你最后一面”。我嚇了一跳,又想想也不意外,快80的老人啦,也算長壽。我立刻趕到清邁,埃端把我帶到清邁附近的一個大醫院,而不是他家旁邊的清佬縣醫院,這次讓我見識了泰國免費醫療的服務水平,真正知道什么叫福利。醫院每天都認真地做各項檢查,認真地治療,親切地服務,而這一切都是免費的!最讓我意外的是桑罕的山民證,還沒有具備泰國公民的資格,居然也能享受免費醫療。
我似乎更進一步明白泰國政局再亂,社會治安卻不亂,也沒有發生內戰的原因了。當老百姓還有活路,還有哪怕一丁點的發展空間,有誰愿意動刀動槍呢?
桑罕這個在緬甸為爭取撣族權力而打了半輩子仗的老兵,晚年卻能以半公民的身份在泰國享受免費醫療。我不知道他內心怎么想,也不好再和他討論這個問題,只想盡快知道他讓我上來見最后一面是有什么遺囑。我現在算是老家那邊唯一在他跟前的親人。
他還是清醒的,我握著他的手安慰他:“老家那邊,你不用掛念,大家都好,你要對他們說什么就告訴我,肯定能帶到”。
他還是說:“大事呀!這個聯合國發展基金快要到了,只有你會中國話,你要接手呀!我兒子他們都不懂,又不會和中國人打交道,我只能依靠你了!一會還有協會的人員來。”
我真想見識一下這些“干大事的協會人員”,還和埃端商量:報警,把他們騙走的錢追回來。
埃端搖搖頭:“我和朋友商量過多少回,沒有用,錢是匯給烏泰的,現在他不露面,我請朋友利用關系去查那個賬號,已經關了。現在來找他的這幾個,都是搞文化研究的。也不能隨便抓他們。”
“那這樣吧,我就說已經接手了你父親的工作,而且已經有幾個中國老板對這個項目感興趣,只要真的是高回報買賣,中國老板愿意來投資,等他們和我處熟,讓我給他們匯錢時,就報警抓他們。”
隨后埃端讓他太太加了我的Line,因為他太太阿云是華人,我們用中文溝通更方便。
接著兩天,先后來了幾個這類人,都是五十來歲,一個說泰語,據說還是博士,撣族研究會領導,矮小精瘦,膚色灰黑如在路邊賣燒烤的鄉下人,一進來就很謙恭地給病床上的桑罕按腳按手,甚至主動端尿盆去倒,怎么看都是一個老仆人的動作,我不好意思把他和詐騙犯劃等號。另一個叫載尚,講標準撣族話,據說其父是耿馬傣族,聊起來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我心里暗說這應該就是一條大魚,于是和他大談撣族復興問題,目的只有一個:讓他相信有一批人傻錢多的中國老板會來投資:“中國現在能人太多,錢不好賺,有錢人都想到國外找項目,語言和風俗習慣相同的傣族老板首先選擇東南亞,也是配合國家一帶一路政策。”
當我隨意問道:“認識烏泰嗎?他現在在哪里工作”?載尚回答:“認識,他比較忙,在帶著三個中國人在曼谷辦事”。
聽到到這句話我心中暗喜:烏泰連半句中國話都不會,帶著中國人辦事,哄鬼哩!認定他們就是一伙的!給埃端打電話:做好準備,只要他一上鉤,立刻把他按住,非讓他把幕后主子供出來不可!
桑罕雖然虛弱,頭腦還清醒,看到我同意協助他“接手這幾百億美元”的大事,高興地讓埃端把那些委任狀和證明都從家里拿出來給我看,我實在沒心思看,那些印制漂亮的英泰撣文證件,隨便找一家清邁的小印刷作坊就能完成。根本就說明不了什么。
我看他恢復得不錯,也沒有說出針對老家那邊的遺囑,我想釣的魚也沒有上鉤,只好先回普吉。臨走他還是抱著我哭了:“離開家鄉幾十年,臨終見到老家的親人就你一個了,把我的事接手過去我就放心了,帶著埃端他們好好做事呀。”
我安慰他:“放心吧,我們會做好,你也會恢復的,不要灰心,我們會帶你回盞西!”
但是此一別還真就是和桑罕的最后一面。
2019年新年剛過不久,阿云給我打電話:“我們阿爸又住進醫院了,阿叔能來看他嗎?”
我正忙,只能告訴她,過完春節我再去。
轉眼到了一月底,中國人的年關,阿云聲音低沉地給我來電話:“阿叔,我們準備先送他回家調理,換了兩家大醫院,醫生已經盡力了。”接著從Line里傳來桑罕罩著氧氣躺在床上的照片。我嘆了口氣,心中暗暗祈禱:但愿能熬過新年。
2月8日早上阿云又給我來電話:“阿叔,我們爸爸不知道還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一直不肯走,看著他很難過呀,你能不能來給他送一下?”
我立刻答應:“我已有空,馬上買明天飛清邁的機票”。
我心里象堵著什么,想了想,又給他老家的侄兒子發微信:“你們的三叔現在已經到了生命的盡頭,但是又遲遲不肯走,靠氧氣供著,很難受,他已跨過八十歲的門檻,是長壽之人啦,你們問一下長輩,按我們傣族的習慣,搞個什么儀式,讓你家的列祖列宗把他的靈魂接回去吧”。
下午我有事外出,18:51時,阿云帶著哭腔打電話給我:“我們爸爸去世了。”
“你們節哀吧,我明天中午到。”我正開車,不方便多說。
回到家打開微信,先看到桑罕老家侄兒子發來的一段視頻,是他最小的那個妹妹對著鏡頭講:“哥呀,我們都老了,你離開家時我才幾歲,現在我也六十多啦,哥哥們都走完了,你最長壽。家里兒女都好,雖然沒有機會去看你,大家都知道你平安過著晚年生活,都放心;這邊都好,你放心走吧,父母和幾個哥姐都等著你哩。”
他們的本意,是讓我明天在他床邊放給他,算是向他告別。
但是這個穿越千山萬水,跨越六十二年的告別,這個流落異國的游子,聽到了!我驚奇地發現,他侄子發這個視頻是18:38時,也就是十幾分鐘后他安祥地停止了呼吸。
葬禮說不上隆重,但親朋故舊來了不少,尤其他醫過的病人,聞訊都來送他。
烏泰還是不露面,那個叫載尚的,我在line上把消息告訴他,他回復:正在撣邦忙,表示對昭悍桑罕哀悼。
我無計可施,問埃端兩口子:“我們就這樣放過他們嗎?”
埃端和阿云的回答非常能代表泰國人:“唉,就算父親上輩子欠他們的吧。我們在想,連那個烏泰可能都是受騙者,阿叔,你想想呀,要是那七百多萬他能分到,他日子會過得那么差嗎?”
我回想起那個流浪街頭者形象的烏泰,還有打扮樸素的載尚等人在桑罕面前謙恭的樣子。如果說是表演,那這個演劇水平也太高啦。
按照泰北蘭納泰人的風俗,算出給他火化的日子要五天后,我守了兩天靈,問了老家那邊人,該做的儀式都做了,要先回普吉。傍晚,我離開前給他上最后的香,又用家鄉話對著他的棺材說:“哥呀,你安心走吧,老家的人都等著你!我會把你的故事寫出來”。
我走出他家的籬笆門,突然覺得腳下有個東西,低頭看,昏暗中有個黑乎乎的小狗在我腳下蹭來蹭去,我停下來觀察,恍惚中又覺得它的臉象貓,我突然意識到,他家有只小白狗,從來不理我,這是哪里來的?也許是桑罕的靈魂來附體的吧。我喉頭硬了一下,輕輕說了句:“哥,你安心走吧!”它就停止了動作。
慢慢地走到大路,回頭看,它還站在原地遠遠地望著我。
我又向它擺了擺手,說了一句:“回去吧!”它立刻就往旁邊一閃,不見了。
這個在金三角叢林里打了近三十年糊涂仗,離開家鄉六十多年的老兵,就這樣在泰北歡快的送葬音樂聲中心有不甘地走了。
我永遠無法弄明白,他手下一個落魄老兵,他都不讓睡客房的乞丐般的人,用什么迷魂術前后經過他的手騙走了七百多萬銖。
我寧愿相信經歷過生死戰場的昭悍桑罕不是因為思維短路上當受騙,而是他內心深處還頑固地保持著這個觀念:我為撣邦拼了三十年的命,得到回報是理所應當的!
更看到一個荒唐而殘酷的現實,一部分人在利用撣邦各族對緬軍的不滿,號召撣邦人民起來鬧獨立,從中謀取個人私利;當現在意識到武裝斗爭的路子已經走不通,直接就用金融咋騙手段來撈錢,而許多善良糊涂的撣族還在相信。
唉,打仗從來不受傷的昭悍桑罕呀,到天國去和那些人討個說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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