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兆穎 

1 中學：升學率是“第一生產力”，家長會變培訓會

南京某中學高一年級家長會。

“為了給高一學生提供更好的發展建議，我們特意請專家為各位家長講解最新的高考動向，以及如何為孩子制定生涯規劃，大家掌聲歡迎”，學校老師說完，指引“專家”就坐。

據了解，這位“專家”實則來自某自主招生培訓機構，臺上一人、臺下千人的場面絲毫沒有使這位“專家”感到緊張，看起來不到三十歲的他對高考各項政策爛熟于心，中場休息時主動走下“舞臺”，對家長們的各種困惑進行解答。在長達一個半小時的“專家講座”上，家長們對“專家”口中的“自主招生已成為大多數學生考入名校的最佳選擇”這一觀點深信不疑，他們不時拿起手機，拍下幻燈片上讓人應接不暇的獲取自主招生初審資格的條件。

近幾年來，自主招生熱度越來越高。2017年全國自主招生報考人次接近60萬，相比2016年的報考人次增加了近12萬，2018年自主招生報考人次突破80萬。越來越多的同學和家長把自主招生當作進入大學的另一種方式；不少重點中學為了提高升學率與名校錄取率，采取各種措施鼓勵學生參加自主招生；各個試點高校為了招收更多適合自己的學生，也紛紛敞開自助招生大門；除此之外，不少培訓機構在自主招生中發現“商機”。在自主招生形成的利益閉環中，每個渴望發現成功捷徑的人也都深陷困境，止步不前。

“學校老師經常在班級微信群、QQ群里發一些自主招生的信息，從高一開始就得讓學生知道自主招生，高三就來不及了”，一位參會家長說，“家長會上學校會請第三方機構的‘專家’來，先給我們介紹自主招生，有哪些比賽可以參加、哪些特長要達到什么標準，然后才開始家長會”。這類“專家講座”是第三方培訓機構與中學合作開展的，講座結束后培訓機構收回進場前給家長發的一對一“專家咨詢”報名單，為家長預約咨詢時間。

該家長表示學校會組織學生參加一些比賽，“今年孩子學校組織學生參加了一個全省的生物競賽，在兩個學校進行一周的集訓，住在學生宿舍，一星期后就參加考試。”“學校還會組織一些研究性學習，讓學生找一個科學話題去做研究，做實驗、寫實驗報告，有老師輔導，先在校內選拔，優秀團隊會在南京市參加演講，獲了獎就是一個自主招生的資格”，該家長說。

2 家長：教育焦慮

啟帆媽媽是一位公務人員，女兒目前就讀于一所985大學生物系，2017級理科考生，因獲得該大學自主招生優惠政策，降分至一本線錄取。

啟帆高二時獲得省生物競賽一等獎，“這是她能通過自主招生初審最重要的條件”，啟帆媽媽說，“高一入學時，學校根據中考成績對學生進行分班。還沒分文理科，學校就讓孩子自愿報自己擅長的學科競賽班，啟帆初中生物好，我們就讓她選了生物競賽班，他們班里，參加生物競賽的學生有13個”。

據了解，啟帆所在的中學，每年會在重點班里分設數學、物理、化學、生物四個競賽班，把參加同一學科競賽的學生放在一個班，方便進行培訓。后期有單獨老師進行競賽輔導。

“參加自主招生的學生，尤其是走競賽這條路的，學生必須有很強的自制力”，啟帆媽媽說到這時有些哽咽，“孩子上高中時住校，兩三星期才回來一次”。從高一到高二，學校一直給參加生物競賽學生進行輔導，利用寒暑假，老師帶學生到外地參加培訓，短則幾天，長則一個月。

“高二競賽考試前5個月，學校就給競賽學生停課，不再上文化課，每天只做生物競賽題” ，提起那段封閉培訓的日子，啟帆媽媽表示“自主招生就像賭博，學校和我們都下了賭注”。參加競賽之前，啟帆的成績在全校排100多名。參加競賽培訓之后，成績跌至300多名。此外，雖然參加過一年多的生物培訓，啟帆的生物高考成績卻不理想。啟帆媽媽表示一是因為生物培訓耽誤了一些學習文化課的時間，二是競賽生物知識和高考生物知識是完全不重合，兩者根本不一樣。

啟帆媽媽感嘆，“如果不選擇自主招生，孩子的文化課成績可能會更好一些，最后可能也考個985，自主招生確實是有風險的，像賭博一樣，孩子在競賽上花費的精力太大了?！?/p>

3 培訓機構：有焦慮的地方就有“商機”

2014年底，教育部完善自主招生報名程序，允許學生向試點高校提出申請、自己報名。面對海量的招考信息、復雜的操作流程、嚴格的報名條件，不少家長因為缺少充足時間和精力望而卻步，培訓機構發現這一“商機”，打著“初審通過率100%”、“圓你名校夢”、“真題”、“秘寶”、“押題”的稱號引得家長爭相報名。為更深入了解自主招生機構的招生“套路”。

A教育：“60萬學費‘清北計劃’保過班”

A教育南京分校區坐落于城市核心區域，被眾多研究機構圍繞。A教育成立于1985年，開始做MBA培訓，2015年開始轉型做自主招生。

咨詢師陳某拿出一本一厘米厚的PPT文字資料，對前來咨詢的家長說，“A教育是清華大學江蘇招生處，有較多優質資源”。所提供的服務包括：1、打造自主招生入圍資質：各類競賽輔導、創新專利輔導、論文出版發表、初審作品指導；2、精準匹配課程量身定制：自主招生課程規劃、精準匹配目標名校、制定私人指導體系、自薦材料撰寫輔導；3、自主招生考試輔導：筆試面試答題技巧、招生專家親臨指導、全真模擬演練、成功學員經驗分享。 

在被問及各項服務的收費標準時，陳某表示他們會根據學生的實際情況，即輔導學生考上目標高校的難度進行收費，“我們會根據學生和家長選擇的服務進行收費，10個學生可能會有10種收費標準，幾萬到幾十萬不等”。

陳某說，他們會根據學生的性格、實際情況與接受能力進行分班安排，同等接受度的學生安排一起，隨時可以換老師或匹配其他形式的班級，上課方式比較靈活。

“60萬清北保過班”是A教育的一項特色服務，“‘清北計劃’保過班可不是誰都能上的”，陳某表示“清北計劃”班配備專業團隊和“學管師”為學生服務，60萬的費用里包含文化課輔導費。此外，他們對“清北計劃”班的學生要進行篩選，只收高一學生，要有一定的能力和特長，學習成績穩定。陳某表示，“清北計劃”目前有三個學生，分別是高水平藝術團、“領軍計劃”和藝考。陳某坦言，“清北計劃”班保過是絕大多數，但也有過“特例”。2018年，他們與某鎮級中學合作，承諾給其三個“清北計劃”班的名額，讓學校推薦優質學生。學校并未重視，推薦了家里有背景但成績不夠理想的學生，機構給準備的復習資料不做，不配合教學，最后雖然通過了自主招生初審，但筆試被刷下。

陳某介紹，A教育的老師有大學教授、國企央企負責人、奧賽老師，文化課老師，“我們去年的語文老師命中了作文的題目，數學老師命中了20分的大題，英語老師命中了完形填空和閱讀理解，我們的文化課老師之前都是命題組的。”陳某邊說，邊指著資料上的“權威”名師。

“更多家長要有這樣的觀念，高中只是一個能讓孩子參加高考的平臺，能不能考上好學校還是要看家長下沒下功夫，現在這些‘功夫’不需要家長來做，他們想做也做不了，要交給專業的機構來做”，陳某說道。

B自招：論文包發，競賽保過，“不花精力”

B自招于2015年成立，專做自主招生。

咨詢師李某展示了一張服務收費表，服務包括初審規劃服務、論文寫作指導課程和專利發明指導課程三項，具體服務內容和收費標準見下表：

李某表示，服務之前他們會和家長簽合同，若在承諾的時間內未完成，進行相應服務的退款。

在被問及發表論文的難度時，李某表示高中生的論文較淺，學生對英語學習，對教育的相關看法都可以發，“發的內容不用很深，但要確保能發在省級以上的期刊上，高一高二在我們這報名的學生發的都是國家級期刊”。李某表示他們有大學老師給學生在線上課，指導學生寫論文，“有的孩子對自己感興趣的專業有想法，可以跟老師提，老師會幫其進行梳理；當然，孩子寫不出來也沒關系，老師第一節課會給他一些跟專業相關的材料，如果孩子實在不想寫的話，就以老師為主導，但第一作者仍是學生個人”。在被問到面試環節時，李某說，“有些學?？赡苓€會給有論文發表的學生進行單獨面試，我們的老師會提前準備，把這些觀點都變成學生自己的東西，不會一問三不知，所以孩子面試沒有什么問題?！?/p>

李某拿出的服務價格表上并沒有其最開始推薦的英語和作文競賽兩項，他解釋，“今年還沒有確定有多少名額，暑假時全國中學生英語能力大賽的名額才能出來，這是報名名額，就是我們今年能收多少學生，我們這邊會跟組委會談能拿到多少拿獎的名額?！?“有的學校不會組織學生參加這種比賽，學生自己去考不一定能拿獎，但是在我們這里，老師會給學生輔導上課，拿獎問題不大，我們會進行簽約保證，如果拿不到獎，費用全退”，李某說。

“參加自招根本不會花費孩子太多精力”，李某說，“論文寫作孩子的參與很少，老師給孩子上四次課，一次一個多小時，第一次老師給孩子講論文大概要了解哪些內容、怎么寫出來。第二次讓孩子選一下題目，列個大綱，如果孩子不想寫就老師先寫，把初稿寫出來。第三次第四次課基本就是修改，最后定稿?！崩钅潮硎居⒄Z競賽學生參與較多，但不會影響學習，因為高考也要考英語。“再有就是最后的自薦信了，有的學校要求是手抄，她可能就抄一下，其他不用她做什么了”，李某說。

據了解，學生自招若未通過，機構并不會對其進行退款或補償，退款只限于規定期限內相應服務未得到成果。李某表示他們到學生高三才會真正確定適合他的自主招生院校，要結合當時學生的成績，和他的水平相匹配，“有的學?？加⒄Z，有的學?？颊Z文，這些我們都會考慮到，不用太擔心。”

“高一的時候盡量把申請材料做一下，高三學生沒有空想這個，報名的時候你有材料，就會很淡定，現在很多高三的家長，想做也沒有辦法，做不了了，根本沒時間，出多少錢都來不及”，李某說。

C教育：“自招和綜評其實是給高考兜個底”

C教育成立于2015年，據官網介紹，“2018年C教育自主招生申請學員1363人，資格初審通過率93.47%，其中同時獲得兩所以上學校初審通過的占到了67.22%?！?/p>

C教育的周某表示，他們會對學生進行“篩選”，“我們也會選擇學生，不是什么類型的學生我們都收，條件達不到，收進來第一拉低我們的通過率，第二浪費學生的時間精力，第三浪費家長的財力?！?/p>

“一些學生認定了某些高校，會比其他學生目標感更強，動力更足，這樣能加大通過初審、筆面試的概率”，周某舉例說，“我們有個18級的學生，拿到了復旦大學的加分錄取，他走的是科創類的比賽，做課題研究和學術論文?！?/p>

周某表示，通過自主招生和綜合評價，學生可以申請更好的院校，“當然前提條件是要有資格和水平，教育部對自主招生資格的審核抓得比較緊，所以給學生申請時條件一定要走正規渠道，以前有些家長會給孩子買論文、買專利，今后教育部會嚴格審核”，周某說。

“自主招生和綜合評價其實是給學生的高考兜個底”，在談到自主招生和高考的關聯時，周某說，“不管怎么講，學生的第一步都是要達到本一線，無論是自招還是綜評，最后都要高考，不能本末倒置了。”

4 學生：自主招生利弊“門兒清”

許同學2017年畢業于江陰高中，是該校競賽班中唯一沒有參加過競賽培訓的學生，高考裸分被南京大學錄取。

許同學表示不是每個學校都有競賽班，只有星級高中、省級重點高中才會組織學生參加競賽。許同學所在競賽班的學生是通過層層考試選拔出來的，從高一開始，600個學生里選出50個。

競賽班利用周五晚上、周六、周日上課，“平時輔導不是全部人都參加，但競賽考試的時候學校鼓勵大家都參加，一是給自己多一次機會，二是去給前邊同學當‘分母’（基數越大，前邊同學越容易上去）”，許同學說除了競賽班，平行班（普通班）也有很多同學參加競賽。

“參與競賽的同學本身的文化課就很好，我是因為文化課不好，所以就不想在競賽上分心，全班只有我一個人不參加培訓”，許同學說表示。

“我們班3個清華、2個復旦、1個交大、6個南大、2個中科大，這些都是裸考上的，他們不需要走自主招生”，許同學表示這些同學前期也進行自主招生準備，并拿到了相應的政策優惠。

 “現在自主招生放在高考之后，考前你壓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進這個學校，所以高考之前你還是會想我萬一沒過呢？重心自然就放在高考上邊了”，許同學說，“自招是有風險的，你要花時間參加競賽，初審過了還要復試，高考沒考好，達不到要求的分數，也上不了”。

趙同學目前就讀于南京大學，2015年獲得自主招生優惠政策，降分至一本線錄取。據趙同學介紹，他曾在省級刊物發表過一篇作文，滿足當時的自主招生條件，獲得遞交初審材料的資格。

趙同學認為創新作文大賽與新概念作文大賽最受高校重視，但這些進入高三就沒有機會了。新概念作文可以自行投稿、創新作文由學校組織參與，重點中學有直接推薦參加總決賽的名額，趙同學認為在作文方面獲得老師認可很必要，“我當時發表作文純屬偶然，平時作為作業的一篇作文，深受語文老師的贊賞，她把我這篇習作投給了當地的報社，連同一起的還有另外三個學生的作文，最后都發表了，不得不說有運氣的因素”，趙同學表示對作文的評價具有較強的主觀性，可能是語文老師個人比較喜歡他的寫作風格，讓他獲得了發表的機會，這種經歷可能是很難復制的。

在南京大學2019年自主招生簡章里，文科專業已經被取消，自主招生的門檻抬高，只有獲得數學、物理、化學、生物、計算機指定比賽的國獎或省級賽區一等獎，才有資格獲得自主招生資格。

5 教育部門和高校：不斷改進自主招生工作

根據江蘇省教育考試院公布的數據，2016-2018年，全國高校在江蘇自主招生錄取的人數（含高校專項計劃）從994人增長到1724人。

擴大高校辦學自主權，逐漸轉變教育管理職能；探索多元化的高考招生考試制度；選拔具有創新能力和特長顯著的學生，推動中學素質教育深入實施是教育部作為政策的制定者與推動者的行為偏好。

2003年，中國教育部開始推行自主招生，結束了此前高校只能在每年同一時間招考的歷史。2014年11月，根據國務院考試招生改革整體精神，2015年起，自主招生考試應將安排在全國統一高考后進行，自主招生試點高?；驅⑷栽试S安排筆試環節。

2018年底，教育部下發《教育部辦公廳關于做好2019年高校自主招生工作的通知》，規定了自主招生“十嚴格”，嚴格監管2019年自主招生工作。

2019年3月，各高校相繼公布了自主招生章程，在招生人數、報名條件、優惠政策等方面較之前有了顯著變化：

對比各高校2018年自主招生計劃人數，2019年多數高校壓縮了自招名額。例如，東南大學2018年自主招生名額為200人，2019年減少為111人，中央財經大學2018年自主招生計劃為125人，201年為60人。

不少高校在2019年的自主招生簡章中取消了文史類自主招生，2018年南京大學自主招生計劃中有哲學、信息管理與信息系統、俄語、日語、朝鮮語等文科類專業，2019年被取消。此外，山東大學、中山大學、北京航空航天大學等高校也取消了文科自主招生計劃。

從自主招生的報名條件上來看，2019年大部分高校將競賽成績作為硬性指標，不再接受論文、專利作為報名申請條件，且對學生競賽成績要求提高，“省一等獎”成為標配。

根據教育部規定，2019年各高校在自主招生考試中增加體質測試，并將其作為錄取的重要參考。例如，北京大學對初審合格的考生組織體質測試，測試項目包括：身高體重指數、肺活量、坐位體前屈、立定跳遠、仰臥起坐；中國政法大學體測項目包括50米跑、立定跳遠和坐位體前屈，指明體測成績不計入總分，但體測結果作為入選資格認定的重要參考。

2019年大多高校的自主招生優惠政策降低，清華大學、北京大學、武漢大學、湖南大學、大連海事大學、中山大學等多所高校都將優惠標準定在20分。而此前這些高校自主招生認定的優惠降分一般為10分~60分，部分特別優秀的學生可獲得降至一本線的錄取優惠。

江蘇省教育考試院是江蘇省各類學歷教育考試的政府主管部門,具體負責普通高校招生考試、自學考試、成人高考、高中學業水平測試考試、各類證書考試的組織管理工作。

辦公室陳主任表示按照教育部的文件規定，高校如果對學生自主招生資格產生懷疑，考試院會全力配合調查。被問到是否了解今年自主招生新政策時，陳主任說，“自主招生這個項目主要是由教育部親自負責和主抓，省級招辦配合，學校的報名簡章、報名條件要報給教育部審核，我們只做一些行政處理工作?！?/p>

據南京市教育局局長信箱工作人員回復，“中學與自主招生培訓機構合作在學校開辦的自主招生講座的行為是被嚴厲制止的，對于自主招生培訓機構的監管規定正在進一步梳理當中?！?/p>

在2019年春季學期某中學的高一家長會上，D高考培訓機構負責人余某在升學指導講座中說，“目前自主招生的政策在收緊，未來家長們要考慮讓自己的孩子往綜合測評的方向做好準備?！?/p>

注釋：

高校專項計劃，也稱“農村學生單獨招生”。該專項計劃主要招收邊遠、貧困、民族等地區縣以下成績優良的農村學生，是國家為暢通農村和貧困地區學子縱向流動的渠道之一。

參考資料：

高校自主招生政策回望——基于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分析框架，孫麗芝、劉艷

（文中采訪對象應要求采用化名）

王兆穎：南京大學 2017級新聞傳播學院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