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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中有朵雨做的云》:唯撕裂永不缺席

就像《推拿》中的臺詞,“對面走上來一個人,你撞上去了,那就是愛情;對面開過來一輛車,你撞上去了,那是車禍。但是呢,車和車總是撞,人和人卻總是讓”。
《風中有朵雨做的云》里有三起車禍——一次是連阿云的意外,一次是老警官被暗算,一次是楊家棟與姜紫成的翻車——卻連一場“歲月靜好”的囫圇愛情都不存在,電影在壓抑陰暗的基調中行進了2個小時,留下了一堆這樣的命題:失落與離散,放逐與鎖鏈,欲望與幻想,折磨與反噬,算計與自焚。
婁燁的確拍了變革中的冼村,拍了兩岸三地的起落,拍了官商勾連的諸多細節,但片中同時還有破碎的愛情,以及他對于幸福難尋的題旨低語般的講述。比起細究《風中有朵雨做的云》在敘事上的“邏輯謬誤”與“戲劇失格”,我對他作品中揮之不去的悲劇愛情觀更為感興趣。況且以婁燁的性情,用一整個大時代為個體的哀愁當幕布,或許本就是故意為之的選擇,他在其他作品做得出的,在新作里同樣做得出。
《春風沉醉的夜晚》的編劇梅峰曾如此解析婁燁“愛情實驗”的價值——“他的電影所呈現的世界自身是完整的,好像是渾然天成的。我們是拿攝影機看到了局部,跟著某一個人,看到了他(她)特別內在的精神狀況。不但說前景我們看到這些人,其實背景更深、更遠的還有一個現實在那兒。它是沉浸式的體驗,在情感上跟你做深度交流。”
對于藝術家而言,窺一斑即是窺全豹,探全景或如探一隅。時代全貌宏大、抽象,愛情實驗則細微、確切,拿捏個體情感在時代背景中的具體形狀,無疑可以構建一種更為可信的對世界的闡述角度。
換言之,如果你覺得婁燁營造的光影世界與“唯美”背道而馳,或許不是因為他的電影不美,而是藝術創作表現的世界不美。因為鏡子似的忠于一個“敗絮其中”的世界,本身就是一種真實的美,哪怕有時它的別名叫做“殘酷”、“丑陋”、“詭異”或“荒誕”。
相較婁燁以前的電影,《風中有朵雨做的云》的故事脈絡與人物關系無疑和現實貼合得更為復雜。喜歡它的,說它的故事性更強,可看度更高;不喜歡它的,說它不夠藝術化,難稱一部平均線上的婁燁之作。
在我的觀察中,婁燁這次就是要做一個能與大多數觀眾同情共感的題材,他不僅要在鏡頭中把現實對于理想(愛情)的摧殘貫徹到底,更要把這份撕裂拿給更多的人去看。畢竟包裹在那些抽象命題下的作答,從沒準備讓更多的人幸免于難,無論他們是否知曉《蘇州河》邊的癡情浪子,《推拿》里的盲眼慧心,或是《浮城謎事》中的婚姻罹難。
或許,婁燁式的藝術家們是可以不憂傷下去的,只要世界別總是把最壞的一面展示給生性敏感的他們看,只要世界別總是展出的每一面都是最壞的一面。
《風中有朵雨做的云》延續了婁燁電影描繪愛情時那一以貫之的傷感,白馬輕裘的主人公在時代轉軌的進程中呼風喚雨,卻難在一段陳年舊愛的背德糾葛中光鮮抽離、全身而退,這種無奈感造成的反差,無疑構成了令人唏噓之處。
我更喜歡影片的那個叫做《地獄戀人》的別名,它聽上去寓意多重——戀人來自地獄,把彼此拖進地獄,又變成地獄本身。四位風塵男女,兩對畸戀關系,在臺北、廣州和香港之間折騰了大半輩子,經歷過黃金萬兩、三刀六洞,卻沒有經歷過郎情妾意、爐邊灶臺,主人公們揮霍如土、濤頭弄潮的姿態,更像一場徹頭徹尾的游戲,而欲壑難填、玩火自焚的結局,卻不止一道終不失期的幻夢。
悲情屬于林慧,她是姜紫成的戀人,卻被姜紫成當作棋子指配給唐奕杰,成為官商勾結的墊腳石;悲情屬于姜紫成,她愛林慧,也愛連阿云,卻不得不利用她們充當馬前卒,鞏固自己愛的特權;悲情屬于唐奕杰,他在溫厚長者與家暴禽獸間化身博士似地來回切換,卻挽回不了已成發妻的心上人;悲情屬于連阿云,她對萍水相逢的姜紫成芳心暗許,卻不知道自己從小姐到企業家,從知名大佬到無名女尸,不過都存于后者的一閃念。
片中人之所以殊途同歸地走向毀滅,當然不是“善惡有報”的玄學冥冥中在起作用,而是本就渺小的他們忽視了“時也命也”的實然邏輯,低估了搭上時代早班車的風險,在風暴中心站得太高、走得太快、做得太多、想得太少,又留得太久。
“自古功成禍亦侵,武安冤向杜郵深。五湖煙月無窮水,何事遷延到陸沉。”姜紫成們哪里懂得這個道理?
激蕩三十年間,伴隨著片中以欺騙、隱蔽和錯置方式完成的城鎮化進程,斂財奪金者早已是把控局面的既得利益階層,曾經欠缺的、錯失的、放棄的,他們要加倍拿回來,要不擇手段地實現,要不惜代價地擁有。
所以你能在姜紫成身上看到一個扭曲的“蓋茨比”情結,他已經和連阿云在一起,他已經可以和無數個連阿云在一起,但他回頭要找的,還是已為人妻的林慧,他真正視如己出的,還是與后者珠胎暗結的女兒小諾。
于是,他也注定要面對唐奕杰和連阿云絕望中的報復,他注定要為“徹底解決問題”而辛辣出手,最終把自己卷入命運的車轍,萬劫不復。然后你就發現了,姜紫成他們雖然不自知、不自重、不自持,從一開始卻并沒有多少選擇,他們駛向地獄的初衷,或許不過是一類平凡而普通的期許,關于“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關于“花前月下,你唱我和”。
任何時代都會有屬于個體的不幸,只是急劇變化的時代,不幸來得更生猛濃烈,催生出的癲狂與哀愁也愈發顯得無處安放。
再來一次仍會重蹈覆轍的無奈,才是真正的無奈,只有將這樣的悲劇剖析放大,才有可能提煉出對未來真正有價值的反思與追問。
魯舒天,專欄作家、影評人,在秦朔朋友圈、《騰訊·大家》、《經濟觀察報》等媒體設有專欄。本文為澎湃·湃客“眾聲”欄目獨家首發稿件,任何媒體及個人不得未經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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