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響水爆炸十日祭:養蜂人一家的逃生、迷茫和希望
【編者按】
3月21日,在江蘇鹽城的響水縣生態化工園區(原名陳家港化工集中區,以下簡稱“工業園”),天嘉宜化工有限公司發生爆炸。截至3月25日16時,爆炸事故已造成78人死亡。
住在“定時炸彈”邊上的生者開始重新思忖他們的處境。
我們所記述的養蜂人一家曾居住在離化工園咫尺之遙的王商村,期間親歷了2007年、2010年不同程度的爆炸事故,以及2011年的“烏龍”大逃亡。
2017年6月搬遷至兩三公里外的王商新村小區。他們還是沒能免于恐懼,新建的房屋被震裂,即便在事故次日逃到20多公里以外,表面看著風平浪靜的男人,還是透露著焦慮:“萬一爆炸導致電桿、路燈砸下來,怎么辦?”
爆炸過后,一家人圈定在化工園周圍的生活卻仍要繼續,他首先希望的,是不要再有下次。
3月22日,漆黑一片的夜晚,屋外還有人在竊竊私語。
45歲的王商村村民王貴芳已面露倦意。前一天,她家附近的化工廠發生爆炸,一家人驅車十幾公里到黃海邊,在車里“睡”一夜。
此時,她看了一眼玻璃被震碎的房間,把床上的被子抱到沙發上,再拉上客廳的窗簾,準備帶著女兒在沙發上睡。從客廳出門會更快一些。

突然,手機鈴聲響起。王貴芳接完電話,從沙發上跳了起來,一邊拍醒睡在邊上的女兒,一邊說“走、走,到外面去,家里不安全……”
親戚告訴她,工業園區的化工廠又爆炸起火了。
這是響水“大爆炸”后的第二晚,326省道上拉起了警戒線,民警在燈光下有條不紊地指揮來往的車輛,空氣中有一股刺鼻的化學氣味。
王商村,這個有四千多人的村子,距離爆炸核心區江蘇響水天嘉宜公司約兩三公里。3月21日下午大爆炸過后,有人望著一片狼藉的家,考慮離去;有人低頭打掃一地的碎玻璃,不知何去何從。
“逃亡”
這不是他們家第一次逃亡,2011年“萬人大逃亡”,邵宏嘉一家也跑到海邊過了一夜。
王貴芳記得,那時候,她小女兒才一歲多,聽到要爆炸的消息后,她拉著兒子,背著女兒就往外跑。那時候,他們家跟化工廠隔一條馬路,約100米遠。
那天是正月初七,晚上六七點,剛下了一場雪。
消息傳來,整個響水的人開始逃跑,陳家港鎮的人往響水縣跑,響水縣的人往鹽城市里跑。
挨著王商村的草港村,有一位老人過世了,當時家里正在辦喪事。夜幕降臨時分,大家剛吃完晚飯,人群中有人接了一個電話,聽到“工業園要爆炸”的消息后,上百人一哄而散,只留下一個孝子守著老母親的遺體。
“亂成一條,大家都在跑,有人往東,有人向西。”邵宏嘉說。路上濕滑,慌忙中,有人把車開到河里去了。
當時,誰也不會想到,這是一次烏龍事件。幾個小時后,看到爆炸沒有發生,村民們又陸續回到了家。
但這一次,大爆炸毫無征兆地來了。
3月21日下午,王貴芳當時在家里,聽到“咚”一聲巨響,感覺屋子一下跳了起來,隨后一聲“巨浪”撞擊過來,玻璃、門窗“嘩啦啦”地碎了下來。
邵宏嘉以為發生地震了,等他反應過來時,發現臉被玻璃劃破了。3月21日14時48分,中國地震臺網發布微博,在江蘇鹽城市響水縣附近自動監測到發生了2.2級、3.0級左右地震,震源深度為0千米。
王貴芳往外一看,園區方向濃煙四起。“快點走啊,化工廠爆炸了!”她對著樓上的丈夫喊,迅速跑到屋外的小馬路上。
一瞬間,村子里很多玻璃碎了,卷簾門歪了,甚至門窗、柜子都倒了……村莊被一股刺鼻的氣味淹沒,很多人從屋子里跑出來,接著是哭喊聲一片,大家紛紛開始尋找家人。
很幸運,邵宏嘉一家四口,沒有人受傷,包括事發時在王商小學上課的女兒。邵宏嘉找到女兒,帶上干糧和水,載上一家人,決定往東向海邊跑——當天北風3~4級,氣溫5~12攝氏度。
他一口氣開了十幾公里,很快到黃海邊,把車停到空曠的海邊,一家人心驚膽戰地“睡”了一晚。
第二天,他們回到家里,村子已經漸漸平靜下來。
王貴芳原本以為這天可以安心地睡一個好覺,但她接完電話后,來不及分辨真假,就讓10歲的女兒和19歲的兒子穿好衣服、鞋子,摸黑往外面跑。邵宏嘉跟在妻子背后,一把抱上沙發上的被子,說著“不要急,不要急……”匆忙地關上了家里的鐵門。
期間,王貴芳打電話給七十多歲的母親,準備帶上她一起逃跑。
邵宏嘉說,妻子很擔心,像是被嚇住了,其實他累得不想跑,但是沒有辦法,他要為一家人考慮。
一路上,邵宏嘉又不停地安慰妻子:不要急,不要急……
他們決定去西邊二十多公里的響水縣城,但邵宏嘉仍然憂心忡忡——城里電纜多,車子停在路邊,“萬一爆炸導致電桿、路燈砸下來,怎么辦?”
車子開得很慢,路邊的燈光越來越亮。
王貴芳猶豫再三,最后聯系了縣城的一家遠親,決定去對方家借宿一晚。此前,一家人從未留宿過縣城。
養蜂人
邵宏嘉今年47歲,是陳家港鎮立禮村人。1999年,27歲的他經人介紹,與鄰近的王商村姑娘王貴芳結婚。
結婚前,他在家里跟叔叔學養蜂。結婚后,他和妻子就在王商村以養蜂為生。
那時候,王商村五組是一片寬闊的田地,每到春天,漫山遍野的油菜花,苕子花,是養蜂的理想之地。很快,他們在301縣道邊修建了一棟平房,買了15只蜂箱,開始養蜜蜂。
蜂箱放到楊柳樹底下,蜜蜂每天圍著家“嗡嗡嗡”地響個不聽、忙個不停。
第一年,他們在家里養蜂,讓蜜蜂采了兩個“花季”的蜜:一個油菜花,一個苕子花,大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他們一年賺了一萬二千多塊錢,那時候,上班工資才幾百塊錢一個月。
2001年,夫婦倆的兒子出生了。在家里待了一兩年后,夫妻倆把兒子托付給老人,開始帶著蜜蜂去外地采蜜,他們去安徽、江西、山東……一去就是好幾個月。這樣一年最多可以采五個花季的蜜。
最多的時候,夫妻倆養了140多箱蜜蜂,每箱有一百斤蜜蜂,一年下來,有七八萬塊錢的收入。
因為經常跑外地養蜜蜂,他們沒有留意到,家鄉的環境已在悄然改變——
陳家港鎮,這座位于灌河入海口的港口小鎮,自2002年成立陳家港化工集中區(后改名響水縣生態化工園區)后,吸引了越來越多的化工企業入駐,至今聚集了約60多家化工企業。

起初,邵宏嘉不以為然。直到2008年,一家名為“正翔硅業“的化工廠建到了他家對面。
兩三年過后,邵宏嘉每次帶蜜蜂回家,就會發現“很多蜜蜂莫名其妙地死亡”。王貴芳在家附近走動,能聞到刺鼻的化學氣味,偶爾聽到一兩次“轟隆”的聲響。她開始懷疑,家鄉可能受到了化工的污染。
周邊的村民記得,一開始,化工廠招的多是外地人,后來,村里很多人也進了化工廠,包括邵宏嘉的姐夫,他們從一個月幾百塊錢工資,到后來漲到一千塊錢、兩千塊錢、三千塊錢……
十年前,同村村民楊艷進了一家化工廠,看著工業園發展變化,村莊很多新樓隨之拔地而起,一些外出打工的人也選擇留在家里進了化工廠:化工廠上班雖然工資不高,但方便他們在家里照顧小孩。
據響水縣人民政府網站數據顯示:2018年,響水縣GDP為349.86億元。而在2010年,GDP為125.3億元。其中,一產、二產和三產的增加值分別為27.3億元、62.2億元和35.9億元。
自“工業園”成立以來,發展的陣痛就接踵而至:2007年11月27日,園區內的江蘇聯化科技有限公司發生爆炸,致8人死亡、5人受傷;2010年11月23日,江蘇大和氯堿化工有限公司發生氯氣泄漏,導致該工廠30多名員工中毒。
接連發生事故并非偶然。國務院3·21響水爆炸事故調查組事后也指出,“江蘇省一些地方和企業在吸取過去事故的慘痛教訓、改進安全生產工作上不認真、不扎實,走形式、走過場。”而江蘇省委主要負責人也表示,事故深層次看,是監管中形式主義官僚主義釀成的苦果;根子上看,是發展理念出現偏差帶來的后果。
邵宏嘉回憶,2010年6月,園區內另一家化工廠發生燃爆,他養的140多箱蜜蜂遭遇了滅頂之災。爆炸發生幾分鐘后,蜂箱里外到處都是死蜜蜂,“密密麻麻的,一層又一層。”
當年年底,“工業園”補償了他們幾萬元的經濟損失。


矛盾
蜜蜂死亡后,邵宏嘉開始在家里賣酒。
家里的鋪面只有幾平米大,在301縣道邊,主要賣本地湯溝白酒和一些啤酒,湯溝酒從幾十塊錢,到幾百塊錢,有幾十種品種。這些酒主要賣給園區的人,偶爾村里的人,或者過路人也會買上一兩瓶。
雖然經濟拮據,但為了拿貨方便,夫婦倆咬牙買了一輛幾萬塊錢的面包車。
2002年,自陳家港化工集中區成立后,鄰近的村子里土地陸續被征收了。家里沒有了土地后,村民們吃的大米和蔬菜都要買。
家里開銷大,而酒生意并不好做,為了維持一家人的生活,邵宏嘉每到采蜜的季節,會從養蜂人手中收購一些蜂蜜賣。雖然利潤不高,但也可以賺一點錢。閑時,他去水溝里釣河蝦賣,給女兒賺一些零花錢。
2014年6月,13歲的兒子初中沒畢業,患上了精神分裂癥,出現幻聽、幻視、暴力傾向等。邵宏嘉和妻子借錢帶他到鹽城、南京等地治療了3年,都不見好轉,最后只得在家寸步不離地照顧兒子。
有時候,兒子心情不好,夫妻倆必須小心翼翼,避免他在家里摔東西、破口大罵。
一家人的日子變得艱難,隔壁的工業園區越建越大。
2016年,王商村五組因靠近化工廠,被劃進了拆遷范圍。次年6月,邵宏嘉拿到了40萬拆遷款,帶著妻子、小孩,離開了這個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家。他既失落惆悵,也有期待憧憬。
他們和二十幾戶村民被安置到約三公里外的“王商新村”。邵宏嘉花二十多萬,新建了一棟小洋樓——兩層樓,一共兩百多平米,旁邊還有一間車庫。
3月21日下午14點48分,化工園區內的江蘇天嘉宜化工有限公司發生爆炸。第二天上午,鹽城市市長曹路寶在新聞發布上通報:截止當天上午7時,爆炸事故已造成死亡44人,危重32人,重傷58人。
兩天過后,國務院3·21響水爆炸事故調查組指出:事故企業連續被查處、被通報、被罰款,企業相關負責人仍舊嚴重違法違規、我行我素,最終釀成慘烈事故。
雖然邵宏嘉的家里沒有人受傷,但新家住了還不到三個月,房屋被震得一片狼籍——玻璃碎了一地,有些門窗也歪了。
據“鹽城發布”微信公號公布,截至3月26日18時,全市11個縣(市、區)修繕隊伍251家、施工人員4419人、施工機械875臺(套)全部進場,計劃月底前門窗全部安裝完畢。
邵宏嘉很迷茫,也曾想過逃離這個地方,但在縣城買個80平方米的房子起碼要五十萬,他沒有技能,又拖家帶口,只能留在原地。他看新聞里說,這次爆炸是工業園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那些關于“淘汰落后產能”、“轉型升級”的表述,他不太懂,他只希望不要再有下次。即便回不到養蜂的那段日子,他至少想掙脫眼前的惴惴不安。
3月22日深夜,患病的兒子躺在陌生的沙發上,閉著眼睛,唱起了張雨生的一首老歌《大海》——
如果大海能夠帶走我的哀愁
就像帶走每條河流
所有受過的傷
所有流過的淚
我的愛
請全部帶走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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