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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西米亞狂想曲》:與自己的戰斗,永遠是最壯觀的戰斗

與自己的戰斗,永遠是這個世界上最壯觀的戰斗。外部戰爭再波瀾壯闊,與看不見摸不著的靈魂掙扎相比,總是顯得大而無當。其原因在于,所有的外部爭斗,都是自己權力感和虛榮心的外化,它是自我存在感的證明,它越痛楚越慘烈,就越會從反向證明自我是多么堅定。
而自我的戰爭,卻是自我的分裂,是自我對自我投下的一道懷疑的目光,是自我對自我存在感的腐蝕,它就如蛆蟲一樣攪動著靈魂,卻又無法言說。它讓所有的外部行為都失去了意義,卻又黯然無聲。它的深刻在于,它如此普遍而又無法逃避,以至于所有的外部爭斗都成了一種替代性的逃避,用外部的痛苦去忘卻內在的痛苦,用外在的滿足去麻痹內在的匱乏。
這種復雜、深刻而又曖昧的情感,吸引了所有的戲劇家和小說家和導演,那種外在的極致成功,與內在的極致孤獨,構成這個世界為我們所知的最大戲劇性,比如《公民凱恩》,比如《刺秦》,比如《憤怒的公牛》,都是這方面的杰作。
《公民凱恩》里,那個媒體大亨所建立的龐大帝國,其實只是對兒時缺少家庭之愛的復仇,是年少時那被燒掉的“玫瑰花蕊”滑板的替代品。《刺秦》里,秦王的理想主義與暴虐就像雙生兒,他用理想主義來粉飾他的殘暴,用這種殘暴來驅散他對別人及自己越來越痛恨的孤獨。而馬丁·西科塞斯的《憤怒的公牛》,則是主角自己親手毀掉了自己的成功,因為他無法控制自己內心的惡魔。
《波西米亞狂想曲》同樣是這個類型的故事。男主角是個生活在英國的亞裔,他還是個齙牙,他熱愛音樂,而他父親是個信奉襖教的老古董。無論是家庭,還是社會,還是生理,都讓男主角感受到自己被邊緣化。這種極度的邊緣化,要么催生出一種極度的自卑,要么就催生出一種物極必反的自大。

他的奇裝異服和出位言行也是如此。他用這種方式抵抗,也用這種方式吸引。他吸引到了他的同類,然后他的音樂天才被發現被承認,他獲得了世俗意義的成功,他也獲得了他的愛情。但故事并不會在這兒結束,他在這時遇到了真正的困境,這種幸福并非他真的想要的,他的不同性向使得他與其他人相比,現有社會的最高成就并不能真正滿足他。他仍然不能真正舒展自己,他仍然得待在他自己的陰影之內。
他失去了他的未婚妻,這個給了他最初信任和安全感的人。他對他的那些樂隊伙伴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憤恨,因為他們都擁有了正常人的幸福感,而他這個他自認為給他們幸福生活的人,卻形單影只。這種巨大的落差,讓他失去了內心真正的平衡,讓他更加放浪形骸,他沉迷在肉欲與毒品之中,直至他得了艾滋。
這部電影好的地方,在于他意識到了他內心的匱乏是他人生輝煌的起點,他意識到了那夢幻的舞臺與他如荒漠般空寂的內心之間的對應關系。但影片遺憾的地方也在這里,影片在這兒太面面俱到了——它在主角的命運成因面前左顧右盼,最終是各種原因各打五十大板。
無論是他與父親的關系,他與戀人的關系,還是他與兄弟的關系,以及他的性向問題,都淺嘗輒止。影片也沒有試圖縷出這若干種關系內在的同一性,這也就不能真正觸及男主的內心缺失的原點。

他性向的被觸發,也顯得相當小兒科,它似乎就是個偶發事件,當他在給妻子打電話時,一個偶然去上廁所的男人身影就讓他內心原本的性向轟然倒塌。你當然可以把它看作是敘事精煉的一種表現,但在進行這個人內心世界最為重要的展示時,卻采用這樣一種方式,顯然是不夠的。
他與妻子的情感,是他身上復雜性的最佳體現,是他靈與肉掙扎的最佳載體,是他悲劇走向極致的來源。他渴望靈魂伴侶,卻又無法背叛自己生理上的肉欲。得隴望蜀之間,他失去了他最重要的靈魂支撐。但在這段關系里,我們無法感知這個靈魂伴侶的重量,所以也就無法感知他情感大廈轟然倒塌的聲響。
整部電影就是這樣,我們看不到主創試圖解析這個人的野心,他熱愛的似乎就是重現這個人的經歷,于是我們看到的就是一個個華彩而跌宕的情節組成的一盤散沙,他們以時間線自然堆疊,卻缺乏內在真正的肌理。
這就是這部影片,與我們在開頭所講的三部電影的真正區別。在前三部電影里,我們能看到他們人生中那復雜、龐大卻明確的內心傷痛,他們如何掙扎、成功和崩潰。而在這部電影里,我們只是看到事件流暢卻輕易的組合。

整部電影,還是將他人身上的那些缺陷,當成了一個傳奇人物身上那美好的斑痕,而并沒有真正意識到,這些傷痕,才是他真正的全部。這些傷痛并不止是他偉大成就的注腳,也許相反,他那些偉大成就,是傷痛無法逃避后一種替代性的分泌物。
梅雪風,資深媒體人、影評人。曾任《看電影·午夜場》、《電影世界》等多家電影雜志主編,著有評論集《虛無的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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