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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史|西雅圖如何戰勝“噴發”的抽水馬桶
選址之痛:海潮之下,污穢之上
2018年高居全美最宜居大城市榜首的西雅圖,在1880年代,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奇葩”城市。
那時的西雅圖,不僅與波音、微軟、星巴克,以及亞馬遜的顯赫聲名相去甚遠,而且跟《西雅圖無眠夜》的浪漫氣質也毫不相干。這座剛剛興起于木材采伐、運輸和加工的城市,常年受到一個奇怪問題的反復困擾:市區富裕木材商家中的抽水馬桶,每天都會規律地“噴發”兩次,力道足以將出恭的主人掀翻在地,高度甚至可達數米,并且終年不輟,令人苦不堪言。
西雅圖由此成為一座可以“未睹其容,先聞其味”的城市。這么說一點兒也不夸張:人們只要通過嗅覺,就能在1-2英里之外,感知這座城市的“脈動”,尤其是在太平洋的海潮達到高潮位之后。
海潮,正是這一問題的癥結所在。1880年代末,家中安裝了抽水馬桶的西雅圖居民,手頭會常備西雅圖埃利奧特灣(Elliott Bay)的海潮時刻表。他們每天必須對照海潮時刻表,來決定自己如廁的時間,以避免在海潮漲至高潮位時使用馬桶,否則將慘遭污水的“洗禮”。
1880年代西雅圖的抽水馬桶(Crapper),是托馬斯·克拉普(Thomas Crapper)改良并引入的,被稱為人類文明史上最為重要的發明。這一剛剛市場化不久的精巧設備,本是西雅圖的富裕木材商,用來替代室外旱廁的奢侈品,卻不幸因埃利奧特灣海潮的倒灌,成為他們家中定時噴發的間歇泉。
不僅如此,西雅圖的街道,每天也會受到海潮的反復沖刷。海潮來的非常規律,在達到高潮位后,就會在處于海平面下的街道上泛濫,不僅會把街頭旱廁的污物一并卷入,而且還有可能將過街的居民溺斃。
而問題的種子,早在西雅圖選址之時就已埋下。1851年11月5日,西雅圖的開創者亞瑟·丹尼(Author A. Denny)受西雅圖廣袤森林和安全深水港址的吸引,率領一批白人拓荒者——“丹尼團(Denny Party)”,由波特蘭出發,來到埃利奧特灣東部海岸安營扎寨。
亞瑟·丹尼將西雅圖的城址,選定在當今的拓荒者廣場(Pioneer Square)附近,這里是西雅圖的“第一個街區”。然而,拓荒者廣場及其周邊的土地,大多位于埃利奧特灣高潮位線以下的潮灘之上,而這正是造成西雅圖抽水馬桶噴發的直接原因。
亞瑟·丹尼的決策,不幸讓西雅圖成為一個“與海潮共舞” 的城市。而面對城市選址失誤帶來的苦果,西雅圖只能借助一個極其偶然的機會,在付出相當慘痛的代價后,才得以解脫。

選址之重:非浴火,不重生
1889年6月6日下午2點39分,西雅圖木匠喬納森·愛德華·巴克(Jonathan Edward Back)失手打翻并碰巧引燃了櫥柜店里熬膠的器皿,火勢借助城市的木質人行道、失效的圓木給水管道,以及笨拙的消防志愿者,迅速將市中心31個街區付之一炬。
大火之后,西雅圖市長羅伯特·莫蘭(Robert Moran)和600名商人,立即決定開始西雅圖的重建,并就重建做出了兩個重要戰略決策:
第一,重建的新建筑規范規定,建筑材料必須使用磚、石材或鋼材,而不得使用木材,以避免將來類似災難的發生。
第二,重建計劃要求將市中心的地面標高,平均提高15英尺(約4.6m),最高處提高33英尺(約10m)。即重建的街道,應當比原街道高出一至二層,以解決海潮倒灌的問題,同時建立能夠與抽水馬桶結合的現代排水系統。
其中,提升市中心地面標高的具體方案是這樣的:城市首先在街道兩側,沿原人行道的邊緣,加筑兩道梯形混凝土擋土墻(retaining wall),作為隔墻。隔墻與街道兩側建筑之間形成“小巷”,可阻擋海潮對建筑的侵襲;隔墻之間則是寬闊的“大路”。
其次,利用水力采礦技術(hydraulic mining technology),對市中心潮灘周邊陡峭的自然山體,進行一系列高壓水力的切削和沖洗,之后將產生的土石方填入隔墻之間,從而把街道標高提升到計劃高度,形成新的街道路面。

這個方案可謂一石三鳥:其一,抬高街道,可解決抽水馬桶倒灌,以及市中心被海潮淹沒的問題;其二,可以利用隔墻之間的空間,敷設包括排水系統在內的現代市政管網;其三,可以削減市中心周邊地區陡峭山體的坡度,改變市區的地形,使其有更多平坦的用地。
不過,這顯然是耗費大量人力、物力、財力和時間的浩大工程,對于市中心急需房屋的商戶來說,實在是遠水難解近渴。時間緊迫,城市的決策者為安撫商戶的情緒,允許他們在過火的廢墟和遺留的建筑上,即刻開始重建,條件是要求他們在二層建筑上當街開門。
這是因為執行地面標高提升計劃后,二層地面將成為城市未來的一層地面,而大火前的一層建筑,則將成為地下室。商戶們的對策,是在重建中將一層建筑簡單裝飾,以應對未來可能的填埋;二層則進行重點裝飾。這樣的雙層街區一直并存至1907年。
在商戶重建的過程中,城市逐步完成了沿街建筑間的填高計劃。但不幸的是,城市在街道上修筑擋土墻并完成填方后,就已經將資金用盡,而二層的人行道,則因資金短缺而無法建設。
此時,填高后的路面與新建的二層建筑,只能通過建筑入口的磚拱聯系。另外,街道雖已填高,但人行道還在一層的地面,人們在街上行走猶如置身于深深的峽谷之中,這給過街的居民和牲畜造成極大的不便。有報道記述當時居民過街的情形:
“有一陣子你要想過街,得從(一層)建筑的正門出來,步入人行道的陽光之下,而后與一堵高聳的擋土墻不期而遇,那上面坐落著新的街道。你需要走到街角,爬上一段梯子,過街,而后爬下另一段梯子--有些梯子竟高達35英尺(約10m)。”
實際上,在城市建設二層人行道之前,西雅圖的居民和牲畜過街,很容易從高聳的路面墜落。據記載,有17位醉漢因此喪命。下面這幅漫畫,生動地表現了當時的情形。

政府歷盡艱辛,最終完成了二層人行道的建設,將填高后的路面與兩側建筑的二樓相連,并通過二層人行道上鑲嵌的玻璃棱鏡,為一層提供照明。

二層人行道一建成,業主們隨即將商店搬到二層,原來的一層則成為西雅圖的地下城(Seattle Underground),火災中幸存建筑的業主,這時有部分仍在地下城營業,也有居民在地下的人行道上行走。

1907年,政府出于對瘟疫的擔憂,開始了對地下城的聲討。地下城由此逐步衰敗,直至關閉,期間一度成為倉庫、流浪漢聚集地和犯罪分子的溫床。1973年的美劇《花街惡魔》(The Night Strangler )對西雅圖的地下城有精彩的描述。1965年,地下城部分開放,成為西雅圖的一個旅游景點。

西雅圖是幸運的。這座羽翼未豐的城市,意外地因大火,獲得了解決海潮倒灌問題的機會。這場大火由此被稱為“偉大的西雅圖大火(Great Seattle Fire )”,以及西雅圖歷史上最美妙的事件。
然而,西雅圖又是不幸的,城市為修正選址的失誤,付出了極其沉重的代價。這些代價包括直接焚毀的31個街區、廢棄的地下城、巨大的填挖方工程,以及那17條醉漢的生命。從中我們還可以看出,城市規劃的失誤,會對建筑設計、市政工程等,造成一系列負面的連鎖反應和困難。
西雅圖這段詼諧而慘痛的歷史,說明新城選址對城市而言,茲事體大,絕不是可以付之輕松一笑的。在重要性上,我們未嘗不可以說,新城的選址猶如胚胎的基因。它有兩個基本的特性:
其一,它攜帶胚胎的全部遺傳密碼,不僅掌控其孕育、生長、衰老的過程,也會左右其后天的生命健康;其二,重大的基因缺陷不僅難以修正,而且會導致特定的遺傳疾病,醫術精湛的大夫對此往往也會束手無策。
同理,新城的選址也會在相當程度上,決定城市生長、成熟和衰敗的軌跡,以及城市建設與開發的成本。如果身陷重大的選址失誤,新城就有可能在經濟、社會以及安全方面,持續付出難以想象的成本與代價。此時,即便我們呼天求救,恐怕也難以一施援手。
選址之律:高毋近阜,下毋近水
西雅圖浴火重生的規劃建設史,讓我們知道新城選址的極端重要性。因是之故,新城選址,一直是城市規劃專業本科階段基礎的必修課。教科書《城市規劃原理》的開篇,就記述了中國戰國時期的管子,關于城市選址的經典原則。
《管子·度地篇》認為,新城選址的原則,應當是“高毋近阜而水用足,下毋近水而溝防省”。這一看似簡單的原則,是中國古人從最基本的地形地貌,以及工程地質條件出發,考慮新城選址的金科玉律,意味著新城開發成本的極大節約,以及城市安全的基本保障。
當然,對于管子的選址原則,也許有人會爭論說,意大利威尼斯人就將威尼斯城,選址在離海岸4公里威尼斯瀉湖淺灘的沙丘上,而且這座風情萬種的水城,還在日后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但我們首先需要清楚,威尼斯城的選址是當年來自羅馬的難民,為躲避日耳曼蠻族的攻擊,迫不得已選定在離岸潮灘上的。
其次,這一選址還是為城市日后的發展,埋下了相當的隱患。例如,1966年11月4日,大潮涌入威尼斯。圣馬可廣場水深逾1.2米,五千多人無家可歸,不少藝術作品被毀。當年,水淹高達一百次。至今,威尼斯城仍在不斷地付出巨大的成本,與海平面的上升和城市的沉降對抗。
選址之悟:抽水馬桶與城市規劃
如果1851年的亞瑟·丹尼知道新城選址的厲害關系,一定會避免低地選址城市的弊端,不讓西雅圖的居民,飽受抽水馬桶噴發和被海潮溺斃之苦。
他的經驗告訴我們,新城選址既是城市規劃這一古老行業的“小問題”,也是涉及天量公共投資、城市安全和公眾幸福的大問題。一旦出現差錯,代價極大。就新城選址的重要性而言,可以說,管子的那一句話,或許就能為新城開發,節省數以千億計的資金,
當代中國的城市規劃師,在諸多方面,都有著遠遠超越亞瑟·丹尼的優勢和便利條件,至少知道在新城選址時,應把洪水淹沒線,作為選址的基本約束條件。在技術手段上,他們已經成為用AI、無人駕駛、大數據、機器學習和現代工程技術手段,武裝到牙齒的“鋼鐵俠”。
最為重要的是,“鋼鐵俠”們大都親歷了近幾十年,中國史詩般的新城擴張,其規模、數量和發展速度令人驚嘆。他們主導或參與過的新城選址,數量之多,規模之大,足以傲視全球的同行。
正因為如此,面對如此大量的樣本和經驗,中國的規劃學界,有理由站在古人智慧的肩膀上,心懷對城市規劃學科的敬畏,將新城選址,作為既基礎又重要的課題加以總結和研究。
英國作家毛姆在《月亮和六便士》中寫到:“鐘擺甩過去又蕩回來,這個過程永遠往復無休。”意思是很多事兒會反復地發生。但對于城市選址,我們則希望西雅圖抽水馬桶的故事,最好成為城市規劃行業新城選址失敗個案的絕響。
(作者系教授級高級城市規劃師,中國青年規劃師聯盟聯合發起人,北京大學未來城市實驗室(深圳)研究員,北京大學規劃設計研究中心(深圳)主任。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微信公眾號:中國青年規劃師聯盟,原文題目為《抽水馬桶與城市規劃:一個低地選址城市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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