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柏林回到北京，再到上海，王景春和他的小銀熊如影隨形，幾乎是走到哪都帶著。他享受這個榮譽，因為去柏林之前，他就是“奔著熊去的”。后來影片《地久天長》開啟路演，和觀眾見面的時候，他這么介紹自己，“大家好，我是王景春。在《地久天長》里飾演劉耀軍。我覺得我演得特別好。”觀眾就哈哈被他逗樂了。

其實，到影片結束的時候，觀眾們都為電影里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悲苦而堅定的一生落淚。王小帥的新片《地久天長》講述了一對平凡夫妻三十年的生活故事，無法從往事的不幸中解脫，卻又隱忍而善良的為彼此維系著歲月。

王景春是帶著影片節奏走的那個人，幾乎沒有任何大開大合的表演，大多數時候連表情都是細微的。王小帥說，他扎在生活的土壤里，人物就自然而然地生長出來。

“從柏林回來后總夸自己，一點都不謙虛，是不是有點膨脹？”這是和王景春相約專訪的那個下午，見面的一句調侃。王景春呵呵一樂，“你們這些記者，一上來就給我挖坑！”但他還是一如既往表現得自信滿滿，“我沒有不謙虛，我一直都很自信，因為我知道我自己有多少經驗。”

當地時間2019年2月16日，德國柏林，王景春在第69屆柏林電影節上。東方IC 資料圖

超齡錄取 在奶油小生中“脫穎而出”

采訪約在上海戲劇學院，王景春的母校。前一天的影院活動，王小帥開玩笑調侃說，“考上戲，得影帝。”

柏林電影節給過兩個華人男演員最佳男主的獎項，五年前憑借《白日焰火》獲獎的廖凡，也畢業于上戲，是大王景春兩屆的師哥。王景春也參演了《白日焰火》，演一個留著長頭發的洗衣店老板，形象上的反差讓好些人壓根沒認出他來。當時柏林頒獎的時候，他坐在臺下，“真心的為小廖高興。”

是的，王景春管他的師哥廖凡叫“小廖”，年齡上，他更長一點兒。王景春考上戲的時候屬于“超齡”狀態，最后因為出色的專業表現，上戲以特招的形式留下了他。

他來自新疆，沒有任何家學淵源，外在形象也毫不出眾。“你當時到底做了什么讓學校為你破格了？”王景春嘚瑟的小勁頭又上來了，“那當然是因為表演太好了！形體，咔，在那！聲音，啪，在那！”王景春做了幾個亮相的動作。聲臺形表，考試的幾個重點考察要素，他說自己一樣不差。最出乎意料的是他爆料自己身為新疆人，能歌善舞的才藝表演當時技壓全場，說著還抖起肩膀做了幾下新疆的舞蹈姿勢。一會兒他想起當年的形體考試，“最牛的你知道是什么嗎？”王景春說，當時一個教室五六十個男生女生一起考形體，老師說，“這是一個動物園。”于是有人開始狼嚎，有人開始學猴子。王景春跑到后方高起的臺子上，躥上去蹲著，冷靜而兇狠地睥睨著“群魔亂舞”的現場。他在演一只鷹，搜尋著他的獵物。突然老師叫了停，跟同學們說：“你們回頭看看王景春在干什么？”“我當時那個竊喜啊，心想太好了老師記住我名字了！但是我還得忍著不能笑，繼續在臺子上假裝自己是只鷹。”

《地久天長》劇照

帶著《地久天長》來上海戲劇學院放映的這天，當年的同班同學和老師們在臺上組起了一個現場版“夸夸群”，陸毅、王一楠、田海蓉等老同學們齊聚臺上，給學弟學妹們講王景春從上學的時候開始就是一個天分出眾又刻苦努力的好班長。

當然，同學見面總也免不了調侃。王一楠說，“王景春是我們班的顏值基礎”。陸毅說，“景春兒，你怎么越長越年輕了！”

王景春的外形條件，在演員這個行當里算是“其貌不揚”的。連這次共同在柏林獲獎的搭檔詠梅，都在多次發言場合公然“嫌棄”表示，“一開始聽說這個人演我的丈夫，我有點難以接受，我總覺得我的丈夫應該再帥一點。”

原以為和“陸毅們”同班的王景春，至少曾經在形象上會有些自卑，結果王景春說，從來沒有在意過自己的顏值問題。“哪怕年輕的時候也沒有一點在意過？”記者追問，“我明白了，你是非要用顏值挫敗我一下啊，但我對我的顏值真的是非常自信，長成我這樣幾百年才出一個呀！”王景春自我調侃起來。

上戲的見面會上，王景春對臺下的學弟學妹們說，“從上表演系開始，我就準備過獲獎感言。說不想得獎，那才是裝孫子呢。大膽做夢，然后一路堅持走下去。”

沉湎于角色 “導演”演員關系

王小帥選演員，就希望演員不要太紅，不要帶太強的個人色彩，這樣會讓觀眾忽略人物而去看明星。王景春顯然就是一個很好的容器，人物的靈魂注進去，他就變了個人。

為了演好《地久天長》的劉耀軍，王景春用幾乎絕食的狀態減了30斤。“我是經歷過那個年代的，買東西都憑糧票，要養孩子還得省著。那個年代沒有胖子，必須得瘦，不是為了上鏡好看，必須要符合人物。”

2013年，王景春出演《警察日記》。為了貼近原型人物照片中的形象，王景春增肥了30斤，最終憑借那個角色拿下次年東京國際電影節的最佳男演員。

這次減肥30斤，在片中的表演的段落卻有不少是體力活。電影的開場就要求王景春抱著孩子全速狂奔，王小帥給的是遠景，鏡頭還很長。王景春每跑一次，就得休息好久才能緩過勁兒來。

更長的“緩不過來”是對于劉耀軍這個角色的。拍完《地久天長》兩個月后，快要過年，他不知怎么腦海里蹦出《地久天長》的臺詞，“今兒是小年了，過了小年，就是年了。”然后心里涌起無限惆悵。

詠梅說起王景春的“入戲”，說“他有故意的成分，他就是一個很享受角色附體狀態的人。如果后來還比較難走出來，那是他自己還不想出來。”到了采訪王景春的時候，問他對這個評價是否認同，他恍然大悟，“還真是，我老婆果然懂我。”

不過劉耀軍依然是王景春從業二十多年來留在身上時間最久的角色。“我走出角色的方法是進入下一個角色，為了走出來我迅速接了下一個戲，想讓下一個角色長到我身上把劉耀軍替換掉，但是沒想到‘串戲’了。”

王景春對于角色的認真，不僅是要讓屬于他的角色完全和個人融合，他還有意地經營和片中其他演員的關系，通過日常的相處狀態讓人物關系自然建立。

和詠梅演夫妻，他們沒有刻意培養感情。但第一場戲開始前，他估計在開拍前轉身向詠梅讓她看他尚未整齊的衣領。那是一場一家人拍攝全家福的戲碼，同樣注重生活細節的詠梅注意到王景春劃過來的這個“領子”，心領神會的幫他整起了衣裝。“只是這一個動作，我就知道我們的表演是一個路子上的，也就一下子找到了夫妻的感覺。之后的拍攝都特別的順利。”

片場一些類似的細節，都是未經導演設計的自然流露。王小帥看在眼里，用鏡頭記錄下來，影片中也就呈現了一對默契度又生活質感絕對真實的夫妻。柏林把獎頒給這一對“春梅夫婦”，王小帥透露，“評委說實在不能把他們隔開，因為這樣的夫妻，又是陌生的兩個演員，銀幕上恐怕見不到這樣合適般配的演員。王景春一下子能夠抓住人，而詠梅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面對詠梅這樣經驗豐富的成熟演員，王景春有意地營造細節，而面對影片中的兒子王源——一位幾乎沒有什么演戲經驗的小鮮肉，王景春幾乎是一開始就“導演”了他們之間的“父子關系”。王源進組，王景春避而不見。王源主動跟他打招呼，他“哦”了一聲就走開了。 “因為我知道他以前沒接觸，沒學過表演，你讓他直接上來演這種戲，肯定要有招兒。我就躲開他，盡量不見他。生活中就跟戲里是一樣一樣，生活我們就別來那些客客氣氣那一趟了，距離呢是一定要保持的。之后他心里肯定難受啊，但拍的時候，他跟我的狀態就是對的，他就明白了。”

王景春從入行開始，每一次和優秀的前輩們合作，他都在觀察和總結，也積累了各種方法，“演員是要有導演思維的，未必真的去做導演，但一定要有的。”王景春說。

《地久天長》劇照

不管春夏秋冬，好演員一直都在

電影里，王景春失去過“三次半”兒子，第一次是政策下無能為力的妥協，第二次是天災人禍的不幸，第三次是為了守護妻子自我選擇的放棄，還有半次是養子離家的無奈。王景春把劉耀軍的痛苦從年輕時的沖動外放，一直演繹到人到中年的不動聲色，給每一次的失去賦予不同的成色。

關于“失去”，王景春最深刻的經驗來自父親，很長一段時間不能釋懷。18歲那年，王景春的父親去世，在此之前，他和父親的關系就如同電影里養子和劉耀軍的關系，并不親近，他對父親有些忤逆，也有恐懼。青春期的王景春也不好好讀書，在社會上混日子。父親恨鐵不成鋼，也下狠手教育他。所以電影里王源要離家出走的時候，王景春的臺詞說“以后在外面被人欺負的時候，想想你爸是怎么打你的。”那是父親給他的啟示。

“18歲是我命運的180度大轉彎。父親在世的時候我什么都逆著他，父親離開后，我做了一切他希望我做的事。我去考大學，去拍電影，可惜他都看不到了，但我想他在天上一定看著我。”

考大學，進上影，又選擇北漂。也有過到處推銷自己接不著活的日子，大部分時候演的都是配角，做演員的苦王景春不太說。“我知道自己的經驗，也知道自己的能力。”豐富的經歷給了他塑造能力的好底子，如今媒體上更多的過往經歷說的是他在新疆的百貨商店賣過童鞋，更早之前他還在工廠實習過，電影里劉耀軍車床的手藝活都是他的隱藏技能。“開玩笑，我有證呢！我五級電焊工。”王景春談到自己的技能又嘚瑟了一把。

劉耀軍身上串起30年的時代變遷，王景春也深有感觸。他父母也趕上計劃生育，原來他可能會有一個妹妹，但未能順利出生。舅舅、舅媽經歷下崗，讓他在演繹同樣的經歷時找到根基。自己做演員，他也經歷過國營制片廠的“傳幫帶”時代，“每周開會，探討業務，還有集體學習國家大事。”后來隨著國營制片廠的沒落，王景春咬咬牙“就去去當個體戶吧，當時的潮流就是這樣。”王景春說，“你不提醒我，我都忘了我還有所謂‘體制內’的身份。”如今再說起這段經歷，王景春回想，“剛到北京，大家都是從各個電影廠出來的，一起拍戲的時候也交流，問你是哪個廠的，我是哪個廠的，一下子好像意識到那種集體的歸屬感不一樣了，還覺得挺孤獨的。”

再后來，電影產業慢慢好起來，王景春拿了些獎，年紀往上去，中年角色的要求里外在形象的占比就越來越低，他的路也自然更開闊起來。他拍《白日焰火》這樣的文藝片，也拍《警察日記》這樣的主旋律，還參演《盜墓筆記》這樣的大IP，合作鹿晗、王源這樣的流量演員，眼看著他們所到之處粉絲蜂擁，行業的浮光也在眼前晃。問他怎么融入這份熱鬧又讓自己保持清醒，他說，“演員沒想那么多，什么樣的戲都是嘗試，什么樣的風格都去感受，知道各種戲怎么拍的就行了。”

不過，王景春的內心深處依然是個“文藝青年”，去年他和廖凡一起成立了“春凡藝術電影中心”，此次也是影片《地久天長》的出品方之一。“我一直都喜歡文藝片，文藝片真的挺難的，光發牢騷沒意思，也想盡自己的一點綿薄之力。”

這兩年隨著一些表演類綜藝節目的走紅，“演技”越來越被觀眾重視而成為一個能夠被探討和關注的話題，以至于在各種媒體上常常能聽到一句話說“好演員的春天來了”，對此王景春回應說，“我就是春天啊！不管春夏秋冬，好演員一直都在，一直沒有離開。”臨了，他補充了一句，“不過秋天才厲害，大豐收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