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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西蘭恐襲|白人右翼激進主義的迷惑性面孔

新西蘭基督城清真寺的恐襲,將國際社會的視線拉到了這個通常是富豪移民首選的國度。與歷次恐襲不同的是,兇手塔蘭特(Brenton Tarrant)在臉書上直播了襲擊的過程,同時還發布了74頁名為《大置換》的宣言。宣言中,兇手不僅詳細論述了自己極端化的過程,更是提出暴力消滅穆斯林移民,重振西方文化的激進愿景。新西蘭在國際政治中一直是個邊緣的國家,當地的穆斯林人口比例也很低,但這恰恰構成了塔蘭特的動機,他聲稱針對新西蘭的恐怖主義行為可以警醒世人,“沒有地方是安全的,外來移民入侵了全世界所有的白人領土。”
在英文媒體中,這份宣言的廣泛流傳讓圍繞基督城恐怖襲擊的討論不再局限于襲擊本身。媒體和網民們如同玩解謎游戲般分析兇手在直播、宣言和社交媒體賬號中留下的蛛絲馬跡,試圖拼湊出一幅完整的極端主義畫像。
這當然并非右翼恐怖主義分子首次采用類似的宣傳手段。2011年7月,挪威的布雷維克(Anders Behring Breivik)同樣在襲擊當日發布了《歐洲獨立宣言》。然而,八年前,由于數字帶寬和資費的限制,網絡直播產業還在原始積累階段;歐美極右翼的興起被阿拉伯之春和占領華爾街搶去風頭,未獲得太多關注;4chan(編注:以分享meme為主的英文論壇,成為了西方另類右翼聚集地)的極右翼色彩還未被媒體所揭露,尚能在亞文化圈層“獨善其身”。另外一個重要原因是,布雷維克的宣言長達恐怖的1500多頁,一般人并無精力閱讀消化,而即使是有興趣鉆研極右心理學的讀者,也敵不過殘酷的新聞時效性考驗。

2019年,一切都變了。激進右翼的全球串聯已成共識,數字媒體成了極端主義的溫床而非反獨裁斗爭的工具,連電子游戲都隨著吃雞文化的流行,開始有了主導輿論風向的能力。兇手的宣言,論信息含量和例證遠不如布雷維克的版本,論核心觀點也并未超越經典的白人至上主義,卻對接了時代對極端主義回潮和多元主義失守的更大焦慮。它同時也體現出作者對傳播規律和群眾心理的諳熟,以及新激進右翼面對政治形勢的調試性。

大雜燴與游戲化傳播
塔蘭特的文本體現出的意識形態,相比之前的激進右翼,并沒有任何創新發展之處。宣言《大置換》論述的核心“白人大屠殺(White Genocide)”一說,是1990年代歐美新納粹構建的陰謀論,認為西方社會高生育率移民的大量涌入,移民同化的失敗,和白人人口出生率的下降,最終會導致白人種族的滅絕。盡管“白人大屠殺”的概念是更晚近的發明,這種以外來人口出生率更高而進行的種族歧視并不新鮮。20世紀初美國優生學如火如荼時,主流媒體和宗教雜志紛紛擔憂信奉天主教的東歐和南歐的移民生育率過高,最終會替代掉優良的西歐人基因。再往前推,白人對自身族群延續的恐慌也根植于殖民時代對海地等地黑奴起義和黑白混血兒的恐懼。塔蘭特在宣言中全盤照抄了這套邏輯,只是更確切地把矛頭指向了穆斯林。
面對“西方文明的衰落”,塔蘭特的理想解決方案是新右翼中的“種族多元主義(ethnopluralism)”——他在《大置換》的問答部分強調,他不歧視穆斯林,但是穆斯林需要回到他們自己的國家。具體來說,“種族多元主義”回避討論族群之間本質上的優劣,而是聚焦于各個族裔和宗教“隔離而平等”,反對多元主義社會的族裔混居。這種觀點,是本世紀初發軔于歐洲多國的“認同主義運動(identitarian movement)“的核心意識形態,這一白人民族主義思潮強調歐洲血統的危機意識,也是“反吉哈德運動(counter-jihad movement)”的重要組成部分,后者鼓吹穆斯林將要接管歐洲了。再一次,塔蘭特幾乎是復制粘貼了歐洲新納粹的慣用話術。
《大置換》的高明之處恰恰不在于這些核心部件,而是成功的情感動員和形象塑造,加上大雜燴式的亂燉美學。換句話說,恰恰是核心意識形態之外的邊角料和冗余信息,將文本神秘化,從而成為激發討論的焦點。那些有意穿插的段子、概念、人名,來源于新聞報道、流行文化、極右翼最愛的北歐神話,不停在媒體平臺上引發并沒有必要的連鎖反應??峙伦蠲黠@的例子,是圍繞保守派網紅,“美國轉折點”(Turning Point USA)員工坎迪斯·歐文斯(Candace Owens)的爭議。在宣言中,塔蘭特詭異地聲稱歐文斯是他激進化過程中最重要的導師。后者旋即在推特上堅決否認,并不合時宜地用了“LOL”,于是再次引發新一輪的爭議。大量分析帖已經指出,歐文斯是典型的特朗普支持者,和塔蘭特的思想并不一致。另外,歐文斯曾經是自由派,轉變成鐵桿保守派是在2017年,甚至晚于塔蘭特開始策劃恐怖襲擊的時間。選定她作為目標,可能是因為歐文斯作為少有的黑人女性保守派,打破了保守派是白人男性的刻板印象,最有可能在短時間內激發公眾的情緒反應。塔蘭特另一個用于轉移視線的工具,是YouTube上的瑞典游戲播主謝爾貝里(Kjellberg, 網名PewDiePie)。謝爾貝里與另類右翼之間多有互動,但并未公開宣揚過更極端的白人至上主義,但這點聯系已經足夠媒體深挖。僅僅通過甩出一句4Chan上的流行語“請訂閱PewDiePie”,塔蘭特就收獲了謝爾貝里的公開回應,和英文世界各種主流媒體的科普文章。


翻閱各大媒體對文本的揭密還可以明顯看到,大部分流傳于報道和社交媒體上的《大置換》內容,不是后半段的宣言正文,反而是開篇這些Q&A中的回答。作者模擬新聞發布會的方式,自問自答地回應一些對他動機和意識形態的疑問。這些回答大多特別簡短,就像一段段可以分割的推文;含義模糊,埋下各種迷因、玩笑,不是資深的亞文化研讀者很難完全理解。一時捉摸不透的讀者,果然也愿意將單個問題截圖分享到社交媒體上,為塔蘭特進行免費的二次宣傳。這種當年挪威恐襲者布雷維克也采用的方式,在社交媒體和直播時代發揮出了最大的傳播威力。
既然《大置換》是一個向大眾主動公開的文本,不是意外曝出的私人日記或者秘密聊天,它就必定是一種蓄意的宣傳。我們并不知道作者的真實意圖,很難看出哪些內容是障眼法,哪些是狗哨,哪些又是真情吐露。通過精心制造這樣一個長度適中,主題明確,各處夾帶亞文化私貨的文本迷宮,塔蘭特“邀請”眾人一起體驗自己的思維游戲。費力鉆研文本的讀者,恰恰容易掉入作者設計的圈套,而不再關注現代恐怖主義本身。
從抵抗到回應:右翼激進主義的新策略
塔蘭特自稱生態法西斯主義者,同時在文本中雜糅了不少左翼的話語。在封面嵌入黑太陽(Black Sun,白人至上群體常用的標志)的八個主題中,至少有四個,也就是一半,和左翼的基本立場有關:工人權利,反帝國主義,環保主義和族群自治。不少人因此認為,不能按照傳統的左右翼的思潮來給它明確歸類。這似乎也是作者自己的主張,在宣言前述的問答階段,作者明確表示根據不同的定義方式,他既是右翼,也是左翼,同時還可以是社會主義者。他通過表示曾經是共產主義者和無政府主義者,來暗示自己對各種政治思潮的了如指掌。

一方面來說,這種混合特質是為了混淆視聽,分化公眾,讓讀者對一個本來很典型的白人至上主義宣言感到迷惑。它故意挑戰主流對左右劃分的一元化認識,讓大家潛意識中覺得論述者是一個深刻的思想者,是他披荊斬棘站在了意識形態的制高點,俯視著還拘囿在傳統左右之爭的庸眾里。
但是另一方面,對左翼的概念引用雖然不是法西斯組織的主基調,但一直都占據著其中一支有生力量。目前已經解散的新納粹組織美國“傳統主義工人黨”,綱領中反對資本主義,支持白人勞工階層和社會福利,提倡環保主義,曾經是這種意識形態的集大成者。前負責人馬修·海姆巴赫有句著名的概括:“我們的思想是從右翼民族主義中拿掉資本主義,從左翼社會主義中剔除國際主義?!眰鹘y工人黨盡管解散,他們的反資本主義立場卻正在激進右翼圈中得到更多的認同?!秶摇冯s志在2017年末的深度報告中,詳細分析過極右翼逐步擁抱反資本主義立場的過程,從硬核新納粹組織到更溫和的另類右翼活動家,都認為批判新自由主義,指責資本的全球化可以為他們爭取到更年輕的支持者。
這種同時從左右的不同方面汲取營養的思路在《大置換》中比比皆是。以環境問題為例,主流的保守派和激進右翼往往持否認態度,更有甚者認為氣候變化是進步派轉移核心問題的陰謀。但在塔蘭特看來,氣候變化是個不爭的事實,環保主義應該是法西斯主義重要的面向。按照他的邏輯,環保和人口過剩是同一個問題的兩面,外來移民是生態災難的罪魁禍首,所以“生態民族主義才是真正的民族主義”。
這種在環保問題上的立場轉型,也代表了如今一些激進右翼的新策略:從抵抗(resisting)左翼到回應(engaging)左翼,從劃清界限到模糊界限。他們開始意識到,左翼壟斷了太多諸如最低工資和環保議題的話語權。他們通過傳媒報道和學術研究,順勢將極右和保守派塑造成沒有科學素養的陰謀論者。在環境議題領域,今年以來對綠色新政的爭論,又再次給了左翼政客和進步派社會運動不成比例的曝光度。與其繼續硬著頭皮死扛,讓自己隔絕在討論外,使己方陣營繼續被污名化,不如轉而承認生態的重要性,并套上一個文明沖突的邏輯,將問題嫁禍于他者。這樣,一個進步主義的概念,就被轉化成了法西斯的語匯。
同理,對工人階級、自治主義、福利國家話語的擁抱,也是對外界政治形勢的積極反應。2016年后,白人工人階級的衰落成為媒體熱詞,給了新納粹組織新的動員框架。后者只需要在左翼理論里隨意挑選幾個關鍵詞,就可以把勞工權益包裝成種族主義狗哨。他們甚至都不需要閱讀任何系統的理論,抄幾個左翼政客的口號就可以。這樣一種極低的借鑒成本,使得新法西斯主義者得以更靈活地玩弄話語。
激進右翼的“大置換”
用底層話語和環保主義等裝點門面,不是激進右翼唯一的學習過程。他們對左翼的借鑒,還在于后者持續動員、世界革命的策略。左右激進主義本來就共享對現有政經體制的更徹底拒絕,對顛覆性行動的贊賞,對族群同化等現實漸進道路的批判。因此,激進右翼越發察覺到左翼革命理論的實用性。
當然,他們也并非毫無原則地借鑒。列寧和葛蘭西的革命觀,法蘭克福學派等文化馬克思主義者的作品,是更合適的批判性學習對象。經典左翼理論在種族和女性等問題上相對較弱的論述力,確實為激進右翼的“調包”掃除了障礙。激進右翼當然不會去讀對階級和種族交互問題有更深刻洞察的法農、安吉拉·戴維斯和塞德里克· 羅賓遜等。他們需要的只是一種提純加工后的斗爭戰略:如何組織起一小撮先鋒隊,利用一切機會在各個社會制造撕裂,在沖突帶來的失序中招募更多革命的后備軍。
這個革命性的進程,需要不同國家的白人超越居住國的語境,把單個地區的動蕩輸出到全世界。這種種族主義版本的世界主義,鼓勵的并非是鍵盤革命家,而是身體力行地走遍世界。布雷維克和塔蘭特都喜歡到外國旅行,實地接觸不同社會的運作。這種跨境的體驗,竟然和一百年前的共產主義和無政府主義者存在相似性,只不過對激進右翼來說,他們的境外接觸帶來的,是對多元主義更系統的拒絕。
諷刺的是,塔蘭特以“大置換”為名抵制穆斯林世界對西方文化的入侵,卻沒有提到另一場大置換:激進右翼對左翼斗爭戰略的挪用,造成了前者在媒體空間和流行文化上對后者的緩慢滲透。當塔蘭特點出并指責文化馬克思主義者所奉行的通過制度進行的長征(The long march through the institutions),他沒有說的是激進右翼面對更嚴密的審查,恰恰在做類似的陣地戰嘗試。在線下,他們一邊試圖打入主流政黨的地區性組織,一邊通過快閃,裝死,傳單等方式開展社區行動 。在線上,當推特和臉書提高了言論審查的力度,激進右翼分子轉向了游戲社區,通過在線多人游戲招募青少年,通過YouTube、Twitch和Discord頻道進行聯動,結果是,各路右翼已經占領了主要的游戲圈層。新西蘭襲擊發生后,YouTube和Reddit上出現了大量支持兇手的視頻和討論,大量Steam玩家紛紛更改頭像向兇手致敬,互聯網平臺只能手忙腳亂地刪帖。
《大置換》是這種文化斗爭階段性勝利的一個標志。在這樣的場合,不管左翼是嚴肅批判,還是置之不理,都從一開始就輸了??植乐髁x者是當之無愧的主角,它設計了這個游戲的代碼和劇情,剩下的玩家,不論是崇拜者還是抵抗者,唯有乖乖解謎。這是互聯網時代恐怖主義的第二層恐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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