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儀

谷崎潤一郎在《細雪》里借二姐幸子的口吻說，“櫻花如果不是京都的，看了也和不看一樣。”其實，日本全國能賞櫻的地方很多，但京都的櫻花有寺廟青瓦、神社鳥居的襯托，有千年古都的底蘊，總歸是跟別的地方不一樣。

跟著JR東海去賞櫻

“そうだ、京都行こう。”（對了，去京都吧。）日本鐵道公司JR東海為了激起人們利用JR東海道新干線旅行的熱情，從1994年起每季推出一期京都廣告。由于攝影水平高超、旁白也十分感性，它成為了京都最動人的旅游宣傳片，讓人們看到就不由得感嘆，“是要去京都一趟了”，而旅居京都的我也更加珍惜在這里的每一天。

其中，每年春天的賞櫻篇自然在這系列廣告中最受矚目。讓我們跟著JR東海來一場“云花見”吧：1994年仁和寺，1995年平安神宮，此后二十多年來，既有醍醐寺、高臺寺、哲學之道、二條城、京都御所、祇園圓山公園、東寺這些賞櫻名所，也有善峰寺、十輪寺、勸修寺等地處偏僻、藏在閨中無人知的古剎。JR東海可謂是被鐵路運輸耽誤的旅行家！

2015年 平安神宮

由于“そうだ、京都行こう”系列廣告在電視臺、網絡和線下全方位廣泛傳播，影響力十分大，每年“雀屏中選”的景點都會引來大波游客蜂擁而至。普通游客把它作為旅行指南，深度京都社寺迷們卻心情復雜，深怕自己秘藏的心頭好被JR東海看上，簡直就如同自己村里的小芳被選秀入宮一樣，日后再也難以親近芳澤！

往年的賞櫻廣告都簡單以寺廟名字為題，2019年版則題為“春はあけぼの”，這是清少納言《枕草子》的第一句話，周作人譯為“春天是破曉的時候最好”，廣告于是也就更加有詩意了——

“春天是破曉的時候最好”

清少納言寫下這句話時

身在京都

我呀，想證實一下

一直這么想

是的，我現在看到了

跟一千年前一樣的

春天的天空

今年的拍攝地點在鴨川的上游賀茂川和上賀茂神社，粉紅色的天空，飛鳥，粉紅色的鴨川流水，粉紅色的櫻花，這樣的廣告，讓人怎能不心動呢？等櫻花開時，我一定早起，去看晨曦中的鴨川和櫻花。

沒經歷過寒冬，就不懂早櫻美

賞櫻，日語叫“花見”，也就是看花的意思，特指看櫻花。花見，看照片和影像總是美不勝收，秒速五厘米的浪漫，賞櫻的游人卻感覺即將參加一場戰役，對那些特地從國內飛來追櫻的人們尤其如此。

提早幾個月到大半年搶特價機票、趕在酒店價格飆升之前訂房，然后頻頻刷著“櫻花開花預想”看預報，哎呀到底能不能看到呢？到底哪里櫻花又美人又少呢？我的機票好像訂早了！我去到的時候可能已經掉光了！我只有三天時間，在京都去哪里能看到最美的櫻花？

一切焦慮，都只因櫻花花期太短，和人們對于“最美”的執念。

賞櫻焦慮癥的癥狀之一：但凡看到別人發了一張櫻花的照片，就急急問到，哎呀已經開了嗎？

很多人都知道全日本各地花期不同，卻沒想到就算在京都，幾千上萬株櫻花，花期也是有早有晚。

從品種來說，如果你看到3月上旬的京都櫻花照，那大概是河津櫻或阿龜櫻。不過，看河津櫻最有名的當然是靜岡縣河津町也就是它的故鄉，連片粉紅漫卷天邊，十分壯觀。京都的河津櫻則不成氣候，往往只是一兩棵。

對于住在京都的人來說，此時經歷了陰冷而漫長的冬天，雖然節氣上已經進入了春天，樹木依然是光禿禿的。走在路上猛然看到一棵櫻花獨自盛放著，仿佛是心疼翹首苦等的人們，先冒著料峭春寒跑出來報訊打氣，那種欣喜和感動是非常強烈的，并不亞于看到滿開的櫻花林。然而對于旅人來說，如果你被那一株櫻花的美圖打動，專程按圖索驥找來，卻多半要失望。

櫻花預報靠譜嗎？

賞櫻焦慮癥的癥狀之二：每天刷“櫻花開花預想”（sakura.weathermap.jp）。處女座的日本人萬事追求精準，為櫻花專門做了一個預報網站，并將各地的開花時間在地圖上標出來，那就是“櫻花開花前線”，前線，果然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哪……

這個網站早已被奉為權威，每年早在1月下旬開始發布第一次預報，隨后2月發布3次，從3月4日開始加密到每周兩次更新。目前最新預報是，京都3月24日開花，4月1日滿開。

那么它的預報是怎么來的呢？氣象局在47個都道府縣各選定一到兩棵“標本樹”來觀察，全國共58棵。除了沖繩和鹿兒島的奄美大島選彼岸櫻、北海道選大山櫻和千島櫻以外，其他地方的標本樹都是染井吉野櫻。

什么？偌大的京都府，就靠那一棵櫻花來預測？全日本就看那58棵櫻花？櫻花又不聽指揮，氣象局門口的櫻花開了，也不能叫別的地方的櫻花一起開啊……沒錯，除了觀測標本樹，氣象局還有一個非常復雜的公式來推測開花日。

具體來說，櫻花凋謝后，在夏天長出下一年的花苞，隨后進入休眠，在秋天和冬天2-9度低溫的累積時間達到800-1000小時后，花苞醒來，隨著春天氣溫上升而成長開花。因此，花苞長出的日期、醒來的日期、上一年秋冬的日平均氣溫等，都影響著次年開花日，再根據離海的距離和緯度因素來修正。冬天夠冷、春天夠暖，櫻花才能正常開放，暖冬則會導致晚開。

這并非要質疑預報網站的權威性。從往年紀錄看，1月初次預報的開花日與實際開花日誤差有5-10天，到3月的預報誤差就只有0-3天，還是相當準確的。只是，你大可不必盯著那一棵染井吉野櫻，忘記了京都有幾千上萬棵不同品種的櫻花，各有各的開花節奏。

到底什么時候去最好？

每年櫻花預想要到1月下旬才發布，那時候才買機票訂酒店就遲了，價格早已飛漲，而且那時候的預測離花期太遠，不太準確。肯定是花期越近，預報越準，但沒多少人有那么奢侈的時間和金錢自由，看著花馬上要開了才說走就走。所以，到底要什么時候來京都，看到櫻花的幾率最大呢？

3月下旬，京都櫻花季的主力枝垂櫻、染井吉野櫻、關山櫻（八重櫻的一種）、御室櫻陸續開放，直到4月上中旬花事終了。枝垂櫻是京都府的市花，花期比染井吉野櫻略早，一棵大樹孤傲矗立、自成一格，花瓣如瀑布般傾斜下來，美得驚人，日本人叫做“一本櫻”，“本”是棵的意思。京都高臺寺、東寺、圓山公園的一本櫻都十分有名。

染井吉野也就是大家最熟悉的櫻花品種，單瓣、花色淡粉接近白色，弱不禁風，我見猶憐。關山櫻和御室櫻的花期則比染井吉野櫻更晚，到4月上旬才開花。“御室”指的是曾有日本天皇及皇室成員出家的寺廟，御室仁和寺的櫻花品種比一般櫻花矮，無需仰頭就能看到。在京都其他地方櫻花逐漸凋殘時，別忘了到仁和寺來看看御室櫻。

一般來說，開花到滿開約一周時間，滿開到櫻吹雪又有大概一周，前后花期有兩周。除非遇到極端天氣，像去年，突如其來的一場冷雨，櫻花才滿開沒幾天就香消玉殞。

所以，如果你想看最典型的櫻花染井吉野開得最燦爛的樣子，可以在3月最后一周到4月第一周來京都，機會最大的是4月初那幾天。但假如你不能在這幾天來，也不要傷心，早幾天、晚幾天，總有其他櫻花為你而開。

到底哪里人少景美？

當然，幾乎所有人都是抱著跟你一樣的想法，想在最好的時間來看到最美的櫻花，于是京都的賞櫻名所就擠爆了。

這時就有了賞櫻焦慮癥的癥狀之三：找遍網上攻略，收集了三四十個賞櫻地，有名的當然不想錯過，又怕人太多影響心情，想找沒那么多人知道的吧，一查交通好像很折騰，一去就沒了大半天，到最后依然不知如何取舍。神啊，到底有沒有一個人少景美又容易去的地方，悄悄告訴我吧！

回答你的問題之前，我想告訴你“旅行不可能之三角”理論：旅行的綜合體驗是一個三角形，三個角分別是人少、景美、成本低，你不可能同時擁有三個角。

人少景美的必定路途遙遠，要么就像西芳寺那樣限流開放、很難預約上、門票也比一般寺廟貴幾倍。景美又容易去的必定人頭攢動；容易去卻人不多的，大家都不瞎，風景多半平平。除了那些用過度PS或刁鉆角度拍出來的“照騙”以外，有名的景點一定有它有名的道理，你如果沒有足夠的時間去尋覓藏在閨中人未知的秘境，就只能忍受人擠人。

JR東海選中的善峰寺、十輪寺、勸修寺等，可是離京都市區一個多小時車程呢。還有，原谷苑、背割堤、中書島、海津大崎，這些遠離京都市區的郊外都有大片大片櫻花，只要你愿意去，絕不會失望。

要不然，起個一大早，也就是在時間上付出多些，或是豪擲千金將寺廟包場，也就是在金錢上付出多些，也能享有一些清凈時光。

南禪寺附近的蹴上鐵道，有舊鐵軌和櫻花兩大賣點，在這幾年間越來越火。我在Instagram上看到空無一人的美圖，原來是攝影師在凌晨4點到達、用三腳架進行長曝光拍出來的。JR東海的廣告，則是包場拍攝。美景的背后，都是你看不見的付出哪！毫不費力地找到一大片櫻花為你獨有，悠閑地在花下野餐？這只能在夢中才能實現了。

所以，賞櫻這場戰役沒有十全十美，你必須作出取舍，在“不可能之三角”中找到一個最適合自己的平衡點。

京都最美的櫻花在哪？

哎，我就不是個戰士，只想佛系賞花，過個悠閑假期，行嗎？當然可以，恭喜你，戰勝種種焦慮癥，找到了京都花見的真諦。京都本地人都是怎么賞花的呢？

去年，我跟二三十個京都年輕人一起，在鴨川邊的櫻花樹下鋪開一張大野餐布，分享各自帶來的零食、新鮮出爐的面包、櫻花限定啤酒、花見丸子……這一段河堤叫“半木之道”，夾岸數百步都是櫻花，中無雜樹，芳草鮮美，除了幾個來拍婚紗照的游客以外，基本是本地人，連帶相機的都很少。此時，陽光和煦，風輕云淡，偶爾有櫻花花瓣飄落，跟朋友、戀人、狗狗共度這愜意時光，或者獨自欣賞，都很美妙。

并不是說本地人賞花的境界有多高，游客到景點打卡拍照的境界就low了，而是說，如果你不能放下“我一定要看到/拍到京都最美櫻花”的執念，那就很難放松下來，欣賞櫻花的美，而是匆匆拍幾張又奔赴下一個“戰場”。

京都最美的櫻花在哪里？最美的櫻花在我家樓下。那一段阪急電車，從夏天坐到冬天，從來不曾看到窗外有什么風景，到了春天才發現，原來鐵路沿線都是櫻花，電車經過就如同穿越櫻花隧道，美得不舍得眨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五十五天都毫不起眼，就那么幾天用盡畢生力氣去綻放，贏得世人最高的贊嘆，這就是櫻花。

最美的櫻花不是那些最著名的景點，而是不期而遇。看完這篇文章，你可能又在地圖上增添了一些標記，或者想問我家住在哪里。但是，請你放下執念，去發現屬于自己的最美櫻花吧，在街角，在路過的無名小寺里，在你最無期待之處。

? 終極貼士

寺廟有開門關門時間，神社沒有，起個大早去看神社的早櫻和鴨川的晨曦吧。

（駱儀，旅行40+國，潛水10+年，Lonely Planet第一批中文作者，主編出版暢銷書《京都漫步》《京都好物》，現旅居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