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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自豪︱向黃河對岸沖:葉篤莊八十年前的戰地通信
兩年前的一個冬夜,書商大飛在微信上曬出一通舊書信。朋友告訴他,落款所寫的心束就是葉篤莊。瞧見信中的內容有歷史價值,于是我就在隨后的拍賣中奮力競下了這通信。這是1939年3月18日,葉篤莊在山西抗戰前線寫給“冀西民訓處”宋爾廉的信。

爾廉:接到你的信,我真高興極了,看完了你的信,我心還一直在跳著!
自從去年離開遼縣后,在去臨汾的路上,凍壞了腿,在石拐凍壞的。又犯了,是左腿呀,疼的簡直不能走路,由臨汾轉西安,汗口,經過兩個月的治療,總算好了,不過現在走起路來,還是有點腳,后來跑到河南汜水一帶山里作土匪的工作,其實是因怕抽壯丁而逃亡的家伙們。意想不到的,弄了二千多人,槍支半數,其余皆梭刀及大刀,這時北平葉老頭的那一套,“三老四少”倒用上了,哈哈,你小子說怪不?!后來和中央軍委會弄好了關系,給我們名義叫作“察綏邊區游擊戰”,因為那時命令我們去察綏邊境去。不過混賬的是,只領到二千法幣正,以后就不給水了,天呀,從河南泗(汜)水去察綏,一人拿著一元的路費,怎能夠走到呢?干呀,還是干,從泗(汜)水向黃河對岸沖!(當時黃河對岸有敵人)到了戰區就會有辦法的!嘿嘿,媽的程潛又出來“擋駕”了!他說得到漂亮!“地方的武裝,不應離開地方”結果是吹了!當時我是政訓處付處長,吹了以后,我不肯離開那里,最后還是得離開,手里沒有一個大銅子,記得從汜水車站坐著沒有蓋的貨車,頭上淪(淋)著大雨,走了兩天兩夜,一直餓了兩年(天)兩夜。在西安住了半個月,中央軍十三軍團里的朋友,在東京的同學,硬把我拉去了,這次可闊氣了!中校秘書,于是又從延水關渡河走到晉西,后又在曲沃,絳縣一帶作戰,行軍騎著馬,整天吃大米,白面,沙丁魚也常常吃呢!還有一個護兵就是整天沒事作,呆了三個月,我煩了,決時不干了,留也留不住,結果又跑回西安。在那里住了一個月,有一個去綏遠的機會,是作蒙旗的工作,我到很高興去,不過這里的學校又三番五次叫我來教書,因為這里的朋友多,我就來這里了,差不多又是四五個月的時光了!
討厭的是,年來“病”總是和我打交道,一月間因傷風轉肋膜炎,經這里基督教用X光檢察,知左肋間積水約磅余,且左肺尚有結核征候,媽拉個皮,我一家子都是肺病!醫生叫我至少休養半年,就是像四老太那樣躺在那里不能動!我受不了這樣的刑法,在醫院里住了兩星期,就又作起工作來了,不過近來連日咯血,精神也幾不支,能否在這里長期工作下去,真不敢說了!
我在校中擔任的功課是抗戰形勢,統一戰線和日本問題,學校有一千多學生,程度不齊。校中近擬設一敵軍工作訓練班,由我主持,我的身體是否允許我擔任這繁重的工作,(尚)屬疑問。
我不愿作草菅的工作,我愿意去河北,你們那里有什么工作?我擔心的是我的身體呀!
九老太在晉綏軍教導二師作團政治主任,六老太在重慶,還是作“民先”的事情,七老太在昆明臨時大學讀書。爾純據說在賀龍那里(一二〇師)四老太無消息。硯農處曾去一信,一直沒見到他的回信,這小子大概是在秘書長的椅子里坐昏了!
多多地來信吧,親愛的“小子”!告訴我別后的一切!
今夫人莉娟——這名字太“香艷”了——讓代致意,并寄去照像一張!祝你好,什么都好,并致最高敬禮!
此信請轉硯農兄一閱。
心束
三月十八日
葉篤莊與宋爾廉是天津南開中學的同學,讀書時期就關系密切。而且兩家的兄弟們也非常親近,照葉篤莊的話說,就是通家之好。九一八事變后,東北淪陷,國民反抗侵略的熱情日益激憤,這兩位志同道合的年輕人也積極接受革命思想,閱讀進步書刊,參加抗議政府不抵抗的游行活動。之后各自進了不同的大學深造。
1937年夏,戰爭的陰云越來越近,葉篤莊離開就讀的日本東京帝國大學農實科回國。留日回來的大多數同學選擇去投奔國民黨,少部分選擇汪偽政權,葉篤莊則輾轉參加了八路軍。在西安八路軍辦事處,林伯渠鼓勵葉篤莊,前線很需要懂日語的人。葉篤莊被分配在一二九師三八六旅七七二團擔任敵工干事。他的工作是翻譯日軍文件、審問戰俘,并且教士兵用日語喊話。
其間葉篤莊還用葉笠的筆名,在陜甘寧邊區最有影響力的《新中華報》上發表了不少文章,其中最出名的要數《一二九師的光榮戰績·陽明堡夜襲敵飛機場》。葉篤莊寫到:“六年的愿望,今夜可要實現了,看看日本鬼子的腦袋是不是鐵的--瞧著老子的手榴彈。”突襲取得了毀傷日機二十四架的戰果,極大鼓舞了全國人民的抗戰熱情,這也是一二九師在抗日戰場上取得的首次勝利,并獲得了蔣介石和衛立煌的嘉獎。葉篤莊看到八路將士的裝備低劣,他還在文章中呼吁:“后方的民眾們,迅速地募集數萬大刀,送到前方來吧。”(周錫瑞:《葉: 百年動蕩中的一個中國家庭 》,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263頁)

之后葉篤莊還連續發表了名為《七亙村的戰績》和《黃崖底之戰》的戰地報道。他親身參與了這兩次伏擊,喊話用的鐵皮喇叭擴音效果不強,勇敢的大學生在火線上冒著敵人的槍炮,抵進至距敵最近的地方喊話。戰神劉伯承親自策劃的伏擊戰以極小的代價取得了較大的戰果。三天內兩次在七亙村設伏成功,更是成為戰史上經典的戰例。戰斗結束后,葉篤莊下山查找敵軍文件,分類歸納選取最重要的部分,迅速翻譯出來交給領導。
戰地生活緊張而勞累,每天行軍百里,一日只吃兩餐少油的小米飯,葉篤莊的身體難以支撐,潰瘍和嚴重的膝傷讓他痛苦不堪。老紅軍們則覺得來自白區的學生需要人照顧,是個累贅。于是葉篤莊申請離開前線,去西安治傷。傷愈之后,閑不住的葉篤莊如信中所說的那樣,去河南汜水發動土匪抗日。雖然缺少經費,但年輕人的熱情無畏溢于言表:“干呀,還是干,到了戰區就會有辦法的!”“我不愿作草菅的工作,我愿意去河北,你們那里有什么工作?”
之后經留日同學的介紹,葉篤莊來到國民黨十三軍團劉茂恩部參加抗日工作,沒過多久,葉篤莊又轉投晉東南軍政干部學校。這所學校名義上歸第二戰區閻錫山的晉綏軍管轄,實際主要為中共倡議并領導的山西新軍培養軍政干部。葉篤莊在學校里任政治教官,講授毛澤東的《論持久戰》。1939年1月因感冒久治不愈,軍事教官給葉篤莊出了個主意,騎快馬來回六十里,發身大汗就好了。沒想到這個法子讓葉篤莊的病情越發嚴重——傷風轉成了肋膜炎。葉篤莊不得不去長治縣城里的教會醫院診療,確診為肺病,大夫叮囑至少平躺半年。由于日軍進攻長治,形勢驟然緊張,葉篤莊未愈出院,在長子縣東峪村的關帝廟里休養了個把月,身體狀況得以好轉。隨即他開設了敵軍工作訓練班,向學員教習日文口語、講授抗戰形勢、日本問題與敵軍工作,教育學員如何對待俘虜,如何通過宣傳來瓦解敵方意志。訓練班一共辦了兩期,培養了一百多名學員,其中的不少人建國后都成長為中高級干部(葉篤莊:《一片冰心在玉壺:葉篤莊回憶錄》,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199頁)。沒多久,由于山西的統一戰線破裂,學校被下令關閉。

葉篤莊還在信中向宋爾廉介紹了兄弟們的近況。葉家九老太(九弟)是葉篤成,他有一個更響亮的名字叫方實。方實也參加了八路軍,被分配到了山西的閻錫山部教政治,做宣傳工作,發動大家的愛國熱情。六老太(六弟)是葉篤廉,也叫葉方,在清華大學讀書期間就是共產黨員了,抗戰爆發后他加入了天津學生民族救亡宣傳隊,進行抗日宣傳。七老太(七弟)是葉篤正,在清華大學時期聽從了學長錢三強的建議,改學氣象學。西南聯大畢業后又考上了浙江大學王淦昌教授的碩士研究生,在中國現代氣象學、中國大氣物理學方面成就卓然。爾純是宋爾廉的弟弟,后改名為宋應,在北大讀地質系時加入共產黨,建國后擔任過地質部副部長。四老太(四哥)是得過肺病的葉篤信,囿于身體原因不能直接參加抗日工作,但在日偽占據天津時期,堅持不為敵偽服務。而且還自掏腰包為地下黨員、進步青年提供幫助(《宋爾廉致葉篤莊的最后一封信》,《宋爾廉文集》,中國物資出版社,1996年,218頁)。沒有回信的硯農大名吳硯農,1936年下半年葉篤莊提議五兄弟出資成立一家傳播進步思想的書店,由葉篤莊任經理,實際由天津《大公報》主編國內版的地下黨員吳硯農管理。他們在書店里發行中共北方局的機關刊物《長城》,銷售進步書籍,參加進步活動。后因局勢緊張,于日機轟炸南開大學的當日,被迫停業。抗戰爆發后吳硯農調到抗日根據地工作。
葉篤莊工作后用過幾個名字,葉心束這個名字源于他心儀的女神孫竦。1933年葉篤莊從南開中學畢業后,考入金陵大學農學院,但一學期后就離開了,隨后的入學考試中,葉篤莊沒有如愿考取清華或北大。恰巧這時孫竦去了日本留學,于是葉篤莊也跟著去了東瀛就讀。孫竦是葉篤莊的南開同學,因為同樣的選修課而成為同桌。據葉篤莊回憶,孫竦為人高冷,綽號叫“辣子”,她的漂亮,在南開女中數一數二。葉篤莊對她一見鐘情,而女方卻回復以學業為重婉拒了他。即便如此,葉篤莊仍然不放棄,改名心束,意思是心里只有孫竦一人。葉篤莊曾給好友宋爾廉寫過一首詩:“我愛祖國,我愛人民,我愛母親,我愛辣子,我愛你。”這首詩在同學間流傳甚廣。抗戰勝利后,葉篤莊和孫竦在北京結婚。

葉家的孩子,為什么都走上了革命的道路?這是葉篤莊晚年思索的一個問題。天津葉家在當地名望極高,曾祖父官至陜西巡撫。受“一二·九運動”的影響,從這樣的一個封建大家庭里,走出了著名的“南開五兄弟”。當華北之大已經容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時,那個年代的年輕人,在迷茫中,在憤懣中為國家、為民族尋找出路(葉維麗:《我心目中的葉氏南開五兄弟》,《上海書評》,2014年)。葉家子弟中,正是葉篤莊最早開始探求進步之路,他的行動也影響了其他幾位兄弟。即便后來遭受到不公正待遇,乃至家破人亡,而葉篤莊對祖國的感情,仍是“一片冰心在玉壺”,他的女兒非常不理解父親的豁達,葉篤莊回答道:你們沒做過亡國奴。

葉篤莊的這封信,收錄于2014年山西人民出版社的《一片冰心在玉壺:葉篤莊回憶錄》中,但書中錯把寫信日期標注為1938年3月18日,其實應該是1939年。葉篤莊1938年秋才來到山西長治的晉東南軍政干部學校,他的工作區域一向飄忽不定,怎么可能預判到一年后的落腳點?而且信的第二段末句說得明白:“因為這里的朋友多,我就來這里了,差不多又是四五個月的時光了!”八十年前寫這封信時,葉篤莊尚在病中,“連日咯血,精神也幾不支”,所以字跡略顯潦草,甚至還有不少錯字、漏字,但他嬉笑怒罵間一氣寫就的抗戰往事,以及困苦漂泊中為國效力之情,字字金石,蔚為可觀。二十五歲的葉篤莊意氣風發,欲求在歷史的舞臺上大展經綸——“干呀,向黃河對岸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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