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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歡評《午夜北平》︱不要在午夜問路,怕走到城墻暗處

北京的美輪美奐與雜亂無章、時髦與土氣、歷史與現代往往都近在咫尺,讓人在二環內暴走時,時而驚艷時而嘆氣。如今我已這般熟悉這個城市,每當在電影和書里辨認出地標時,就有奇妙感受。
比如說,《邪不壓正》電影中提到的白人少女帕梅拉兇殺案,尸體發現地就在我夜跑目的地東南角樓下,我常在那邊樹下拉伸做俯臥撐。電影中,蘭青峰與李天然的養父亨德勒醫生在明城墻上發生爭執,并將他扔了下去。這城墻旁的小徑也是我跑步的路線。所以,只要張開想象的翅膀,夜跑就變得越來越刺激。

電影中暗示亨德勒醫生就是兇手,但在歷史中的原型并非同樣的下場。
2011年出版的Midnight in Peking (《午夜北平》)根據歷史上真實案件所寫,歸類為非虛構寫作。作者保羅·弗倫奇(Paul French) 最初在斯諾的《紅星照耀中國》注解里讀到這樁奇案:死者的家和斯諾夫婦的家非常近,斯諾夫人海倫為此感到十分緊張。之后,弗倫奇就查閱當時的報紙、北京上海香港倫敦的檔案,以求獲得真相。為了調查,除了北京之外,他還去了相關人物涉足的上海法租界和天津寄宿學校。雖然北京內城已拆了許多,相關地點大多還在,于是他還設計了一個語音導覽,看完小說,可去實地考察一番,想象或緬懷,相當有意思。

1937年1月一個寒冷的早晨,一位遛鳥老人在東南角樓下發現了退休英國外交官維爾納(E.T.C. Werner)的養女帕梅拉(Pamela Werner)的尸體。她的血幾乎已經流干,人也被砍得面目全非。因傳說有狐貍精出沒,角樓曾有狐貍塔的稱號。不過,那個清晨,只有野狗圍繞帕梅拉身邊。
尸檢是在三公里外的協和醫院做的:她死于頭部鈍器襲擊,包括心臟在內的內臟都被干凈利落地取走,留下的僅有胃。應該只有醫生或獵人才有這樣的技術,野狗吃人決不能這般齊整。她下身被搗毀,一般的性虐狂大概也下不了這樣的重手。鉆石手表還在,說明殺人目的不是搶劫。細節太血腥可怕,警察將其保密,但后來消息還是泄露見了報……
夏天某個悶熱的星期日,我也騎著共享單車,將書中說到的地點走了一遍,下圖中10到12是我添加的。

帕梅拉,住在盔甲廠胡同(2),離交通繁忙的北京站(1)不遠,拐來拐去,忽然就到了。書中說他家是1號,但由于胡同門牌號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有重排,現在的1號不是當年的1號,我在胡同里走了九遍,以尋找蛛絲馬跡。既然說她家的大宅已被拆成三家,那么那個最氣派的大門也許就是她家的,其余的門都像是破墻打洞的違章搭建。


胡同另一頭,有個中安賓館,墻上有巨大標識:《紅星照耀中國》(西行漫記)寫作地舊址。是的,埃德加·斯諾和海倫·斯諾曾經住在這里,書中說他家是個有好幾進的四合院,還有山東大漢保鏢。他們生活豪華,常常舉辦派對。如今這一切都已不再,蓋起了樓房。賓館大堂里陳列著老照片,電視機里放著關于他們的紀錄片。作為最先訪問陜北并積極報道的西方記者,他們聲名在外。電視里說,他們事業發展差異太大,終于在1949年離了婚(但是誰又知道到底是為什么呢?)。

海倫·斯諾曾懷疑,戴笠為了阻撓他們的報道和出版,想要暗殺她,只是手下殺錯了人,于是鄰居家的帕梅拉遇了害,她們長得還真有點像。但是軍統局下手一般都是手腳麻利,一槍斃命,帕梅拉卻不是這種死法。

盔甲廠胡同的另一頭有個小旅館門口,種著恣意的花,由此往東折向泡子河東巷走一會兒,豁然開朗,面前是草坪樹木:這一高于二環路的綠地也是明城墻遺址公園的一部分,拾階而下往南,就能看到高大的東南角樓。也就是說,死者的家距其被發現之地走路不超過十分鐘。
東南角樓(3)于明朝初建,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可以上去參觀,看看關于北京城的展覽,還可以俯瞰北側的北京站,綠皮火車來來往往,相當文藝。如今角樓下有老槐樹,潔白的玉簪花吐露芳香。可是八十多年前,這里是一塊廢地和大運河的遺存水溝;十九世紀的清代,外國人的墳地也在附近,野狗出沒,所以這真是一個午夜拋尸的理想地點。

上城墻,看東南角樓(3)

沿著與之相連的明城墻(4)往東漫步,會經過以前的京奉鐵路信號所和一小段枕木,春有各色梅花綻放、冬有落盡葉子的樹枝裝點清冷天空。這段城墻在書中被稱為the Tartar Wall (韃靼城墻),將北京的內外城分割開來。清代北京的內城,主要住著旗人,所以英國人將內城叫做the Tartar City(韃靼城),南邊的外城主要是漢人住,叫做the Chinese City(漢人城)。城墻上可以走人可以騎車,眺望城內城外不同風光,令人向往。

北京的城墻經歷了各種毀損,這也是僅有的幾段遺存:1916年先有個環城京師鐵路,把城墻打了個大洞,該洞現在是上角樓的收費處大門。民國期間,北京的城樓又被拆了若干,城墻上也新開城門,以疏導交通。1949年之后再是大規模的拆除。比起角樓墻上八國聯軍留下的刻字,這破壞力可是大多了。

明城墻公園走到西邊盡頭,北側馬路對面有后溝胡同。走進去,會先經過亞斯立堂(Asbury Church),它是被義和團焚毀后1904年重建的。圓形的禮拜堂有深色木制天花板,陽光透過彩色玻璃射進來,溫馨可愛。這座基督教堂也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與之相交的船板胡同,在書中叫the Badlands (5),或許該譯作“壞壞之地”?這里最初是一片空地,外國兵在此操練打馬球,一戰以后才漸漸造起房子,理論上是中國轄區,事實上是三不管地區,所以,“下等”的外國人 —— 主要是從蘇聯逃出的俄國白人、德國中歐逃出的猶太人、各國逃兵 ——聚集于此,廉價旅館、酒吧、賭場、妓院林立,街上都是皮條客和姑娘。作者認為,帕梅拉就是被兇手及若干男伴騙到這里殺害的。她才十九歲,有些叛逆,對成人世界有些興奮好奇,以為自己去的是節日派對,結果是個妓院,不從之后發生爭執,被殺,血流干、臟器去除后,再被人用車拉到角樓下拋棄,這段路不到兩公里。
船板胡同28號據說就是兇殺現場,然而現在就是一堵墻和門窗,正對著東交民巷小學的后門。如果胡同門牌號都有重排,那也未必就是這里。如今胡同里只有普通人家和小旅館,住店客人很有可能是旁邊同仁醫院外地病人的家屬。這么多年過去了,真看不出這里曾是個紅燈區。
所以,物理消除真是一種抹去記憶的好方法。

與船板胡同呈三十度角的還有一條蘇州胡同(6),我倒是第一次去。書中說這里有各種各樣的小吃店、還有算命雜耍、代寫書信的,屬于典型的紅燈區旁配套商業設施。這也是帕梅拉最愛去的地方之一,并在此吃了生前最后一頓飯。正當我嘆息現在這里沒啥看頭時,迎面走來一人,頭上頂著一碗方便面。他走到我身后,我轉身偷拍了他的背影。一旁警車里的警察笑著對我說:“發網上去?”

出了蘇州胡同,大街對面是東單公園(10),據說這里是帝都著名的男同性戀聚集地。一進門就是假山,插著牌子“禁止此處小便”。為人民服務的雕塑旁,人們跳著廣場舞。小山腳下有個露天理發攤兒,順著小路我就上了山,看到了涼亭和沿途散坐著的人們。打擾完畢,我出公園,去高大上的東交民巷走一遭。

東交民巷以前是使館區,進去需要驗證身份。義和團運動爆發時,外國人都躲到這里避難。此地的西式建筑大多是全國重點文物,不過很多仍是政府機關,在圍墻大門后,不太看得到。能去的有警察博物館和法院博物館,分別是以前的花旗銀行和日本正金銀行大樓,值得一逛。


法國教堂圣彌額爾堂(Church of St. Michael)旁是前法國使館(7),門口有大石獅,門內有假山。西哈努克親王在世時長期住這兒。帕梅拉被害前曾在里面的滑冰場玩耍,之后騎車回家就失蹤了。這里離兇殺現場船板胡同只有一公里。

作者推斷的兇手是美國牙醫普倫蒂斯(Prentice),就住附近,在大冬天莫名其妙刷了墻,不知為什么,窗門也大開著。他對警察說不認識帕梅拉,然而卻有給她看牙的記錄……從帕梅拉日記里也能看出,她也去過普倫蒂斯組織的西山天體營——就是大家都不穿衣服的派對(《邪不壓正》里也提了一句)。那個時代就這么開放,真有點重口味。
附近還有六國飯店(Grand H?tel des Wagons-Lits) 舊址(11),北京舊時最洋氣最高級的飯店,各國使者及北京的上流人士在此住宿、餐飲、交際、娛樂。在沒有手機聯絡的時代,帕梅拉貌似也在前臺收取了一張別人留給她的紙條。該飯店是歷史上一些著名事件的發生地,只可惜1988年一場火災將其燒毀,重建的賓館就再無看點。
正義路上的公安部是當年的英國領事館(8),可以遠遠地在入口瞄一眼。帕梅拉的中國通父親維爾納是個英國外交官,脾氣古怪,和上司、同事的關系很差,一直被派去各種不怎么樣的地方任職,退休后就回北京繼續他的中國研究。他的養女被殺,是個轟動的涉外案件,由天津過來的蘇格蘭場探長和中國探長共同調查,可是總碰到各種無用乃至誤導的線索,讓人意識到水很深,阻力很大,不能影響大英帝國的臉面。維爾納最初就是在英國領事館從中文翻譯做起,開始了他的外交生涯,多年以后,他又在這里參加了養女的案件審訊,草草收場,說兇手是個未知的中國人。
這位老父親不甘心,花費重金自己偵查,并如同信訪群眾一樣不停申訴,要求重新調查這個案子。帕梅拉于1937年1月被害,到了7月就是盧溝橋事變,北京到處人心惶惶,外國人、中國人,能走的都走了,誰還來管這個。
然而他的申訴,包括一百五十頁的長信,都留在了英國的國家檔案館中,再無人理會,直到多年后保羅·弗倫奇 讀《紅星照耀中國》后想起來做調查。《午夜北平》重構了這一案件,并生動地再現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北京的風貌。
再往西就是前門23號前美國大使館(9),當初他們倒還給了維爾納一些相關線索。大門在前門東大街上,大院里現有餐廳、高級表店和爵士樂場。馬路對面有漂亮的鐵道博物館(12),也是當年的正陽門火車站。以前所有到北京的旅客都在此出站,抬頭看見美麗壯觀的正陽門,大概都會對帝都心生敬畏。1937年,那位耿直的探長從天津初到北平,他還不知道即將接手的是怎樣一樁必須不了了之的案子呢。

作者在書中基本認同維爾納的調查結果,然而牙醫普倫蒂斯的后人表示反對,設立了網站對維爾納本人的可信度提出質疑、并提出了一些反證。1943年日本人將滯留北京的外國人送往山東的集中營,維爾納和普倫蒂斯還在那里相遇,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這該是多么尷尬緊張的時刻。
然而,這還是一樁懸案。如果帕梅拉還活著,正好一百零一歲,倒也不是完全沒可能。只是她死于非常時期,正義到現在也沒能伸張。
1936年有個駐華美國軍官弗蘭克·多恩(Frank Dorn)出版了一張《北平歷史地圖》(A Map and History of Peiping),生動描繪了當時的地標和風俗,非常好玩。鑒于帕梅拉是1937年1月被殺,這張地圖應該也是比較忠實地展現了她所處的環境,以下地圖局部就是本案相關地域范圍。

作為一個熟悉北京對它又愛又恨的上海人,在我時不時發牢騷吐槽北京各種不便的同時,又每每被其深藏的歷史、美麗的古建公園和有趣的地名深深吸引。不知不覺在這里也呆了好幾年,真是嚇一跳。作為一個過客,我比當地人更徹底地掃蕩北京的大街小巷,說起來如數家珍。讀完《午夜北平》,看看老地圖,再進行一次理論結合實踐的騎行漫步,帝都的風景或面目全非或風情依舊,真讓人感嘆幾十年的歷史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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