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神話時期開始，人類就已經產生月亮崇拜，各個文明都創造了自己的月神，和無數的故事傳說。月亮的陰晴圓缺，總能引起人心的波動，相比于中國的相思意象，歐洲文明中的月亮似乎更加“負面”。一個主要的說法是：月相變化會引起人的行為變化，誘發人體內的負面因素，進而導致發瘋或犯罪等。其中，滿月夜尤其危險，會引起如自殺、殺人、狗咬、車禍、電話鈴聲驟響、曲棍球賽斗毆等詭異事件。直到現在，如果晚上發生了怪事，很多人還是會說，“外面肯定是滿月”。我們也可以看到，在很多影視作品中，滿月是狼人和吸血鬼變身，能量暴增，甚至失控的時刻。這種月亮信仰被稱為“月亮瘋子效應”（lunar lunacy effect）或“特蘭西瓦尼亞效應”（Transylvania effect）。

Monoflax 制圖

一、月亮病：英文單詞Lunatic何以代表“瘋病”

這種信仰歷時久遠，也為相關詞匯增添了豐富內涵。英文中表示“瘋子”的詞“Lunatic”，牛津英語詞典定義為：一個受瘋狂影響的人，且這種瘋狂會隨月亮變化而復發。該英文單詞出現于14世紀，由拉丁文“Lunaticus”轉化而來，源自于古羅馬月亮女神的名字“Lūna”。它首現時已經具備了疾病的含義，后來增添了“瘋子”、“愚蠢的”、“白癡的”和“狂的”等含義，在伊麗莎白時期，得到廣泛傳播，常出現在莎士比亞的劇本中。學者們研究發現，Lunatic詞義的變化，很好地記錄了月亮效應信仰的歷史。事實上，公元五世紀之前，拉丁詞“Lunaticus”（即古羅馬語）并不具有“瘋狂”的含義，主要與癲癇相關。

不過，這一時期的希臘語系卻有與月亮相關的表示“瘋狂”的詞語，即μαν?α，后演變為拉丁詞“maniacs”和英文詞“madness”。古羅馬博物學家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AD 23-79）和占星家維丟斯·瓦倫斯（Vettius Valens，120-c.175）確實總結了月亮對精神病的作用：大腦是人體最濕潤的器官，最為敏感，因為月亮（尤其是圓月）會影響人體內的水，所以濕潤度最高的大腦受影響最大，人的行為隨大腦狀態變化而失常。古希臘醫生奧利巴休斯（Oribasius，c.ad 320–c.400）持相似意見，并認為月亮會導致腦液過多，多出的腦液不能變成黏液，而會變成黑汁。古希臘史詩《狄奧尼西卡》（Dionysiaca）里，月亮女神Selene自我介紹說，“我是月亮，不僅因為我在天國掌控月份改變，還因為我掌控狂熱，激發瘋狂”。她也有能使敵人發狂的能力。

月亮女神Luna

到二世紀，基督教神父奧利金(Origen, c.184—c.253)把發狂和靈魂附體都歸因于月亮。不同于此前的自然主義解釋，它聲稱瘋狂是受了魔鬼影響，這種魔鬼是一具不凈的、聾啞的靈魂，它能觀察月亮變化并隨之而動。所以，該受指責的不是這個魔鬼，而是月亮。上帝創造了月亮，它（月亮）卻不能治愈瘋狂。這個說法被廣泛接受，不論是在醫學還是非醫學機構。

此后，很多希臘著作被翻譯成阿拉伯語和拉丁語，因此，占星醫學得到普遍傳播。作為和太陽相對的神秘夜行物，月亮被與超自然和惡魔世界的邪惡力量聯系起來。因此，有瘋狂癥狀的人都被認為是惡魔附體，也逐漸被稱作“lunatics”（瘋子）。到文藝復興時期，瑞士煉金家及醫生巴拉塞爾士( Paracelsus， 1493—1541)用這個詞來指代傻子（Liber de lunaticis Theophrasti）。他寫道，“狂躁有如下特征：行為忙亂，失去理性，長期煩躁不安，頑皮。有些病人會隨月相變化而患病”。

藝術家Matt Cunningham從80年代的街機游戲《月球巡警》（Moon Patrol）獲得靈感而創作的拼貼畫

在十六和十七世紀，單詞“lunatic”（瘋子）在英文世界廣泛傳播。月亮是病因這一看法被廣泛認可，不僅在科學界，還包括文學界。在莎士比亞的著作中，奧賽羅如是斷言，“都是月亮的錯，她離地球太近，這本不應該，這使人們發瘋。”（Shakespeare, 2001, V.2.110–112）在奧賽羅的建議下，其他人把引起精神疾病的不安力量歸于月亮。在《仲夏夜之夢》里面，月亮的不安能力會影響三類“蠢人”：瘋子（lunatic）、情人（lover）和詩人（poet）。他們都是想象力的產兒。瘋子眼中所見的鬼，多得連廣大的地獄也容納不下。

同樣，意大利的文藝復興文學也記錄了這個傳統。阿里奧斯托（Ludovico Ariosto，1474-1533）在《瘋狂的羅蘭》中寫道，當游俠羅蘭知曉他的愛人安吉麗卡已經結婚時，他瘋了，一路踏平歐洲和非洲，所到之處摧毀了一切。英格蘭騎士阿斯托爾福飛上月球，在那里，能重獲所有在地球上丟失的理智，他也在一個瓶子里找到羅蘭，使他恢復理智。

法國藝術家Gustave Doré基于《瘋狂的羅蘭》創作的《月球之旅》（A voyage to the moon）

十七世紀，“lunatic”（瘋狂）開始被“moons truck”（月癡）所替代。顯示了月亮和大腦的非理性，原始和黑暗特征的廣泛關聯性。這一時期，由于牛頓的萬有引力解釋了潮汐現象和月亮在其中的作用，“月亮假說”（lunar hypothesis）重新出現在癲癇的病因討論中。這個假說認為，月亮變化會觸發敏感人群的發病機制。這一說法在醫學界和大眾里都流傳很久。1843年《柳葉刀》的一篇文章分析道，“滿月的時候，在邪惡靈魂的觸動下，癲癇會發作”。

浪漫主義時期，普魯士科學會員卡爾·賴辛巴赫（Baron Karl Ludwig von Reichenbach， 1788–1869）把夢游和特殊月相聯系在一起。他認為，這種“月亮誘惑”（lunar attraction）是一種原始自然力量的表征，他把這個重要法則命名為“頌歌力量”（Odic force）。當今時代，在德國和東歐的很多語言中，夢游人仍然被叫做“lunatics”（瘋子）或者其他與月亮相關的詞匯。

美國藝術家Beth Hoeckel由“月亮誘惑”為靈感創作的《營地》（Campground，2013）

不過，在英語中，“lunatic”（瘋子）這個詞僅僅指代瘋人，并沒有癲癇和夢游的意思。十九世紀后半葉，不論是在社會層面還是醫學層面，“lunatic”（瘋子）一詞已被廣泛接受了。在北美地區，“瘋人院”（Lunatic Asylum）被廣泛使用，1870年代之后，又改用另一種說法（Insane Asylum，這與立法相關）。在英國法律中，從1821年到1922年間，“Lunacy”（瘋狂）被收入與精神健康有關的法條，“1930精神治療法”（Mental Treatment Act 1930）改成“精神不健全的人”（people of unsound mind），“1959精神健康法”（Mental Health Act 1959）又改成“精神疾病”（mental illness）。自此以后，“lunatic”這個詞，不論是在政治上還是科學上，都變成不正確的表達了。

其實，政治和法律語言的變化是晚于科學的。在十九世紀下半葉，很多科學家和醫生已經開始挑戰傳統的“把瘋狂和癲癇與月相相關聯”的看法了。他們采用新的科研方法和工具，如流行病觀測和數據分析，對精神病人展開研究。最早強調犯罪與癲癇有密切關系的學者，意大利犯罪學家龍布隆索（Cesare Lombroso ，1835–1909）曾在1867年對帕維亞地區的一所醫院的精神病人展開調查，他研究了不同月相下癲癇和瘋病的發病趨勢，得出結論：盡管一些案例在娥眉月時發病頻率偏高，這種結果更可能是大氣壓偏低造成的，不過，多數物理學家都把大氣壓偏低和月相變化相關聯。由此，瘋狂和癲癇再一次被和自然現象聯系起來，雖然這種關聯并不正確。

龍布隆索及其研究圖片材料

那么， 當代醫學時如何看待這個“瘋子理論”呢？研究表明（Iosif & Ballon, 2005），雖然精神健康的從業人員堅持認為滿月會改變人的行為，這一觀點并不能獲得科學數據的支撐。事實上，與月亮相關的很多觀點都反復被研究檢驗，如精神病入院數目，突發緊急事件數量如急救呼叫和緊急報警，社區焦慮和抑郁咨詢人次，或各種類型的失常，自殺和暴力行為等。所有的研究結果一直都是消極的。其實，比較有趣的問題可能是，為什么精神病學家堅持相信月亮會影響他們的病人呢？當今時代，一些人反復聲稱，滿月之夜和失眠會改變精神分泌節奏，并可能引發精神病，即使這種說法與大多數研究數據相悖。我們只能說，精神病學的研究仍可見許多古代觀點和信仰的影響。

二、“月亮效應” ：暗淡于現代科學的醫學傳說

可以看出，顛覆世界現代科學和醫學，成為瓦解“月亮效應”信仰的最主要力量。關于月亮影響人體健康和行為這一說法，從古至今，出現過很多解釋，最典型的是水分說。具體來說就是，月亮影響海潮起落，也能影響人體水分，因為水是人體最主要的的成分，而大腦是人體水分最濕潤的器官，水分的波動對大腦影響最為明顯大腦的變化也會通過行為變化表現出來。通常認為，這種影響是負面的。

1985年美國的一個調查顯示，50%的大學生相信滿月的時候人們會做出奇怪的行為。1995年美國肯塔基州南部的一項社會調查顯示，被調查的325人中，43%的人認為月亮會影響人的行為。其中，精神健康從業人員，包括社會工作者、臨床心理學家、護士，比例更高，81%的精神健康專家相信滿月會改變個人的行為（Vance）。

NASA攝圖：地球升起（攝于月亮之上）

民間傳說相對比較豐富。在大眾的觀念里，月亮對人腦的影響多是由其引力作用導致的。事實上，月亮之所以能夠移動海洋（潮汐），是因為它在12,8000公里外施加引力，這個引力對于小面積水體不產生作用，對于人體的影響，大概比一只蚊子落在肩上產生的重量差還小。另外重要的一點是，這種重力作用依賴于太陽-地球-月亮的直線排列，而不僅是月亮的盈虧。另一個說法是，在煤氣燈發明以前，人類晚上的室外活動依靠月光。在晴空狀態下，滿月的亮度相當于弦月的12倍，因此，人們傾向于晚睡或者少睡。雖然極個別的失眠可能造成狂躁，更可信的解釋或許是，對于有狂躁傾向的人來說，滿月時的睡眠紊亂容易被看成是相關信號。或許，這就是滿月和瘋狂最初被聯系起來的原因。

本圖來自于論文A Structured Review of Relation between Full Moon and Different Aspects of Human Health，內容為睡眠和月相的關系

歷史上，英國的威廉·布萊克斯通（Sir William Blackstone，1723-1780 ）是第一位為“月相所致的瘋狂”下定義的法學家。他認為，“瘋狂的（lunatic）或精神不健全（non compos mentis）的人，確切地說有時清醒、有時理智，狀況經常隨月相而變化。” 德國心理學家埃瓦爾德·海林（Ewald Hering，1834-1918）在他的精神病學課中說，“滿月時候，狂躁病增加”。

某種程度上，過去兩千年關于“月亮效應”的主要論點變化并不大。老普林尼的觀點（認為滿月夜會出現濃露，導致大腦異常潮濕，引起瘋狂癥或癲癇）曾得到美國精神病醫生阿諾德·列伯（Arnold Lieber）的響應，他在《月球如何影響你——生物潮與人的情緒》（The Lunar Effect: Biological Tides and Human Emotions）一書中表示：人體內約有80%的液體，月球引力也能像引起海洋潮汐那樣，對人體內的液體發生作用，謂為生物潮（biological tides）。人體細胞會受磁場影響，月球磁場一樣能對人體產生作用。這本書出版于1970年，迅速成為暢銷書并多次再版。此前十五年，他一直致力于搜集月亮周期對自殺影響的數據。他認為，自殺率在滿月和新月的時候最高，攻擊性行為的結果也是類似。此外，重力作用的大小和暴力行為的發生成正比，重力越強，道德敗壞的犯罪率越高。不過，他的實驗結果并不曾被復制，自然也難以產生廣泛影響。

芝加哥的街頭藝術，《很多月亮》（Many Moons），由舊雜志和照片拼貼而成

對這個領域持續的熱情，促使科學家們不斷嘗試新的解釋。在電燈照明時代，月光對人類生活的影響已經大大削減，其他的關聯性逐漸被一一提出驗證， 比如臭氧層、地磁學、電磁學、氣候、離子以及超慢頻海浪。從1960年代開始，一直到1990年代，大批的與“月亮影響”相關的研究成果涌現，主要集中于心理學犯罪學等領域，它們最主要的任務便是證偽“特蘭西瓦尼亞效應”。

先是在1978年，坎貝爾和比茨（Campbell and Beets）研究了16例由月亮引起的精神紊亂患者，發現滿月和人類行為并無關聯。而后在1985年，另外兩名心理學家（Rotton and Kelly）對37例患者進行了定量分析，發現月相變化對于行為異常的影響不足1%，并且，相關證據擁有不可再現性，統計顯著性檢驗失敗，且不可預測。由此，他們設計了一個量表來評估月亮的影響，發現對其他異常現象的信仰與人的邏輯能力呈負相關，且與個性（諸如社會期許、心理控制和獨裁主義）不相關。

接下來兩位心理學家（Byrnes and Kelly）對過去二十年的緊急呼救和月相變化進行了研究，沒有發現特定月相會引起更高頻的行為失常呼救。同樣，也有研究證明自殺行為和月相變化并無聯系，即使偶爾得到部分顯性結果，卻是無法再現。另一個針對四年內100例精神發育障礙進行研究（Gorvin and Roberts），證明月相變化因素僅占0.007%。 1997年， 阿莫迪奧（Amaddeo） 研究了意大利維羅納省十年內所有精神病發病情況，發現和朔望周期無關系。另一項針對澳大利亞悉尼的研究也證明，滿月與攻擊性和暴力性并無關聯。事實上，這不純粹是簡單的迷信問題，英國就曾經參考相關研究來調整警力分配。

在現代持續的強勢圍攻下，“月亮效應”已經沒有多少生存空間，僅存的一些相信這種論調的人，都會被認為缺乏物理學知識，或者心理上的傾斜（如選擇性回憶和選擇性接受），嘩眾取寵或者只是單純為了娛樂。哲學家和詩人喬治·桑塔亞納 (George Santayana) 說，“人變迷信，不是因為想象力太豐富，而是他們沒意識到自己有那么一些想象力”。

三、科學之后的人文觀察

如今，越來越少人提及“月亮效應”。主要原因是它被列為偽科學，類似的還有占星術、外星人、顱相學、風水等。這使它迅速失去了大眾關注，偶爾出現于影視作品或藝術作品中，如此前火熱的電視劇《吸血鬼日記》，就不斷呈現狼人和吸血鬼在滿月之夜變身的情形。在驗偽“月亮效應”風潮如火如荼的六十年代，著名的清水樂團（Creedence Clearwater Revival）發布了一首《壞月亮上升》，此單曲迅速打入公告牌第二和英國單曲第一名。“我看到那兇月之兆攀上明空，我發現這路上都是麻煩，我看到大地在震動還有滿天雷云，今天絕對是不祥之日”。

不過，歷史學家漸漸對相關主題產生了興趣，尤其是科學史和醫學史學者，他們關注的重點不在于學說本身是否科學，月亮能否致瘋，而是學說流傳過程中的文化和社會敘事。是非真假從來不能真正滿足人類需求，即使沒有傳說，也需要有故事。

青年藝術家Justin Peters的超現實主義作品

其中一個是大氣潮汐（atmosphetic tides）。這門學科出現并迅速發展于1700至1840年間，它的基本假設是：太陽和月亮對地球的影響，不僅體現在大海里（引起顯著的潮汐效應），還體現在大氣中（大氣潮汐）。大氣潮汐對氣候變化產生重要影響，并對人體健康產生作用，如精神失常、癲癇、傳染病等。基于這個因果作用，學者們認為，人們能夠通過大氣潮汐研究，來預測和控制上述疾病。有趣的是，不論是大氣潮汐科學的實踐者、擁護者，還是反對者，都認為這門新科學和此前的偽科學——占星術（astrology）——有諸多類似之處，不管是在概念上、方法論上，還是社會和文化層面。大氣潮汐科學是一個泛歐洲（pan-European）的文化現象，存在于英國、法國和意大利等地，是當代科學產生的一個重要側面。目前只有英國進行了相關研究，歷史學家認為，相關史學研究可以從新的視角，觀察官方科學是如何挪用和改造“偽科學”，進而服務于文藝復興的。

參考文獻

Distinguishing between science and pseudoscience is problematic

Campbell, D. E., & Beets, J. L. Lunacy and the moon. Psychological Bulletin, (1978). 85(5), 1123-1129.

Rotton J., Kelly I. W., Much ado about the full moon: a meta-analysis of lunar-lunacy research. Psychological Bulletin, 1985, 97, 286–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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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 Riva , L. Tremolizzo , M. Spicci , C. Ferrarese , G. De Vito , G.C.Cesana & V.A. Sironi (2011) The Disease of the Moon: The Linguistic and Pathological Evolution of the English Term “Lunatic”,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the Neurosciences, 20:1, 65-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