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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舜臣:日本人喜食的生魚片也曾風(fēng)靡中國
陳舜臣(1924—2015),以創(chuàng)作推理小說、中國歷史小說叱咤日本文壇五十余載,是東野圭吾之前一人先后獲得江戶川亂步獎、直木文學(xué)獎和推理作家協(xié)會獎的“三冠王”。在小說創(chuàng)作之外,他還寫有大量的文化隨筆,善于挖掘中日文化在瑣碎日常中的諸多差異以及背后的淵源。近日,“陳舜臣隨筆集”系列叢書出版,包括《麒麟之志》《隨緣護花》《桃李章》《1964年的便箋》《披蝶而舞》《愛嘮叨的幸兵衛(wèi)》等。本文原題為《魚生的詩篇——中日食物比較》,摘自《1964年的便箋》一書,由澎湃新聞經(jīng)授權(quán)發(fā)布,現(xiàn)標(biāo)題為編者所擬。

最近,雜志上連載我的《秘本三國志》。為了這部長篇小說,我花費了三年時間閱讀陳壽的《三國志》和其他各類書籍。雖說是三國志,但故事要從后漢末期開始,所以連范曄的《后漢書》也需要認真仔細地閱讀。因為這些書中藏匿了太多有關(guān)《三國志》人物的各種奇聞軼事。
就《后漢書》整體來說,這是一本很古板的書。但當(dāng)中的列傳,諸如《方術(shù)傳》等卻十分有趣。方術(shù)指的是那些不可思議的技能,從幻術(shù)、魔術(shù)、戲法到醫(yī)術(shù)均囊括其中。就
連世界上最初實施麻醉手術(shù)的名醫(yī)華佗的故事也包含在《方術(shù)傳》里面。
曾有個姓左,名慈,字元放的人物。那時,曹操還是司空(相當(dāng)于副總理級別),因此應(yīng)該是建安初年,也就是二世紀末的時候。一次,曹操設(shè)宴招待客人,對客人們說:“今
天這個盛大的宴會該有的美味基本都有了,可惜單單少了吳國松江的鱸魚。”
雖然說話的具體場所不得而知,但應(yīng)該是洛陽附近吧。單單少了鱸魚,其實這番話是曹操故意炫耀的。因為就當(dāng)時的交通運輸來說,從吳國(今天的蘇州)運送鮮魚到洛陽,要想保持鮮活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因此才會如此狂妄地說,除了像鱸魚這種在當(dāng)?shù)責(zé)o法買到的東西以外,全都有了。吳國的松江,說的是蘇州東南連接太湖的河流。
但是,曹操話音剛落,坐在下面的左慈開口說道:“恕我冒昧,我可以弄到吳國松江的鱸魚。”
不用說,曹操對此很感興趣。隨即問道:“從哪里弄來?”
“只要有盛滿水的銅盤和魚竿,就可以釣到鱸魚?!?/p>
“這太有意思了,那就試試吧?!?/p>
左慈將上好魚餌的魚竿放入銅盤的水中,不一會兒喊了一聲“呀!”竟釣上一條鱸魚。曹操在一旁拍手稱快,然后笑著說:“只有一條可不夠大家吃的,還能多釣一些嗎?”
左慈說了一聲“遵命”,又釣上一條足有三尺長的鱸魚。
書中記載:“……生鮮可愛,(曹)操使目前鲙之……”
曹操命人在他面前將鱸魚切片做了魚生,并端給在座的所有賓客。但是,曹操又說:魚雖有了,但是沒有蜀地(四川)生姜,太可惜啦!
蜀地距離洛陽比吳國還要遙遠??勺蟠鹊卣f:那我去弄些來吧,請各位稍等片刻。說著,起身離開座位走了。
生姜不同于鮮魚,是不易腐壞之物,也許附近商店就有賣的。于是曹操故意說道:如果你去蜀地拿生姜,順便見一下我派去的使者,告訴他們要買的綢緞再追加兩匹。
從洛陽到四川往返需要幾個月的時間,而左慈不到半個時辰便拿著生姜回來了。此后,派出去的使者回來時,也的確多買了兩匹綢緞。
半年之后,曹操因不喜歡這個左慈,決定把他抓起來殺掉,但左慈消失在墻壁中不見了。隨后有人在集市上發(fā)現(xiàn)左慈,打算逮捕他時,突然發(fā)現(xiàn)所有趕集人的樣子都變得和左慈一模一樣,結(jié)果搞不清哪個才是真正的左慈。
這個怪談十分有趣。但比起有趣,更重要的是《后漢書》的記述證明了生活在二世紀末的中國人在當(dāng)時很時興吃魚生。現(xiàn)在中國人已經(jīng)不吃魚生了,但從上面曹操和左慈的故
事中可以得知,當(dāng)時品嘗魚生的宴會還是相當(dāng)隆重的。表現(xiàn)魚生的“鲙”字也寫作“膾”。古代辭典《說文》是這樣解釋的——細切肉為膾。
其實,比曹操的三國時代還要早七百多年的公元前500年左右,中國人就開始吃魚生了?!吧n天不負勾踐”的那位越王勾踐就酷愛魚生。勾踐曾讓廚師做魚生,正吃在興頭上的時候,吳國軍隊來了一次奇襲。勾踐一時驚慌失措,慌忙之中把來不及吃而剩下的魚生全部丟入河中。當(dāng)時他一定在想:雖然打不過,但這么好吃的東西怎能留給敵人。
傳說,丟入河中的魚生變成了小魚。這小魚就是“銀魚”。所以,在中國也將銀魚稱作“膾殘魚”——剩下的魚生變成的魚。另一個名字也叫作“王余魚”,意思是越王吃剩下的魚。
不管怎樣,細細的、白白的、略微透明的“銀魚”的確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魚生。
如此說來,春秋時期的魚生一定切得很細。論語中有“膾不厭細”,意思是說魚生切得越細越好。
美食可以讓人感動。感動之人便會將感動融入詩中。古老的《詩經(jīng)》中也曾有,甲魚要制成羹,鯉魚要制成魚生的句子。在曹操的兒子曹植的詩中,也有鯉魚做成魚生,胎蝦(帶蝦子的蝦)做成湯的句子。
詩仙李白有一首《秋下荊門》的詩。出荊門南下,便可到達盛產(chǎn)美味鱸魚的地方。
此行不為鱸魚鲙,自愛名山入剡中。
剡中,就是現(xiàn)在的浙江省境內(nèi),那附近正是鱸魚的盛產(chǎn)地。但李白卻嘻嘻笑言:我此行可不是為了去吃鱸魚魚生的,不瞞你說,浙江那里的名山很多,我是去登山的,萬萬不可誤會我呀……
這是兩句詩的大意。在日本,一到冬季就會有人前往山陰地區(qū)或越前地區(qū),但往往人們都會進行一番辯白說“才不是為了吃螃蟹去的,是去欣賞日本海的自然風(fēng)光”。看來李白也是如此,到了不得不辯白一番的程度,足以說明浙江一帶鱸魚魚生的名望有多高了。
宋代的梅堯臣(1002—1060)是一位在宋朝三百年歷史上可排在前五位的大詩人。他有一首題為《設(shè)膾示坐客》的詩作,其中部分意譯出來,大致如下:
我家年輕的妻子磨寶刀,
刮魚鱗時魚鰭張開,好似要騰飛。
片片猶如云葉一樣的魚生落入盤中,
簇簇猶如白霜一樣的白蘿卜變成了細絲般的衣裳。
拿來楚橙拌入之后,那橙子的香氣已飄到屋外,
客人及好友一下子涌進家中。
把孩子叫過來,讓他去買去除魚腥味的酒……
(原詩為:
汴河西引黃河枝,黃流未凍鯉魚肥。
隨鉤出水賣都市,不惜百金持與歸。
我家少婦磨寶刀,破鱗奮鬐如欲飛。
蕭蕭云葉落盤面,粟粟霜卜為縷衣。
楚橙作虀香出屋,賓朋競至排入扉。
呼兒便索沃腥酒,倒腸飫腹無相譏。
逡巡缾竭上馬去,意氣不說西山薇。)
將白蘿卜切成細絲,這肯定是吃魚生時的菜碼兒了。楚橙是湖南采摘的柚子。品嘗魚生時的酒,看來當(dāng)時是用于去除生腥味的,所以原文說“沃腥酒”。
曹操和左慈的故事中使用的是蜀地生姜,這里使用的是柚子,僅從詩句看,并沒有綠芥末出現(xiàn)。但不管怎樣,有關(guān)魚生的詩自宋代之后就再沒有出現(xiàn)過。
從中國人的整體飲食習(xí)慣推斷,魚生的消失大概發(fā)生在十二世紀到十三世紀期間。其消失的理由也許只能推測了。
我猜想,元代或明代初期那段時間,曾爆發(fā)過一場很大的流行病,而生吃食物在當(dāng)時被看成是流行病暴發(fā)的原因。估計那場疫情相當(dāng)嚴重,以至于人們的恐慌心理造成對魚生的敬而遠之。
與此同時,讓人匪夷所思的是,我們說的現(xiàn)代“中國菜肴”的興起竟與魚生消失的時期基本吻合。盡管這只是一種推測,但難道不正是從那時開始,煤炭便作為燃料被廣泛使用了嗎?至少,普及燒煤的確是從宋代開始的。能在持續(xù)的長時間里保持相同的火力是煤炭的一大特點。因此,用火來烹調(diào)菜肴的方法自然就很講究了。說到這里,宋代曾燒制了很多精美的瓷器,有一種說法,認為這是因為燒窯的燃料用了煤的緣故。那么,我們似乎可以這樣說,中國菜肴是與那玲瓏的宋瓷一起誕生的。
中國菜肴的生命,在于把握火的大小、強弱?;鸬拇笮?、強弱,在中文里叫作“火候”。這種說法,如同天氣的狀況稱為天候或氣候一樣。強火,稱為“武火”;弱火,稱為“文火”,一看便知這是地道的中文表達方式。
始終把火候看作烹調(diào)生命的結(jié)果,使得所有食物都必須用火來加熱就變成中國人的飲食原則了。曾經(jīng)如此喜愛的魚生,好像被遺忘殆盡。日本明治后期,來自中國的留學(xué)生越來越多,為了生意留在日本的華僑也越來越多。起初,他們對日本的魚生(生魚片)都無法適應(yīng)。甚至?xí)u著頭說,吃生的東西讓人惡心,這種東西日本人居然也敢吃。更有甚者,說這是野蠻的吃法而極力否定??瓷先缀鯖]有人還記得中國人曾經(jīng)是多么喜歡吃魚生了。
那么,魚生真的在中國完全消失了嗎?
當(dāng)然不。幾乎并不意味著全部。本來南方就是盛產(chǎn)鮮魚的地方,所以魚生的吃法在中國南方還有保留。但是在北方或內(nèi)陸地區(qū),說到海產(chǎn)品則多為干貨或者腌制品。剛才提到的梅堯臣在另一首詩中有下面幾句:
行庖得海物,
咸酸何瑣碎。
久作北州人,
食此欣已再。
旅途用餐時,總算搞到一些海產(chǎn)品,但又咸又酸,味道太差了。不過,對于長期在北方工作生活的人來說,就算不是什么太好的海產(chǎn)品,吃起來,卻依然無法掩飾那種興奮。這幾句的大意應(yīng)該是這樣吧。
梅堯臣是安徽人,一定十分眷戀長江的魚??赡鞘且粋€無法和現(xiàn)代冷藏保管及運輸手段相比較的年代。尤其是故鄉(xiāng)的東西,越是得不到當(dāng)然就會越垂涎了。
一直沒有忘卻魚生的地方,當(dāng)然是中國的南方,尤其是沿海那些可以隨時買到鮮活的魚、貝類的地方。就我所了解的范圍,廣東沿海和浙江沿海以及寧波一帶還有。
其他也有很特殊的例子。那就是在東北(指滿洲地區(qū))。不過這里的人不吃魚生,而是會做魚生的人很多。三十多年前這個地方一度被日本統(tǒng)治,僑居的日本人也很多。在那個年代,有很多人在日本餐館、公司、機構(gòu)、家庭等做烹飪學(xué)徒,所以他們當(dāng)然會做魚生。旅居日本的華僑回國到東北旅行時,就遇見過“給你做一道日本菜吧”,結(jié)果對方做了一道生魚片(刺身)的故事。可見,盡管過去了三十多年,一旦學(xué)會的技巧是無法忘記的。
這是在我去東北旅行之前,從日本的華僑朋友那里聽到的故事。朋友還說,生魚片做得相當(dāng)?shù)氐?,但還是“總覺得缺少點兒什么”。究竟缺少什么呢,綠芥末。對呀,沒有綠芥末的生魚片的確糟蹋了菜肴的材料。大概會做生魚片的廚師們,在三十多年前學(xué)會了生魚片的制作方法,但他們學(xué)的很多來自日本的海產(chǎn)品,街巷到處彌漫著濃郁的日本風(fēng)情。海邊的漁民之間應(yīng)該還保留著吃魚生的風(fēng)俗,而去過日本的商人帶回了“刺身”的記憶,這風(fēng)俗和記憶在這座城市中完美地結(jié)合著。
寧波是古代的越國,會稽之地。臥薪嘗膽的越王勾踐曾在品嘗魚生之際,被吳王夫差打敗,留下了“會稽之恥”。每當(dāng)舔著懸掛的苦膽,勾踐一定會想起那屈辱之日的魚生吧。
勾踐喜好魚生,作為他的子孫,浙江人生性質(zhì)樸,那魚生又是如何傳承保留下來的,想到這些就會令人好奇不已。
很遺憾,我沒有吃過浙江的魚生,只吃過廣東的魚生。
菜譜上有魚滑這道菜,大概是因為廣東魚生淋上一層油的緣故,所以取“滑”的字意吧。有時候也會寫著“鳳城魚滑”。鳳城是廣東的一個地名,指的是順德縣大良。
同樣,吃廣東魚生也是沒有綠芥末的。在日本,好像只有綠芥末才可以消除生腥味。因為綠芥末的辛辣味來得實在強烈。但是,這種單兵式的突如其來的味覺似乎并不符合中國的習(xí)性。在中國,即便是消除生腥味,也會使用一些帶有芳香的植物,并在其中摻入諸如搗碎的核桃等各種東西。多的時候,據(jù)說能加入十幾種我們感覺有“藥味”的東西。消除生腥味什么效果最好,豈能簡單地憑借一芥之力。因此,將帶有各種各樣藥味的芳香物,適當(dāng)?shù)財嚢柙谝黄穑l(fā)揮其綜合功效,這才是中國式的想法。如此說來,僅憑一個綠芥末的強烈辛辣消除生腥味的簡明做法,仔細一想,這的確很符合日本人的秉性。
我雖然推測中國魚生的衰亡發(fā)生在明代初期,但人們對于魚生的記憶當(dāng)然不可能一下子消失。明代中期到末期的李時珍是寫作《本草綱目》的大博學(xué)者,他在鲙魚的章節(jié)這樣寫道:
凡諸魚之鮮活者,薄切,洗凈血腥,沃以蒜齏姜醋五味食之。
由此可見,在這個對魚生仍保留記憶的時代,消除生腥的味絕非單一的,而是有五味。
明代,也就是十四世紀后期到十七世紀初這段時間,盡管仍有對魚生的描述,但有關(guān)魚生的詩篇已經(jīng)沒有了。安逸而平靜地品嘗魚生的也只是海邊漁民或他們周邊的人了。或許民歌、民謠中還有魚生的影子,但在詩作中已然沒有魚生出現(xiàn)了。因為那些謙謙君子的文人墨客已經(jīng)不再垂涎魚生了。
魚生的詩篇,至梅堯臣、陸游而終結(jié)。從中國人的味覺考慮,我認為魚生再次復(fù)興的可能性并不大。但是,作為地方特色的一道菜肴,或許今后會在浙江、廣東的海濱一帶盛行吧。按照我個人的想象,假如有一天廣式魚生再次流行的話,說不定是在日本。那時“中國風(fēng)味刺身”在日本占有一席之地,將不再僅僅是夢想了。
在刺身上澆一層油,這對日本的食客來說或許很難接受。但是,反過來琢磨一下,當(dāng)然也會有“不用油豈非異?!钡南敕ā?/p>
用人類學(xué)家的話說,日本與其他地區(qū)飲食生活的不同之處在于這個地球上日本的飲食習(xí)慣是絕無僅有的,即完全不使用植物油。而諸如“天婦羅”等菜肴,其詞源來自葡萄牙語,因此在日本料理中應(yīng)該算是新菜肴了。除了天婦羅,可稱作日本料理的均可以不使用一滴植物油來烹飪,難道這不算異常嗎?興許澆上油的做法才是標(biāo)準(zhǔn)的。
我想,詠唱中國風(fēng)味魚生的詩作在日本得以傳唱的日子總會到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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