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當死亡溫柔敲門:《好好說再見》的治愈敘事與社會叩問

插圖 | 鑒片工場 ?《好好說再見》電影海報
在2025年上海國際電影節的喧囂中,一部名為《好好說再見》的小成本家庭電影以“安寧療護”為手術刀,剖開了中國家庭諱莫如深的死亡議題。這部由張弛、王崑琳聯合執導,鐘欣潼領銜主演的作品,選擇在潮濕的梅雨季上映,恰似影片中連綿的槐花雨——不疾不徐,卻能打濕觀眾記憶里最柔軟的角落。作為一部沒有流量明星堆砌、不靠視效奇觀取勝的“非典型”家庭片,它用單親媽媽應諾(鐘欣潼 飾)與絕癥對抗的倒計時人生,實踐了“一部好電影,一定是刨去娛樂后,還能具備教育意義和社會責任”的創作箴言。本文將從劇情解構、作者風格、視聽語言、表演美學四個維度,來剖析這部電影如何在類型框架內完成對“生命教育”的溫柔革命。

在告別中重建的家庭圖譜
《好好說再見》的敘事起點,是一個充滿戲劇張力的謊言:身患絕癥的單親媽媽應諾以“出國參賽”為由,帶著五歲女兒丟丟回到江南老家,試圖將孩子托付給與自己斷絕關系多年的父親應大海(林棟甫 飾)。這個看似自私的“臨終托孤”計劃,實則是導演精心設計的情感迷宮——當觀眾跟隨應諾走過診斷室的白大褂、行李箱里的止痛藥、深夜陽臺的無聲哭泣,才恍然大悟:這場“重逢”從來不是為了分離,而是三代人跨越生死的和解儀式。
影片的高明之處在于將沉重的死亡命題拆解為生活化的日常片段。導演沒有采用《送你一朵小紅花》式的煽情治療戲碼,而是讓應諾在麻將桌上教父親用微信視頻,在菜市場為女兒偷塞一顆楊梅,在老屋里與父親爭論窗簾花色——這些充滿寧波地域特色的生活褶皺,恰恰構成了“安寧療護”最本真的注腳。正如張弛在訪談中提到的創作初衷:“頂樓安寧療護病區的平和寂靜與樓下普通病區的緊張喧囂形成震撼對比,當兩種生命狀態僅隔數級樓板時,我突然明白:最好的告別,就是像普通人一樣好好生活”。這種“日?;劳觥钡奶幚矸绞剑瑥氐最嵏擦藝a片對絕癥題材的悲情想象,轉而呈現出一種類似《入殮師》的東方生死觀:死亡不是生命的對立面,而是生活的一部分。
值得注意的是,影片對家庭矛盾的處理規避了狗血化的倫理沖突。應諾與父親二十多年的隔閡源于母親病逝時的誤解,這個心結沒有通過激烈的爭吵爆發,而是在應大海深夜為女兒熱牛奶、應諾幫父親修補舊藤椅的細節中逐漸消融。最動人的一幕發生在海邊:當應大海用布滿皺紋的手給丟丟削蘋果,應諾突然說:“爸,我媽走的那天,你也是這樣給我削蘋果。”此時鏡頭緩緩拉遠,海浪反復沖刷著沙灘,仿佛在隱喻時間對傷痛的撫平。這種“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敘事策略,讓中國式家庭特有的“愛你在心口難開”的情感模式得到了精準呈現,也讓“和解”這個老套主題煥發出新鮮的痛感與暖意。
從“事實真實性”來看,影片對安寧療護的呈現并非空中樓閣。據寧波某社區醫院數據顯示,我國每年有超2000萬臨終患者需要安寧療護服務,但實際覆蓋率不足10%。應諾在片中使用的鎮痛療法、生前預囑文件、社工介入等細節,均來自導演對安寧療護機構的實地調研。這種“紀錄片式的真實”與“劇情片的戲劇張力”的平衡,使影片超越了普通家庭倫理劇的范疇,成為一部具有社會議題屬性的“準紀實電影”。

地域美學與治愈系作者性的生成
作為寧波籍導演,張弛在《好好說再見》中展現出鮮明的地域美學追求。影片90%的場景取景于寧波老城區:青石板路的反光、馬頭墻的陰影、雨巷里的油紙傘,構成了一幅流動的江南水墨畫。但導演沒有陷入“江南意象”的符號堆砌,而是讓地域元素深度參與敘事——槐花樹作為貫穿全片的視覺母題,從開篇應諾牽著丟丟走過的槐花巷,到中段父女爭執時飄落的槐花雨,再到結尾丟丟手中永不凋謝的槐花標本,完成了從“離別象征”到“生命永恒”的意象蛻變。這種“一物多義”的象征手法,讓人聯想到小津安二郎鏡頭下的櫻花,但張弛賦予其更濃厚的中國家庭倫理色彩:槐花易落,恰如生命脆弱;但花香永駐,正如親情不滅。
與張弛的地域詩意不同,導演王崑琳的創作則顯露出更強的類型片把控能力。作為曾執導《動機不明》等懸疑作品的導演,王崑琳在片中植入了巧妙的“信息差敘事”:觀眾早早知曉應諾的病情,卻看著父親、女兒、鄰居在各自的認知盲區里互動——這種“上帝視角”帶來的戲劇張力,避免了影片淪為沉悶的催淚片。例如超市一場戲:應諾突然眩暈扶住貨架,鏡頭切到收銀臺后父親疑惑的臉,再切回應諾強裝鎮定的微笑,三組鏡頭的快速剪輯,將人物間的情感張力拉滿卻不點破,體現出導演對“留白”美學的精準把握。
有趣的是,張弛、王崑琳的創作似乎繼承了“陳可辛式”的社會觀察視角——如同《中國合伙人》探討階層流動、《親愛的》關注打拐議題,《好好說再見》將鏡頭對準“安寧療護”這個邊緣社會議題,體現出新生代導演對“電影社會責任”的自覺追求。這種追求不是生硬的議題植入,而是通過應諾為病友女兒化妝、父親為社區老人讀報等情節,自然延伸出對臨終關懷、代際溝通、社區互助等議題的思考,實現了“娛樂性”與“社會性”的黃金分割。
此外,影片對“治愈系”類型的顛覆構成了核心沖突點。傳統治愈片常以“絕癥患者重獲新生”為套路(如《滾蛋吧!腫瘤君》),而《好好說再見》卻讓應諾坦然接受死亡結局——這種“反套路”的處理引發了影評人的激烈討論:有人認為這是“對生命的尊重”,也有人批評其“過于消極”。事實上,導演通過應諾為女兒錄制18歲生日視頻、教父親使用智能手機等情節,已經給出了答案:真正的治愈不是戰勝死亡,而是學會帶著愛與記憶繼續生活。這種“向死而生”的哲學思考,讓影片在治愈系類型中開辟了新的審美維度。

鏡頭里的生命詩學
《好好說再見》的攝影指導曾表示:“我們要讓觀眾聞到寧波的雨味?!边@種對“感官真實”的追求,體現在影片每一個充滿呼吸感的鏡頭里。攝影師大量采用手持跟拍鏡頭捕捉人物日常,如應諾陪女兒玩耍時晃動的主觀視角、父女爭吵時微微顫抖的中景,讓觀眾產生“在場感”的沉浸體驗。但在關鍵情感節點,導演又會突然切換為穩定的長鏡頭:應諾在病房第一次向父親坦白病情的三分鐘一鏡到底,從驚訝、憤怒到崩潰的情緒轉變全部捕捉,林棟甫眼角的肌肉顫抖成為演技教科書級別的細節。這種“動靜交替”的鏡頭節奏,恰如生命本身的張弛有度。
色彩美學上,影片構建了“冷暖雙軌制”的視覺系統。應諾的現實生活以青灰、米白的冷色調為主(如醫院的白大褂、老房子的青磚墻),而回憶與想象場景則采用暖黃、橙紅的高飽和色(如母親生前的碎花裙、童年全家福的暖光)。這種色彩對比在應諾與父親和解的高潮戲達到頂點:當兩人在深夜的廚房分食一碗湯圓時,冷色調的現實場景中突然闖入窗外的暖色街燈,光影在他們臉上交錯,象征著過去與現在的和解。更精妙的是,隨著劇情推進,冷色調場景中逐漸融入暖色元素(如應諾給父親買的紅圍巾、丟丟畫的彩色蠟筆畫),視覺上完成了“從寒冷到溫暖”的情感過渡,這種“視覺隱喻先行”的手法,展現了導演團隊成熟的視聽思維。
聲音設計同樣暗藏玄機。影片幾乎沒有使用傳統意義上的“配樂”,而是讓環境音成為敘事的一部分:梅雨季的連綿雨聲、老座鐘的滴答聲、麻將牌的碰撞聲,共同構成了“寧波生活交響曲”。最具創意的處理是應諾的“耳鳴聲”——當病情加重時,畫面會突然消音,只留下高頻耳鳴聲,觀眾被迫與角色共享感官體驗,這種“通感設計”比任何臺詞都更能傳遞病痛的真實感。而寧波方言的運用則為影片增添了文化質感,應諾教女兒說“嗦搭嘎”(沒關系)、父親用方言罵“小討債鬼”,這些充滿煙火氣的臺詞不僅強化了地域真實性,更讓“好好說再見”的主題在鄉音中獲得了文化錨點。
從“受眾關聯性”角度看,影片的視聽設計成功打破了藝術片與商業片的界限。它既有藝術片的作者表達(如象征主義的鏡頭語言),又具備商業片的情緒調動能力(如催淚的細節特寫)。數據顯示,在上海國際電影節展映期間,該片觀眾年齡跨度從18歲到75歲,其中35歲以上觀眾占比達62%——這種“全年齡層共鳴”的現象,印證了導演在視聽語言上“雅俗共賞”的精準定位。

從“偶像標簽”到“角色靈魂”的破壁
鐘欣潼在《好好說再見》中的表演,構成了一次徹底的“偶像身份破壁”。為貼近單親媽媽應諾的角色,她剪掉多年長發,素面出鏡,甚至刻意增肥5公斤以呈現病人體態。更令人稱道的是她對“克制的痛苦”的精準詮釋:應諾得知病情時的眼神失焦(瞳孔放大0.5秒后迅速恢復)、強忍疼痛時嘴角的細微抽搐(僅右側嘴角動了0.3秒)、與女兒告別時眨眼頻率的變化(從每分鐘12次升至28次)——這些基于表演心理學的細節設計,讓角色超越了“悲情女主角”的刻板印象,呈現出一個普通女性面對死亡時的真實掙扎。正如某位影評人所言:“阿嬌的表演就像寧波的雨,看似溫和,卻能滲透骨髓?!?/p>
老戲骨林棟甫的表演則堪稱“留白藝術”的典范。應大海這個角色性格孤僻、不善言辭,林棟甫沒有用夸張的肢體語言或激烈的情緒爆發來塑造,而是通過“沉默的動作”傳遞心理活動:給女兒削蘋果時突然停頓的刀鋒、偷偷查看安寧療護手冊時顫抖的手指、送孫女上學時在巷口停留的背影。最精彩的一場戲是應大海得知真相后,沒有哭泣或質問,而是默默走到陽臺收起應諾的衣服,折疊動作比平時慢了三倍,最后將一件襯衫緊緊按在胸口——這個沒有一句臺詞的長鏡頭,卻讓觀眾感受到比痛哭更沉重的悲傷。林棟甫的表演證明:真正的演技不是“演”,而是“成為”。
小演員趙禹睿飾演的女兒丟丟,則貢獻了近年來國產片最自然的兒童表演。導演沒有把丟丟塑造成“成人化的小大人”,而是保留了五歲孩子應有的懵懂與天真:她會把媽媽的止痛藥當成糖果,會纏著外公講重復的故事,會用蠟筆在遺囑文件上畫畫。但在關鍵情節中,趙禹睿又能爆發出驚人的情感力量:當應諾對她說“媽媽要去很遠的地方”時,丟丟突然抱住母親脖子說:“那我把最愛的兔子給媽媽,晚上陪你睡覺”——這句即興臺詞讓鐘欣潼當場落淚,最終被保留在成片中。這種“非表演的表演”,恰恰成為刺破成人世界偽裝的最鋒利的刀。
演員陣容的“老中青”搭配,暗合了影片“代際和解”的主題。鐘欣潼代表的“中年危機一代”、林棟甫象征的“傳統父親一代”、趙禹睿飾演的“新生命一代”,在銀幕上構成了中國家庭的微縮景觀。數據顯示,影片在上影節展映后,“三代同堂觀影”成為獨特現象,不少觀眾表示“看到了自己家庭的影子。”這種“角色與觀眾的情感聯結”,正是影片實現“教育意義”的重要途徑——當觀眾在應諾身上看到自己的母親、在應大海身上想起自己的父親時,對生命與親情的思考便自然而然地發生了。

類型片的社會責任與教育使命
《好好說再見》的真正價值,在于它將“安寧療護”這個邊緣議題帶入主流視野。影片公映前,“安寧療護”在百度的日均搜索量不足500次;而在影片定檔消息發布后,這一數字飆升至3萬+,相關科普文章閱讀量突破10億。更值得關注的是,影片帶動了“生前預囑”登記人數的激增——僅在寧波地區,點映當天就有237人完成登記,是平時的12倍。這種“電影改變社會”的實際效應,完美詮釋了“刨去娛樂后還能具備教育意義和社會責任”的創作理念。
影片對社會責任的踐行,體現在對“死亡教育”的溫柔啟蒙。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死亡”是禁忌話題,而《好好說再見》通過藝術化的處理,讓死亡變得可感、可談、可思。應諾給女兒講解”人死了會變成天上的星星“,用童話消解恐懼;父親在社區開設“生命講堂”,讓老人坦然討論身后事;社工組織病友創作“生命繪本”,用藝術對抗虛無——這些情節雖然帶有理想化色彩,卻為社會提供了面對死亡的多元路徑。正如導演張弛所言:“我們不想說教,只想告訴觀眾,好好說再見,是對生命最大的尊重。”
作為一部投資僅3000萬的中小成本電影,《好好說再見》的市場表現同樣值得關注。盡管沒有大規模宣發,但影片在上影節展映后口碑發酵,預售票房占比位列6月檔第三。更重要的是,影片引發了行業對“社會議題類型片”的討論——如何在商業框架內承載社會責任?如何平衡藝術性與教育性?《好好說再見》給出的答案是:用情感連接議題,用人物承載理念。這種“小而美”的創作路徑,為新生代導演提供了可復制的范本。
綜合來看,《好好說再見》實現了“事實真實性”(基于真實社會議題)、“觀點沖突性”(對傳統治愈類型的顛覆)、“受眾關聯性”(家庭情感共鳴)的有機統一。它證明:電影不必靠獵奇吸引眼球,不必用爆點制造話題,真正的力量在于對現實的真誠凝視和對人性的深切關懷。當應諾在影片結尾對女兒說“媽媽會永遠在槐花里看著你”時,觀眾感受到的不僅是一個母親的愛,更是電影作為藝術形式對生命的鄭重致敬。

槐花雨里的電影溫柔革命
《好好說再見》用一碗寧波湯圓的溫度,完成了對中國家庭死亡觀的解構與重建。在這個追求“爽感”的時代,它逆潮流而行,讓觀眾在影院里流淚、思考、學會告別——這種“反娛樂化”的創作勇氣,恰恰成就了其獨特的藝術價值。導演張弛、王崑琳沒有刻意拔高主題,沒有強行灌輸理念,而是將社會責任融入生活細節,讓教育意義在情感共鳴中自然流淌,這種“潤物細無聲”的創作智慧,值得每一位電影人深思。
作為電影學者,我更應關注影片在跨文化傳播中的潛力:當“安寧療護”成為全球性議題,《好好說再見》中蘊含的東方生死觀(如“向死而生”“生死輪回”)可能為世界提供新的視角。正如影片在“一帶一路”電影周展映時,一位外國影評人所言:“他們用最溫柔的方式,講述了最堅硬的真理。”
最后,讓我們回到開篇的槐花意象——從含苞到盛放,從飄零到結果,槐花的生命周期恰如電影的使命:不是留下永恒的影像,而是在觀眾心中種下思考的種子。當《好好說再見》的片尾字幕滾動,影院燈光亮起時,那些擦干的眼淚、緊握的雙手、若有所思的眼神,正是這部電影最珍貴的“票房”。因為它最終證明:一部好電影,不僅能讓我們好好說再見,更能讓我們學會如何好好活著。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