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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續20多年的鄉村考現與渼陂圖像史

雷子人

2025-06-17 06:50

來源：澎湃新聞

一位畫家，持續20多年以畫筆關注、考察、記錄一個古村落，呈現出來會是什么樣的效果？

由中國美術學院和南京藝術學院為指導單位的展覽“美碑善碑真碑：雷子人式考現”6月15日在南京藝術學院美術館對外展出，展覽中最讓人關注的，是畫家、中國美術學院教授雷子人的鄉村“考現”，他20多年前開始用畫筆記錄最初以《閃閃的紅星》等電影取景地而知名的江西古村落渼陂村，并一直持續到現在。正如策展人、北京畫院院長吳洪亮所言，通過二十余年持續的“深入生活”，雷子人以圖像化的水墨語言，區別于文字記錄的方式，記錄了渼陂村的流變，將這座在現代變遷時代背景下不斷變化的鄉村記憶，凝固成了精神的碑文。《澎湃新聞｜藝術評論》特選刊雷子文對于渼陂圖像史的記錄與思考。

渼陂 2025年

南京藝術學院美術館“美碑善碑真碑：雷子人式考現”展覽現場

地處江西吉安的渼陂古村落現有居民基本上都姓梁，從古至今保留了這樣一個大結構，表現出極強的傳承性。這個村之所以能夠有這么大的影響，跟古村當時陂頭古街的商貿功能有關系。《閃閃的紅星》《決裂》等電影曾在此取景，前幾年因大搞旅游開發，平添了不少“非原生”古跡，古街原有的使用功能極強的鵝卵石地面已經蕩然無存。

對渼陂村的考察還有一部分內容是關于家庭的圖像敘事。“家有中堂”即是其風俗表征，時間和時尚彌留在不同家庭的墻壁上，上了墻的神和蕓蕓眾生平靜地陪伴主人耗散著時光，補壁的福星、壽星和明星沾滿了風塵。在這些看上去非常破爛的墻上，我們能讀到很多時間軌跡。交混的圖像意涵與現代藝術經常使用的挪用、拼貼手法非常相象，只不過這些東西是自在的，而不是藝術家強加進來的，更不是某一個藝術家為了某種觀念而刻意設計的。譬如，墻面上不同時間段的“明星”透射出這個準公共空間流行過的節奏。而另一些吉祥祈福圖像則本分地、天長地久地守候在家家戶戶正廳墻面，對農民而言是祖祖輩輩的傳承。

現場展出的2005年渼陂古村落簡介文獻

2025年，渼陂村展示《渼陂寫真·胡佩珍》，作品完成于10年前，胡佩珍已辭世

渼陂村隨著旅游開發，我們稱之為文物的東西越來越少了，散落在村民家中的“文物”越來越不容易被看見，因為開放與開發，往昔被灰塵掩埋的日用家什漸漸有了身價，有的被請進了村中博物館，有的被變賣、被偷盜，永遠離開了渼陂。老房子橫梁、藻井上的堆金描紅、金石家訓在昏暗中隱約閃著金光，房主人通常是因為外來客才對這些習見的陳年舊物投寄一眼深情。村民們為了改變自己的生活，有時候也在變賣自己的東西，當然也有不少貧困家庭硬是把自己僅有的寶貝藏起來。

“佑我后”見之于渼陂村一棟舊屋上的門楣。送神，《興安》曰：“珠幄熉黃，神既燕娭。監觀于下，福祿來宜。云車風馬，神保聿歸。啟佑我后，福祿來為”；酌獻，《考安》亦云：“假哉皇考，必世后仁！嘉靖我邦，與物皆春。之純之德，克配穹旻。余慶淵如，佑我后人”（《宋史》卷一三四·第八十七），“佑我后”圖像主題包括以渼陂村為背景制作的一個約9分鐘的實驗性短片、渼陂組畫、“義倉”寫真、渼陂圖記等。

用圖像記錄一些目前還存活于渼陂的手藝人，同樣也具有關于村落敘事的意味。手藝人有時能夠片斷式地復原往昔的生活秩序。

比如出現在“佑我后”短片里露天理發師的一組“修面”細節鏡頭，凸顯了理發師粗糙的手、鋒銳的刮刀與渼陂人臉面交織在一起的視覺意象，影像記錄所轉換的他者目光對村民日常生活的視覺暴力，純粹是居于藝術的立場，還是源于村民自在的生活邏輯？從這個作品里面，風俗表征從屬于藝術表達。透過“臉面”的象征表達，我們也能想象在不同的歷史時期，當不同的主客體角色出現變化的時候，關于這個村的書寫意義如何可能發生變化。

“義倉”寫真

有些內容我們不需要用繪畫語言來轉換，用記錄的方式把它保留下來，可能就已經有了意義。但是，另一部分內容，比如說人物，用照片記錄與繪畫寫真的意義卻大不一樣。

“義倉”寫真活動實際上是我對村民所做的隨機抽樣圖像報告，并非一般意義上的給村民畫像。在畫像的過程中，我們之間有包括身體語言在內的交流。如果把它當作“事件”來看，能夠提示我們注意村民和創作者之間所存在的特別時間和空間意義。被畫者大都參與了各自的畫像簽名與合影。“模特兒”既是工作者也是旁觀者，他們在看熱鬧的同時為生計呈現了某一時段的生活品質，具有村落史的原生態特征。

《渼陂寫真·梁仁埲》（局部）展出現場，畫上有梁仁埲自己的題字“我會打鐵”，畫幅周邊是其親友的題記，作品完成于10年前，梁仁埲還健在，也已經92歲了

展出現場的村民梁仁埲字跡

我用比較傳統的筆墨語言描述這些村民，是基于渼陂至今保留的一些時代印記。村民身上有一些細節是自在的，并非虛構或編造。比如說他們的姿態和眼神。我有意捕捉到他們在遭遇外來客時的笑態，對這種表情的凝視傳達出后現代藝術的調侃意味，本質上是關于村民生存邏輯的疑問，并力圖用這樣的疑問來尋求建構村民圖像譜系。“義倉”寫真作品另一層面的闡釋需要通過特定的展示，使之轉換出新的意涵。它們更主要不是被當作一個造型的作品來看待。應用了四組屏風裝置（包括屏風板面隔離的鏡片、古紋樣門扇、照片、文字等）來展示這些畫像。觀眾與畫中人互為照映的在場感，能夠詮釋作品的某些內涵。

文字展示從另一維度提供了觀看這些畫中人的視角，譬如，“第一個寫真模特兒，看上去機敏健壯，面色黝黑，談話時眼角總有一絲怯生生的喜悅，卻含著和善。……一個小時后，我把他略有些狡黠的形象留在了紙上，這副表情很像是他看見自己驚詫一刻的流露。也使我們彼此的驚喜和強烈快慰泄露無余，以至于相互間照映出如此不堪描述的得意”。

展出現場的《渼陂寫真》局部

“梁興裕老人，像一個非常需要同情的老人，步履蹣跚，手上大多時候會提著那個印有‘豬用濃縮飼料’的塑料袋，袋子里空癟癟的任風吹曳，每次見他都是身著那件深藍色有些臟舊的西服，一雙凹凸無光澤的皮鞋在松懈短小的褲子下顯得異常醒目”，“袁才鳳老人手持龍杖的坐像比站姿更顯氣度，滿頭純色白發后綴一個小黑發卡，奪人眼目，老人面色紅潤，話語很少，坐時紋絲不動，慈祥又威嚴，像影視片里的西王母或皇族貴胄家的老祖母。但她一直是個裁縫”。

照片里的袁才鳳老人與其坐姿畫像

“昌濤老人滿口安了一副假牙，白白且整齊地表達著他的笑意，畫像中我沒給他張開的嘴露白齒，拿農具的樣子在他看來也不表達自己的氣質，后來他比較地說，別人的畫像更像，他并不十分滿意畫像中的自己”，“女寡婦有張方長闊大的面龐，幾乎沒有一絲女性特質。長長的深藍色工作服張揚了她的高大，她異常簡潔地立在了我畫板的左前方。……她的笑容并不含混，大方且偶見羞澀，眉宇突兀，單眼皮被濃黑的睫毛圈住，使得眼睛看起來有些小，沒有笑意的時候，眼睛凹陷在眉宇間，長長的下巴拉扯著從眼神溢出的淡淡傷感。……她并不掩飾自己的辛酸痛苦，而且異乎尋常坦誠自己長得丑，不好看，卻不無欣慰地說自己的老公長得美，只因家境不好才娶了她”。

照片里的“女寡婦”與其畫像

“村里有兩個撿垃圾換小錢討生活的女人。魏三俚是被人稱為‘垃圾婆’的那一位，她幾乎靠撿垃圾為生，性情溫和。在村里、在若干熟悉的面孔下，她習以為常尋拾著殘雜物。爬滿皺紋的臉一直在收縮她的微笑，也時刻在呈現一種看似的微笑”。“畫像中李金法沒有任何身份暗示，就像他無聲地來無聲地去。這位常住渼陂卻并非‘文獻名宗’‘衣冠望族’的外地人，異常沉靜地留守在梁氏祖上榮光照耀的土地上”。

渼陂圖記

1.村里的公共衛生時好時壞，因旅游開發而專門請了掃地人越來越成為衛生問題的焦點。鄉干部說村里有人因沒成為掃地人得不了錢不高興，有人在可以成為掃地人掙錢時趕巧有更好的掙錢活又抱怨掃地掙錢太少。很多雞狗仍然在游覽路線隨意拉屎撒尿，主人們不想去管自家的畜生如何撒野，何況如今已有得了錢的專人打掃。得了錢的掃地人不知道該抱厭那些不聽話的畜生還是眾多不懂得愛惜自己家園的梁氏后人。

陽光下掃地人看起來很日常。

2.有“毛澤東舊居”字樣的導游牌釘在“名教樂地”的圍墻上，這座老房子已成為多數游客踏訪之所。渼陂人以及當墟日必須途經渼陂的外村人時而魚貫在老房子側墻的一道胡同口，對面殘墻內的紅花綠葉在秋高艷陽下迎風搖曳，掩映著趕集挑擔扛鋤的農忙人。遠處鐵門內的荒廢之所大概還有幾株叢綠，并不識墻外艷陽秋紅。

3.文昌閣的老“陂頭中學”校門左側是梁新山從別人手上買下的一幢舊屋，建于50年代，與古街毗鄰顯得有些歷史。舊屋前拐彎處的配房建得很隨意，不規整的黃磚塊壘得像個棚屋，連接著一處小石橋。這座臨時搭建的小屋顯著地把持在古街轉角處，“非典”字樣清晰可見，屋檐及小石橋上總有懶散或尋歡的雞犬，它們好像很喜歡人間的苦樂光陰。

4.毀于1987年的萬壽宮僅保留一堵側墻，墻體殘留著標語或警句模糊難辨，外墻對面的舊房子透著五六十年代大集體時期的風格樣式，兩處間隔的水泥空地，如今已成為村民曬糧之所，谷子迎著朝陽，冷冷地映著光輝。想象不出這塊當年繁華要地會有怎樣的建筑和風景。

5.從古街穿行而過去往“連理樟”的拐角處混雜著不同年代的房屋，惟有狹窄的鵝卵石路面依稀可辨，這里并不獨立在古老的另一端，年歲不長的圍墻包圍著新舊不等的房屋，院內貼有瓷磚的陽臺強烈地標注著屬于房屋主人的用心所在以及時光的特別停駐。圍墻上有大大小小并不是專門用來栽花的瓷缸或瓦盤，堆放出鮮嫩的枝葉，樸素地表達著農家雅士的一己之好，村民絲毫不投以共賞的目光，或許只有外來客能覺察出一抹他鄉的知遇心境。

6.投向古街的任何一處視線都能看見完整的畫面，陽光在附和著每一個出場的生靈，整條街像天然的舞臺，任何一處滑動的細節都能恰如其分地回歸到各自的角色。

《渼陂十月之八》 2006年

7.古街的東邊末端一座低矮紅磚瓦房將秋陽的溫和、紅燈籠的喜慶宣泄開來，如綴滿枝頭的柚子，綠油油、金燦燦書寫在古街盡頭，秋忙的農人忽閃忽閃在光陰的傾瀉中。

8.鄉政府辦公院落對面新開張了兩家小吃店，其中一家看上去很臨時，卻都買賣紅火，食客大多是相距不遠的“曾山學校”的學生，中午時分最鬧熱。這些穿著比父輩優良的農家學子同樣享受著比父輩更好的口食，挑擔和忙碌的父輩間隔在其中，分離出不同的品質，像新舊混雜的房屋，一樣地淋浴著暖陽。

9.鄉政府辦公院內所有景致并不張揚特別的氣質，不大的籃球場、高高聳立的儲水塔、簡易的平頂樓房、飾以紅色琉璃瓦的圍墻，以及鑲有“為人民服務”的影壁通常并不和諧在一處，卻都清朗地映著藍天，經歷著與圍墻外邊相同的風塵。高塔里的水不知道是否和渼陂有交匯的源流。

10.文陂鄉政府大門沒有門衛把守，少了常見的中國式威嚴，大隔扇鐵門自早晨開啟到晚上十點關閉，很少有不祥的事兒發生。除有事必須入院的村民，很少見閑雜人員出入，即便是渼陂的“垃圾婆婆”以及“曾山學校”的少數小學生偶爾光臨，并且通常是自由進出，也不讓人感覺這塊政府公務之處有戒備的必要。大門外的嘈雜與院內的平安各得其所，以至于院內院外的狗平和地擁有了各自的地界。好像規矩就在于一墻之隔。

11.從吉安市到鄉政府大院通常要途經一條上坡窄道，與公路交界處立有大幅宣傳“東井岡漂流”的廣告牌，上面的指示標也顯著地夸張了這條路的重要性。大多數時候路旁飯館或農家的狗在此處上上下下，摩托車、自行車、往來的村民、鄉干部以及外來賓客交織的聲響連同路上端岔口橫拉著的宣傳口號一并混合出如光影掩映的綽約風采。

12.人貨混雜的載重卡車有時會橫在集市的顯要處，把往來趕集的人擠得很渺小。午后秋陽下，車體藍色極盡夸張。梧桐葉疏朗地搖著風，橫街的紅色標語與尋食的雞狗在不停地還原一種屬于鄉村渼陂的色彩。

《踏歌行》局部 2021 青花瓷板 200×100cm

13.集市街心通往瑤湖的富水河上有一座建于90年代的石拱橋，看起來像50年代的舊物，每天河兩岸的鄉民、農家學子、牲畜、人力車、機動車或大貨車川流往返。瑤湖一端新建了更多貼有瓷磚的房屋，湖岸古老的樟樹映襯著鄉間彩樓，附和出一派新農村的氣象。實際上富水河已干旱少雨數月，水淺浪平，抽沙機的隆隆聲，攪混了一江秋水。

14.集市北端的老房子提示出這一地段有屬于自己的榮景歲月，集體農業時期遺留的痕跡依稀可辨，破損暴露的紅色土路醒目地回應著夕陽余暉，年輪般地鐫刻在渼陂的末端。

15.斜陽透過秋枝，炫在破損的土石路面，老房子與舊圍墻擠滿了攀生的殘綠，將日子歪扭扭地催老。

……

渼陂

渼陂組畫

響水

渼陂村山環水繞，天然形勝。族譜，方志所言“薌峰東立，象嶺西護，瑤山南聳，富水北流”，環繞村西、村北的溪流江水，遍布村中大大小小的池塘，充分給村民以灌溉、洗滌、運輸、飲用之利。

全村共有池塘28口，對應28星宿。大半環村東、南、西分布，小半散置于北部的村中。村北側的13口池塘，由渼水支流串成一串，源頭活水不斷汩汩而流。富水河更是源遠流長，在上游水庫未修筑之前，河寬水深，大帆船可由此直抵吉安入贛江。

如今富水河河床灘淺，一夜雨過，河水猛漲，洪水翻浪，天晴一日便又水淺石出，把曾經繁華的古運碼頭荒廢在岸，偶有孩童臨河戲耍也濺不起紛繞的水花。

河流上下游兩岸相隔不遠處有多個抽水挖沙的作業機械，隆隆聲臨街可辨，越發讓河顯得窄小。為游客而設的“東井崗第一漂”，只有在黃金周旅游旺季，勉強讓人想起富水河曾經白帆點點而過的浮世景象。

群山翠綠依舊被淺水掩映，因為滿眼春碧，即便有一汪水也能把人照亮。幸好渼陂春日雨多，富水河因此還能傳來水響。

太陽雨

渼陂四月，蛙聲一片，紫燕南翔，布谷鳥伴唱。田間地頭，農民犁田耕作，育苗拋秧，相比以前，在諸如除草插秧等方面，莊稼人利用科學方法少費了些苦力，農民戲稱如今種的是“懶漢田”。

種懶漢田的男人不愛呆坐在家里。田埂、村居與集市相距不遠，他們通常會往來其間，沒有上下班的鐘點，自行管理，自在行走。村中少壯男女大都外出務工，使得這些原本孤獨的個體由于當墟日的嘈雜，“懶”出了一份閑適，他們看上去如此步調一致，天晴乍雨之日撐傘扛鋤，三個男人只為一小捆菜，一只雞，一塊肉在太陽雨中奔走。

驚鳥

鄉村的摩的通常會在沿途撿拾挑擔扛包的客人，搖搖晃晃往來于鄉間小道，與溫潤的春日交織出一派鬧熱。擁擠并不相識的過路人操持不同的方言溫暖在一起。馬達聲響徹山澗，待哺育者與捕獲者驚擾在各自的喜悅中，天際徜徉著悠閑的云。

渼陂組畫局部

當墟日

渼陂成為旅游景點之后，村里有兩位養馬人用馬做起了生意，馬被作為道具供人騎玩拍照。馬與主人有相當的默契，它們甚至異常親昵主人。渼陂臨村有一位姓羅的老理發師，他總會在當墟日臨街固定的角落露天營業，小有收入。坐下來剪頭的人大都是趕集的農民，臨街的狗喜歡在他們周圍生是非，過往車馬也搶不了它們的風景。當街理發很像表演，剪完發的農民通常會與理發師言笑而別，像溫潤的春月，空氣中彌漫著春草花香。

成為被看的馬以及理發師或理發師的客人享受著當墟日帶來的繁華和熱鬧。理發師的行頭家什年復一年沐浴著當墟日的陽光，像古董般備受主人珍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