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場之外的焦灼，比場內更甚。

6月14日中午，燥熱。距揚州體育公園體育場三公里，蘇K（揚州）、蘇M（泰州）擠在路上，交警守在各個路口疏導車流；再往前，兩個球迷正合力抬起電瓶車，把車卡入停車區僅剩的縫隙。

泰州鳳城藍獅球迷會的六輛大巴也快到了。喉嚨嘶啞的會長錢壘，又跟“戰斗組”復習了幾遍助威戰歌。此次泰州隊征戰客場，他跟揚州八怪球迷會通過電話，表面互夸，實則探探對方的底。“看看到底誰的早茶好吃。”他隨即補充說，對方會長當時已承認“泰州的干絲更好吃”。

與此同時，南京首趟球迷高鐵專列即將抵達淮安站，被網友稱作“江蘇散裝始作俑者”的短視頻博主“叨叨傅”，身著南京隊服與球迷們振臂歡呼。一到站，他撂下一句“到淮安（主場）了，你們自求多福吧”，隨即套上紅色淮安隊服匆忙離開。

伴隨哨響，事關江蘇“十三太保”排名重新洗牌的“蘇超”第四輪比賽正式打響。作為江蘇省首屆城市足球聯賽，其受關注熱度遠超預期，6月初第三輪比賽后，江蘇多個地市紛紛啟用更大球場，徐州更是換場至當地最大奧體中心，第四輪對陣鎮江的比賽現場涌入3萬多名觀眾。

賽場之外，推高賽事熱度的是層出不窮的熱梗。幕后，“南京發布”團隊賽前賽后分秒必爭，直接下場玩梗，《比賽第一，友誼第十四》、《人人都想當南哥》等推文接連出圈；新華日報社內部更是臨時成立“木更工作室”，集十三分社之力，帶頭“玩梗”串聯文體旅。

至今未贏一場的常州贏在了場外。“蘇超”第四輪開賽前，《新華日報》副總編輯杭春燕向澎湃新聞透露，常州市的領導不僅沒有覺得不開心，還積極宣傳十三妹的“五重快樂”：比賽快樂、場邊快樂、文旅快樂……

這是“蘇超”，比分不是唯一重要的事。

6月14日，淮安主場對陣南京，現場座無虛席。

“去了現場就是要戰斗的”

臨近6月14日“揚泰之爭”，看球的、不看球的，親戚朋友見到錢壘，不再問吃飯沒了，而是“有票沒？”

他一天得接近百個電話，客場對陣揚州他們去多少人，帶多少旗、鼓，大小事項都要跟體育局報備確認；文旅局也找來了，讓他帶上印有泰州早茶的橫幅；當然，電話問得最多的，還是票。可即便他是球迷會會長，也實在抽不出票了，“買都買不到”。

他就50張票，3個球迷微信群加起來一千四百人，從中招募出“戰斗組”，現場考核誰的嗓門氣勢強，優中選優。票還是不夠分，只能抽簽決定。這票可不是免費午餐，“去了現場就是要戰斗的”，得竭盡全力吶喊助威，把氣氛熱起來。

據《新華日報》報道，首屆“蘇超”由江蘇省各設區市分別組建1支以城市命名的代表球隊，旨在全民參與。參賽球員多為各行各業的業余球員、學生；球員年齡最大40歲、最小16歲，平均年齡24.09歲；聯賽在5月至11月間舉行，常規賽結束后前8強進入淘汰賽角逐冠軍。為方便運動員參賽和群眾觀賽，原則上所有比賽均安排在周末。

錢壘完全預料不到“蘇超”會如此火爆。他記得，5月10日“蘇超”首輪泰州vs無錫（2:0），“還是以贈票為主”，去的多是學生、企業員工，場內近半座位空著。“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看球”，有的刷著手機，進了第一球后也沒掀起多大波瀾，直到第二球破門，全場做了十分鐘“人浪”。

“踢得反正還是有模有樣。”他說，第二輪開始后就要自行購票了。當時鹽城vs泰州（3:0），他組織了四百人趕赴客場，結果對方屢屢快速反擊得分，看得他心理防線都塌了，但他們照樣揮舞隊旗，敲鼓吶喊。“我們球迷的工作就是加油，不管輸贏，只管加油。”

前兩批應援用品，錢壘自己墊了三千塊，也沒想著公攤，“純粹的足球，高級的享受。不要摻雜任何其他事”。但第二輪鹽泰一役過后，第三輪泰州主場對陣南通再次落敗（0:4），他干脆派人在各輪賽場錄像，研究各隊戰術，給泰州隊做起情報工作。

“叨叨傅”形容，“蘇超”每一輪都在快速升溫。首輪南京對陣南通，現場觀眾還不到五千人。之后他去看宿遷對陣徐州，上座觀眾已經飆到12,000人。第三輪正值六一兒童節，與職業賽的火藥味不同，很多觀眾都是一家老小過來的。“以一種放松的心態來玩的，好像去參加一個節目。”

第三輪鹽城對陣淮安那股拼勁讓他尤為觸動。一開場，雙方就是沖，下半場好幾人幾乎同時抽筋倒地，拉伸完還在沖。他很少在職業賽上看到這種對抗，“他們能為自己的城市榮譽而戰，那股拼勁甚至不是職業（球員）能比的”。

除此之外，現場觀眾玩梗也為比賽“拱火”。“叨叨傅”記得，有的觀眾直接拉起橫幅，如“蕭縣支持徐州”（安徽蕭縣緊鄰江蘇徐州）、“馬鞍山支持南京”（安徽馬鞍山與江蘇南京相鄰），背后涵義無不指向江蘇的“散裝文化”。

他表示，同很多江蘇人一樣，他自小就被這種“散裝”耳濡目染。就像沭陽（宿遷市下轄縣）人被問起老家哪的，通常都說沭陽而非宿遷。“如果再細問沭陽是哪的，他會說沭陽現在是宿遷代管，他會說得很細，最終解釋就告訴你，沭陽不是宿遷的。”

“蘇超”第四輪比賽后，雖然無錫在主場2:0擊敗常州，排名上升，仍然有一個話題上了熱搜，一個女孩對媒體說：“無錫隊倒數第一也沒關系，因為我是江陰的。”

深耕江蘇散裝短視頻賽道的“叨叨傅”說，“蘇超”球迷間的對抗不像職業球迷，有時會有臟話，“比起臟話，我們有更具殺傷力的表達”，讓對方破防同時又不傷和氣。

歷史淵源上，揚泰一度分分合合，賽前網友已有一些劍拔弩張的對線，泰州鳳城藍獅球迷會為此特意篩了又篩，把情緒容易激動的“刺頭”球迷排除了。第四輪賽前球迷會的宣傳組在社交平臺上也停止預熱。“熱度已經到頂點了，應該降溫了。”錢壘說。

至于揚州和泰州誰家早茶正宗，誰家干絲好吃，“現場見分曉”。

第四輪比賽中，泰州隊遠征揚州客場的球迷。

“不行，你的梗太少了”

暫時將時間撥回5月26日，看看“蘇超”之外的“戰場”。

《新華日報》副總編輯、交匯點大平臺執行負責人杭春燕坐在辦公室里，刷到有關“十三太保”的短視頻時，一個念頭閃過，“人家能做那么多梗，我們為什么要板著面孔來寫稿子呢？”

之前編前會，報社總編輯已經明確，“要重視起來。”杭春燕選擇直接聯動各分社統一策劃調度，并向交匯點大平臺全員招募造梗小能手，臨時組建“木更工作室”：造梗、用梗、引導梗。

工作室12人，90后居多。剛開始大家寫稿還有些謹慎，杭春燕總說，“不行，你的梗太少了，要把梗往里加，要有更多的網感。”她說，5月27日，新華日報交匯點新聞發文《憑什么，“蘇超”這次火爆全國？》，成為率先在正文提出“比賽第一，友誼第十四”的主流媒體。

隔天，《“比賽第一，友誼第十四”》的微信公號推文在網上刷屏，更引人關注的是，文章來自南京市委宣傳部官方賬號“南京發布”。文章下，一條網友熱評點贊超過4000：“這個標題，官方big膽了。”

事實上，當時運營賬號的南京市委網信辦內部也有斟酌，同步起了七八個標題。網信辦相關負責人說，對比下來，還是這個標題有意思，最終領導決定加引號，借用網友留言名義，既抓人眼球又不顯得官方。

6月1日，南京對陣無錫，當晚10點《人人都想當南哥》再度刷屏，速度快到不少網友驚呼是“備了兩篇稿子”。南京市委網信辦相關負責人說，上半場踢了20分鐘后，評論小組臨時想出該選題，評論組4人立即分工寫稿，微信編輯同步排版，領導審核、修改也是爭分奪秒。

“這篇文章閱讀量非常好，迅速10萬+，反響也非常好。評論小組相當于協同打了一次漂亮仗。”上述負責人告訴澎湃新聞記者。這需要默契，更需要作者平時的積累，對江蘇的地域文化、城市發展密切關注。

更早前，“南哥”已是“叨叨傅”系列視頻的老梗，靈感出自電影《古惑仔》臺詞，“銅鑼灣只有一個南哥，陳浩南”。此外，幾輪比賽下來排名墊底的常州除了失去筆畫，也與“十三妹”深度捆綁。

副業拍視頻，本職工作為某央企北京指揮部經濟計劃部部長的“叨叨傅”認為，官方帶頭下場玩梗，各地啟用更大體育場館，自媒體博主做段子造梗，這些行動都在一步步推動比賽的熱度。

隨著“蘇超”賽事越來越受關注，徐州將賽場轉至更大的奧體中心。徐州市體育局副局長甄宗牧告訴澎湃新聞記者，隨著觀賽人數增多，徐州市對于奧體中心的場地維護、觀眾組織工作、場內外安保都加大了投入力量，并積極更新電視轉播、網絡轉播設施設備。

6月15日下午，徐州對陣鎮江的比賽，現場觀戰人數達30,823人，刷新紀錄，“蘇超”單場觀眾首次突破3萬人大關。

隨著造梗迭代，新華日報社13個分社為江蘇每個市設計了海報，掀起斗圖熱潮。新華傳媒在江蘇省各市大型商場外大屏上投放了梗和標語。第四輪比賽淮安對戰南京前，南京新百商場的大屏上寫著，“下場讓你曉得，啥叫‘鴨’力山大！”

“蘇超”第三輪后，各市又開始對歌。6月6日下午，“蘇州發布”用歌曲《阿蓮》作為背景音樂，隔空喊話第四輪對手連云港，“連云港發布”連夜回應“阿蘇～我一見你就笑”。新華日報交匯點新聞借勢策劃各市“對歌”，后來又延伸出“對詩”“曬信”“曬十三寶”等。

杭春燕說，“蘇超”進入第四輪，交匯點新聞獲得授權的官方文創開啟發售，他們攜手合伙人共同打造了十三太保、新江南四大菜子、叫南哥、球小蘇等衍生產品。

杭春燕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常州市長剛好給她發來短視頻，常州100名廚師帶著蘿卜干炒飯、天目湖魚頭，趕赴江陰集市；還有個講十三妹“五重快樂”的視頻：比賽快樂、場邊快樂、文旅快樂……

“市領導的態度在這里，可以不斷釋放很多做法。”杭春燕說，常州隊一開始輸得比較多，網梗密集，但常州市長沒覺得不開心。端午節前，常州還向揚州市民發出邀請，邀請他們去常州看球，免費開放各個旅游景點。贏得了人們對城市的關注和喜歡，“這才是真的贏了”。

6月14日，淮安東站的易拉寶。

“就是看我們的精氣神”

6月15日晚，前三輪積分排名倒數第二的無錫，與倒數第一的常州展開“無常大戰”，觀賽人數達25,655人，比分最終定格在2:0，無錫隊首嘗勝績走出低谷。

常州未能“保住筆畫”，網上倒是多了“丨川”、“〇州”、“常州十三妹位置太穩了”等新梗。

但球員們可能并不想玩梗。本場比賽，比分落后的常州隊在補時階段依舊奮力拼搶，終場哨響，多名隊員累癱在草皮上。盡管未能改寫比分，當他們離場時，一名球迷喊道，“沒有關系，你們只要拼，我們就永遠支持你們，戰斗到每一個地方。”眾人紛紛振臂，“繼續戰斗！”

6月14日，淮安對陣南京，現場觀賽人數更多，達26,018人。賽前，南京站往返淮安東站的“蘇超”球迷專列開通，高鐵上，南京球迷一起高喊“南京隊！加油！加油！”

這場比賽，前來觀賽的多是一家三口。一個小孩罩在寬大的南京隊服里，上邊寫著“為寧而戰”，落座期間，有的小孩已吹起“球迷專列”上派發的足球小喇叭。

主場球迷宋海強，觀看了上一輪鹽城對陣淮安的比賽后，和其他球迷一起組建了淮安球迷協會。他也帶著全家老少前來觀賽，頭上束著紅色必勝發帶，臉上貼著貼紙。早上9點半，他們就進場做準備工作了，拉橫幅、擺戰鼓。

宋海強說，看淮安隊比賽，就像看自己的孩子，和看其他職業賽的感受完全不同。

作為《西游記》作者吳承恩的故鄉，淮安派出的開場啦啦隊是本地西游樂園的NPC：龜丞相、紅孩兒、玉兔精等角色一齊助威，在豬八戒的搖曳步伐中，比賽拉開序幕。

淮安請來西游樂園的NPC為球隊加油助威。

雙方球員纏斗尤為焦灼，比賽第23分鐘，南京隊獲得角球，隊員楊笑天劃出一道圓月彎刀，滕帥頭球攻門成功。僅3分鐘內，淮安隊隊員何健也用一記頭球追平比分。

每當驚險球被守門員撲出，現場小孩也學著大人，雙手罩住小喇叭，腮幫子一鼓一鼓的。最終，兩隊以1:1戰平。

進球隊員何健自7歲開始踢球，目前是一名青訓教練。經歷過大大小小的賽事，他覺得“蘇超”的氛圍非常好，“因為能夠在2萬多人注視下踢球，做你想做的事，是一件非常開心的事”。

來自南京的一家三口覺得，“蘇超”球員踢得純粹，“他們踢得開心，我們也看得開心”。

第四輪的“揚泰之爭”，同樣以1:1戰平收尾。比賽中，泰州隊多次通過精準傳球創造進攻機會，因防守隊員及時封堵未能成功。揚州隊門將李新宇，目前效力于中甲聯賽蘇州東吳隊，此次特地請假火線馳援，多次防住射門的他，一度成為全場焦點。

帶孩子看完球賽的李女士，提起場上爭鋒依舊興奮，這是她第一次看球，“1:1，也可以接受，揚泰原本就是一家”。

6月15日一早，剛結束遠征的鳳城藍獅球迷會，又集合在了泰州奧體中心。“蘇超”熱度下，大量新成員涌入，得重新排練戰歌。錢壘說，戰斗組還要再招些年輕人，“后生可畏”，到時爭取把泰州主場“晃”起來。

球迷會副會長丁楠，琢磨著用AI給之后每場比賽都寫上rap，晚上都在創作，家人笑他說，也沒見他工作時這么努力過。早在他2009年上大學，就常獨自一人去外地看球了，這種熱愛是無可替代的，他說，尤其現在，“人到了三十多歲了，有點愛好還是不容易”。

“下一屆世界杯我知天命了。”錢壘說，這次國足0:1戰敗印尼，他們也去看了，有的老哥還抹了淚。球迷會自2013年創辦以來，可謂“命運多舛”，追到江蘇蘇寧中超奪冠，轉眼2021年球隊解散；同年中甲泰州遠大也散了，那看國足吧，結果“每場都踢得太窩囊”。

“每次一等就是5年。”36歲的“叨叨傅”，從初中看球到現在二十多年了，以前總覺得自己年輕，可以等，但一次次失望，已讓他倍感無力，“快等不了了”。

好在，還有“蘇超”，錢壘并不在意球踢得多精彩，“用不著什么職業（球員），就是看我們的精氣神”。至于“蘇超”能否轉變為可持續性的商業比賽，“叨叨傅”分析說，比賽既給地方文旅省下宣傳費，又拉動了省內經濟活力，足夠覆蓋賽事成本了，后續還有球票、轉播權，賽事周邊可挖掘。

“先不用去給“蘇超”賦予太多的意義”，“叨叨傅”補充說，“讓大家能夠快樂過個周末，有個地方可去，已經是它最大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