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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讀丨消磁的舊時光
便利店的冷光燈直直地打在玻璃罐上,里面的糖紙褪成了蒼白的褶皺。掃碼槍“滴”的一聲,塑料袋滑進掌心的觸感是生硬的冷。
這聲音總讓我想起老街雜貨店——鐵皮罐“咔嗒”打開,裹著潮氣的大白兔奶糖,老板用粉筆頭畫“正”字時簌簌落下的灰,還有放學(xué)路上玻璃彈珠撞在罐壁的脆響。那時的熱鬧混著人的溫度,如今便利店再敞亮,好像也只是裝滿商品的冷盒子。
藤椅扶手上的豁口剪刀,刃口的鐵銹像凝固的暗紅河流,旁邊的仙人掌早就蔫成了干癟的刺團。外婆曾說,我滿月那晚,她守著昏黃的燈泡用邊角料改棉襖,哈著寒氣,心卻暖得能化開三九天的霜。現(xiàn)在智能衣柜總跳出“此衫三月未穿”的提醒,可那些帶著樟腦丸味的針腳里,明明還纏著她哼小調(diào)時的氣息。自從她走后,這些老物件就像被抽走靈魂的軀殼,在空房間里泛著寒意,像一張被劃壞的唱片,每次觸碰都刺啦刺啦扯著心。
街角修鞋匠敲鞋跟的節(jié)奏,永遠混著跑調(diào)的《茉莉花》。他工具箱最底層壓著一把斷弦二胡,蟒皮裂開的黃絲線,像被歲月狠狠撕掉的日歷頁。十五歲那年,我總在放學(xué)路上磨磨蹭蹭,假裝系鞋帶,偷瞄隔壁班扎馬尾的女孩。她天藍色書包上的鈴鐺輕響,發(fā)梢沾著片槐花瓣,隨著書頁翻動微微顫動。修鞋匠突然開口:“這琴啊,比你姥姥的棉襖還老。”我猛地抬頭,撞見他眼里藏著的笑意——原來少年的心事,早被看穿。
后來柏油路碾過青石板,壓路機的轟鳴蓋過了一切,只有五金店王叔的算盤還在固執(zhí)地撥弄,檀木珠上的茶垢越積越厚,算著再也回不去的日子。
母親把舊照片夾在縫紉機蓋板下,全家福的邊角卷得像被啃過的餅干,背面還粘著細密的棉絮。她手機里存著七百多張翻拍的老照片,最底下那張泛黃的糧票,邊緣的針腳歪歪扭扭,是縫紉機走過的痕跡。整理舊物時,我發(fā)現(xiàn)針線盒里藏著一疊糧票,邊角被摸得發(fā)亮。母親摩挲著照片說:“現(xiàn)在的手機照片再清楚,也沒了魂兒?!?/p>
是啊,外婆在燈下剪裁的背影,我攥著融化的草莓味棒棒糖在巷口徘徊的模樣,這些用手機拍不出來的瞬間,才是真正的生活。母親仍會對著縫紉機上的糧票發(fā)呆,我忽然明白,她守的不是一張紙,而是一個時代的體溫。那些終將消逝的,或許本就不該被鎖在硬盤里,而該像這些老物件一樣,帶著歲月的痕跡,陪我們慢慢走下去。
居民樓走廊盡頭的鑄鐵熱水瓶還立著,綠漆大片剝落,露出暗紅的銹,橡膠瓶塞裂著縫,可打開時依然有霧氣鉆出來。退休的張叔每天端著搪瓷缸打水,缸壁的茶垢積成褐色年輪。有天撞見他盯著停擺的掛鐘發(fā)呆,秒針卡在霜降那天?!艾F(xiàn)在的電梯晃得厲害,老物件都經(jīng)不起折騰?!彼穆曇粝裆P的齒輪。
路過郵局,綠色郵筒立在霓虹燈下,旁邊的自動售郵票機閃著冷光,再也看不到有人把信紙折成紙鶴,封入信封,再小心翼翼投進郵筒的模樣。我初中時寫給女孩的信,那些刻意工整書寫的字跡,最后都塞進了教室后墻的磚縫,成了永遠的秘密。
雨夜,排水管的嗚咽聲總能撕開記憶的口子。九歲那年傍晚的雨天,全家踩著八仙桌搶收被單,父親用鋁鍋接漏雨,跑調(diào)的《茉莉花》混著雨聲,順著他的手背流進鍋里?,F(xiàn)在的公寓天窗會自動閉合,可再嚴(yán)實也關(guān)不住記憶里潮濕又溫暖的氣息。昨晚翻硬盤,去年拍的煎餅果子照片已經(jīng)褪色,原來有些記憶,不需要像素多高清,只要一想起來,心就會發(fā)燙。
暮色爬上陽臺,洗衣機發(fā)出單調(diào)的嗡鳴,衣服在泡沫里打著圈,像找不到岸的小船。那些被掃碼槍取代的算珠聲,被現(xiàn)代通訊工具取代的電報紙,都成了舊時光的碎片。但熱水瓶、老照片、豁口剪刀還在,它們是時光的錨點。
親人走后,總覺得日子缺了最重要的一段聲音。那些被歲月消磁的時光,原來都藏在這些布滿劃痕的老物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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