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特朗普政府在加州洛杉磯發動大規模移民執法突襲，引發激烈抗議和街頭沖突。面對地方政府和民眾的強烈抵制，特朗普隨后下令部署數千名國民警衛隊進駐洛杉磯，并宣布調動700名海軍陸戰隊員“協助聯邦執法”，引發關于總統動用軍事力量干預地方事務的憲政爭議。這一系列舉措被視為其強化移民執法、展示聯邦權威的象征，同時也加劇了聯邦與加州之間在移民政策與治理理念上的深層對立。

2025年6月8日，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洛杉磯市中心，示威者在路邊抗議。視覺中國 圖

加州的怒火與被侵犯的“立州之本”

此次移民突襲之所以引爆加州怒火，不僅因為執法尺度過重，更因其沖擊了加州深層的法律自治、社會結構與文化價值認同，被視為聯邦政府對地方主權和社區信任關系的粗暴干預，進一步加劇了國家層面的政治極化與制度張力。

具體而言，“爆點”有二：第一，觸碰加州“立州之本”。加州作為美國最大移民州，歷史上以保護移民權益、限制聯邦移民執法權力為特色，形成了獨特的地方治理傳統和法律框架。

其獨特性之一即尊重多元文化、堅持“庇護政策”。自2017年通過《加州價值法案》以來，該州拒絕與聯邦移民和海關執法局共享數據，禁止州執法機構協助遣返。2024年加州議會再次提升非法移民庇護力度，不僅將庇護對象涵蓋未成年人、跨性別者等弱勢移民群體；還動員民間網絡與市政力量一道組成“庇護城市”聯盟，積極抵制聯邦強制突襲與清查行動。

獨特性之二即堅守美國憲政精神的地方自治傳統，作為經濟規模居全美之首、族裔結構極為多元的“超級州”，加州長期強調地方并非聯邦政策的附庸，尤其在移民、環保、教育等事關當地民生和發展的議題上，有權遵循自身的社會價值與安全邏輯來應對多元移民社區現實。據此可知，特朗普責成聯邦執法人員突擊抓捕非法移民，等于對其核心價值構成直接威脅，并對地方自治權和社區安全感造成嚴重侵犯。

加之特朗普與加州在移民政策、洛杉磯山火救援分歧、汽車排放標準、對等關稅策略以及外國留學生簽證等多個議題上長期存在摩擦，這些矛盾可追溯至其首個總統任期，早已積累深層的不信任與政策對抗。因此，此次聯邦執法機構在洛杉磯發起的大規模移民突襲，無異于“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迅速引發部分州與地方官員、當地居民以及移民權益組織的強烈反抗。

第二，執法方式激進，引發安全和隱私擔憂。此次突襲堪稱特朗普亮明“強硬執法、嚴控移民”政治主張、為爭取保守派選民積攢有力籌碼而進行的“政治表演性執法”，故而強度空前、針對性明顯。一則行動方式包括清晨破門、校門口攔截、未按程序向被逮捕者出示逮捕令等，被批評為將普通社區視為“敵對戰場”，嚴重侵犯憲法第四修正案所保障的反對無理搜查與扣押權利。二則打擊對象不僅限于被指控有暴力犯罪記錄的無證移民，還涉及在美定居多年、家庭穩定、就業良好的“夢想者”（Dreamers）。導致這些本應享有相對安全感的社區成員被拘捕和驅逐，極大破壞了他們的生活穩定性和社區的整體安全氛圍。三則聯邦執法人員大面積“掃蕩”洛杉磯及周邊多個拉美裔聚居社區，超過150人遭到拘捕，并引發家庭分離恐慌。在特朗普政府公開表示將日均遣返目標提高至3000人的背景下，此類行動被廣泛視為有針對性的“族群清洗”，不單傷害“移民歸屬感”，也激發多族裔聯動，形成強烈社會抗議風潮。

2025年6月10日，美國洛杉磯市中心，一名抗議者在聯邦大樓附近被加州公路巡警逮捕。視覺中國 圖

移民執法“軍事化”的法律邊界與憲政挑戰

隨著加州移民突襲事件和抗議風潮事態升級，特朗普先是未經州政府同意，便下令分批次調動加州國民警衛隊人員進入洛杉磯協助移民執法；隨后美軍北方司令部也宣布派出700名海軍陸戰隊員“協助保護洛杉磯地區的聯邦官員和財產”。盡管上述舉措被特朗普政府視為“恢復法治秩序”的必要手段，然而從美國法律邊界和憲政框架角度審視，此類“移民執法軍事化”操作將面臨多重挑戰。

首先，繞過州長單方面“聯邦化”國民警衛隊的違憲風險。理論上，州國民警衛隊受控于聯邦-州雙重指揮體系，但美國憲法第十條修正案和《國民警衛隊法》明確規定，州國民警衛隊最高指揮官為各州州長，未經其同意，聯邦政府通常不能直接實施調動。此處僅存在兩種特殊情況，一是發生《叛亂法》（Insurrection Act of 1807）中規定的“叛亂、暴動、或州政府無法維持公共秩序”。二是《國家緊急狀態法》中提到的“允許總統宣布國家進入緊急狀態，從而激活超100項法定授權，例如動員軍隊、凍結資產、關閉邊境等”。

然而著眼加州現實，目前因聯邦移民執法突襲引發的騷亂本質上是聯邦-州權力博弈、執法方式的價值取向差異、族裔群體集體焦慮與社會結構性緊張的多維交匯，更體現出州層面對聯邦政策的制度性抵抗與政治表達，而非《叛亂法》或《國家緊急狀態法》所設想應對的真正暴力叛亂或重大緊急事態。因此，若特朗普政府以此為由強行動用國民警衛隊力量介入移民執法，或將加州定性為“失控狀態”，其法理依據極為薄弱，勢必引發關于總統是否濫用緊急權力、干預州內事務的重大違憲爭議。

其次，“軍事對付民政”面臨憲政挑戰。為遏制洛杉磯抗議事態升級，特朗普政府調遣海軍陸戰隊員進駐洛杉磯，即便暫不直接參與逮捕、搜查、控制示威等執法活動，僅提供保護聯邦建筑、人員安全的“防衛”任務，但軍事化執法一則在法律層面存在觸碰《波塞·科米塔圖斯法》（Posse Comitatus Act）底線的風險，該法嚴格限制聯邦軍隊在未經特別授權的情況下參與國內警務和執法，防止軍隊干預民事事務，維護美國憲政中的軍事與民權分立原則。

二則加劇聯邦移民治理“軍事化”與加州移民治理追求“社區保護”之間的張力，加州地方政府與社區組織強調“去軍事化”執法和“社區信任”，認為聯邦突襲破壞社區安全與族群關系。因此，沖突的加劇不僅是執法手段的選擇問題，更是國家治理理念的分歧。

三則軍警化的形象容易在社會中制造“我們”與“他們”的對立，一方面移民被深度標簽化為威脅或“異類”，加劇社會分裂和排外情緒，另一方面公眾對執法機構的合法性和公正性產生懷疑，尤其是在移民權利被頻繁侵犯的情況下，可能導致更多抵抗和社會動蕩。

加州風暴中的特朗普棋局

加州風暴反映了特朗普移民政策在地方層面引發的深層制度性與意識形態沖突，預示其未來政策走向將更趨強硬并進一步觸發憲政爭議。面對加州等民主黨主政州以“庇護”名義抵制聯邦執法，特朗普將可能強化對移民執法權的中央集權主張，推動限制地方庇護政策的聯邦立法或行政命令。這不僅是對非法移民治理手段的升級，更是對“誰有權主導移民政策”這一聯邦制核心問題的挑戰。在治理理念上，特朗普重申“安全優先、非法即遣返”的高壓邏輯，強調移民與毒品、治安、選票安全掛鉤，通過軍警化手段展示“執法決心”，旨在制造“國家被入侵”的緊迫感，以動員共和黨核心選民。

這一策略也進一步加劇了聯邦與地方之間的結構性張力。地方政府，尤其是加州，強調“人權保障與社會整合”的治理取向，這不僅源于其多元選民基礎的現實需求，更體現其將庇護政策作為制衡聯邦權力、捍衛地方自治的一種憲政戰略選擇。在制度碎片化的背景下，聯邦與地方在資源配置、信息掌控與合法性訴求上嚴重錯位，導致執法目標與社會承受力之間的矛盾愈發突出。

倘若特朗普未來繼續推動類似高壓政策，雖可能進一步穩固右翼支持基礎，卻勢必面臨來自地方政府、司法體系與民間社會的多重反制。換言之，加州的抵抗不僅是對聯邦移民政策的回應，更有可能演化為一場圍繞憲政權力邊界、地方自主權與基本人權保障的全國性政治論辯，深刻影響美國政治生態的未來走向。

（王聰悅，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