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dy Lomas，英國藝術家、數學家、計算機藝術家、艾美獎獲獎作品的特效總監。他曾參與創作的作品包含《黑客帝國三部曲》《阿凡達》《盜夢空間》等巨作，并憑借《奧德賽》（1997）與《愛麗絲夢游仙境》（1999）兩度斬獲艾美獎。Andy Lomas的藝術實踐模糊了科學與美學的界限，被視為生成藝術（Generative Art）和科技藝術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Andy Lomas現居倫敦，除個人藝術創作外，同時擔任倫敦大學金史密斯學院客座研究員。

Andy Lomas是《浪潮之上：Codes of Tides》（以下簡稱《浪潮之上》）多媒體展覽的參展藝術家?！独顺敝稀范嗝襟w展覽由上海當代藝術館（MoCA Shanghai）攜手倫敦金史密斯學院、上海報業集團及上海市對外文化交流協會聯合主辦，匯聚了中英兩地跨學科背景的當代藝術家。該展覽以“流動”“跨學科”“科技與自然交匯”為關鍵詞，展開一場以“水”為媒的國際城市文化對話。

2014年，Andy Lomas代表作《細胞》榮獲盧曼金獎。本次展出的作品< Cellular AI Art, CM1+2+5> 就來自于他最出名的《細胞》系列。Andy Lomas藝術創作深受艾倫·圖靈、達西·湯普森及恩斯特·?？藸柪碚摰膯l，通過模擬生長過程，探索復雜雕塑形態的涌現性生成。在此次《浪潮之上》中，Lomas以極具創意的方式回應了“流動”與“變遷”的主題，通過算法模擬生成復雜而有機的雕塑形態，喚起人們對時間和自然秩序、城市結構之間的聯想。

<Cellular AI Art, CM1+2+5, Andy Lomas>

<Cellular Growth AI Sculptures, CM1+2+5，Andy Lomas>

Andy Lomas的創作結合了數學、生物形態模擬和計算機算法，正是其多元跨界背景，為探索自然生長模式與人工生命的視覺表現提供了獨特的思維土壤與技術支撐，同樣身為倫敦金史密斯學院的研究員，多重身份疊加也拓展了他的藝術邊界。

在他看來，電影行業的制作與個人的藝術實踐在工藝層面確實存在相通之處，但兩者在創作目的上卻迥然不同。視覺特效需要高度可控，要求精確的參數設定與可重復的執行邏輯，以滿足導演對影像敘事的嚴格要求。而藝術創作則恰恰相反，鼓勵不確定性，強調在系統運行的邊界上捕捉涌現行為。Andy Lomas正是在這種不確定性中尋找藝術的生命力。

在本次“奔流”項目中，Andy Lomas同時以藝術家和倫敦金史密斯學院的客座研究員的雙重身份深度參與了上海當代藝術館（MoCA Shanghai）與金史密斯學院在藝術與科研領域的對話。在《浪潮之上》的雙城對話框架下，Andy Lomas 帶著他的跨界科學、藝術與哲學的視覺語言而來。此次專訪，我們與他深入探討了如何在多重身份之間踐行自己的理念，如何理解“流動”在地理與文化語境中的意義，又如何在中英兩座濱水城市之間找到形式與思想上的共鳴。

以下為澎湃新聞與Andy Lomas的對話。

上海與倫敦：各有“生成邏輯”

澎湃新聞：您曾多次參與國際重要展覽，此次“奔流”項目中，中英之間的城市對話為您帶來了哪些新的靈感？

Andy Lomas：每一次展覽對我來說都是一次可以透過不同方式審視并重新詮釋作品的機會。向新策展人展示作品總能引發有趣的討論，而展覽本身則開辟了探索的可能性。特別是圍繞本次展覽的對話，促使我思考在不同文化與地域之間展示作品的深層意義。

在“奔流”這場跨越河流與文化的對話中，對我而言，并非僅僅在展示生成藝術的形式美感，更是在提出一種關注過程、關注細節的思考方式。他以算法模擬自然形態的演化邏輯，以非人為控制的生成方式回應城市、人文、技術與時間的共生關系，讓藝術重新回到“過程”的本質之中。時間如同河流流淌過城市，城市也在在激蕩、沖刷、沉淀中讓時間塑造，這是一種更宏觀的“生成藝術”。城市的每一步變遷都有自己的“生成邏輯”，上海如此，倫敦也如此。

澎湃新聞：作為此次《奔流》項目的參展藝術家，您如何看待“城市之間”的文化共振與對話？

Andy Lomas：我創作的核心特征之一，是探索通過時間累積的漸進變化，自然創造出豐富復雜的形態與結構。這種思考折射出諸多系統包括城市、文化和社會在內經過時間淬煉的演變過程——那些看似微小的隨機改變，經年累月而造就最終形態的巨大差異。

澎湃新聞：倫敦與上海，一座熟悉、一座陌生，在這場“城市的共演”中，您如何重新思考藝術與地理的關系？

Andy Lomas：我的創作核心是探索精妙形態如何通過時間累積的漸進變化自然形成。這種思考同樣適用于城市、文化和社會的發展——變化常由無數微小步驟積累而成，但最終形態總會保留歷史回聲。就像古地圖顯示：今天的道路可能沿著古河道延伸。比較倫敦與上海時，這種"過去塑造未來"的文化共振尤為明顯。

“奔流”與展覽：找尋文化共鳴

澎湃新聞：《浪潮之上》以雙城對話為核心理念，在您看來，這種中英文化間的“對話感”在展覽中具體體現在哪些瞬間或機制中？

Andy Lomas：在我看來, 倫敦跟上海是兩座都具備悠久歷史的城市, 而我們正在進行一場關于“面向未來”的對話，雖然倫敦與上?，F在都已經成為最前衛的現代城市，最終在對比兩座城市圍繞兩條河發展而生的歷史與文化中將會找到文化共鳴的脈絡。

澎湃新聞：在這場跨國展覽中，策展人與藝術家的合作本身也構成了一種“對話結構”，您在這個過程中有哪些具體感受？

Andy Lomas：與策展人的合作提供了一個反思的契機，讓我能夠深入思考流動與變遷的主題，并重新審視自己與其他參展藝術家作品之間的關聯。

澎湃新聞：“奔流”強調河流、流動與連接對話，作為藝術家，您如何在作品中回應這種跨文化“流動”的主題？

Andy Lomas：我將流動視為隨時間迭代發展的過程。河流的形態被水流改變，而水流的形態又被河流的形狀所改變。這是一個具有多重相互關系的復雜系統，我認為這互相影響的關系與跨文化影響的情形非常相似。就好比當我進行生物啟發式模擬創作時，常常著眼于處理復雜的相互依存關系，以及因此產生的豐富可能性。

藝術與科學：科技重塑二者界限

澎湃新聞：您的作品融合了數學、生物形態模擬和計算機算法，這種多重學科的交叉是否給您帶來挑戰？您又如何協調藝術與科學的表達？

Andy Lomas：對我來說，數學既是藝術的基礎，也是理解科學的工具。兩者本就緊密相連——數學是描述過程特別豐富的語言。生物模擬與算法創作既帶來挑戰也創造機遇。關鍵挑戰在于：能產生有趣結果的系統本質上難以馴服且難以預測。使用任何有趣的創作媒介，都像踏上一場發現潛在可能性及其運用方式的探險。

藝術從未與科學真正分離，只是在今天，科技的發展正加速重塑兩者之間那條傳統意義上的界限。在并行計算、數據模擬、人工生命等技術躍遷的時代，藝術不再只是表達工具，更成為一種對復雜系統的探索語言；而科學也不再只追求精準與結果，它在與藝術交匯的領域中釋放出更多關于“可能性”的想象力。在這樣的多重維度中，我試圖用可視化的方式去觸摸不可見的演化過程，在紛繁復雜的數據之下，仍保留著一種極簡、溫潤、富有生命感的美學意識。也正因如此，在“奔流”的展場中，我的作品不只是一段圖像旅程，更是一種思想的回應，那是對時間的回應，對流動性的回應，也對科技與藝術未來邊界的回應。

澎湃新聞：您的作品游走在藝術與科學之間。您認為，當下的科技藝術是否已經重塑了傳統藝術與科學的界限？

Andy Lomas：藝術始終反映社會，而科技扮演著現代社會不可缺失的關鍵角色。這個邊界確實在快速變化，特別是在大模型并行計算使海量數據處理成為可能后?？萍妓囆g既能運用這些進步，也能影響其應用方式的思考。

澎湃新聞：您如何看待觀眾“讀懂”數據藝術的能力？是需要“解碼”的藝術，還是情緒本能的回應？

Andy Lomas：我希望作品能兼顧兩個層面：創作時我憑直覺判斷形式的趣味性和藝術表達，希望結果能在審美層面引發共鳴——特別是那些與自然形態的微妙關聯。但對于希望深入探索創作靈感的觀眾，作品表層之下還有關于理念與過程的故事可被挖掘和解讀。

澎湃新聞：您的作品不僅塑造了視覺形態，也構建了一種生命的邏輯。您如何看待這種“人工生命”的表達方式？

Andy Lomas：“研究生命可能的存在形式”的人工生命領域與我的實踐密切相關。我曾在國際人工生命會議上發表本次參展作品《Vase Forms sculptures》的研究論文。該領域探索受生物啟發但不復制生物的復雜涌現系統——這與我的藝術理念和追求高度契合。

澎湃新聞：您的作品通過模擬生長過程生成形態，這種“非人為控制”的創作方式在您看來如何體現藝術的本質？

Andy Lomas：我特別關注如何創造性地運用自然系統中的豐茂桀驁系統。過度控制會喪失最有趣的行為特征，而創作需要的是影響、引導與發現。這是與系統的協商，在完全隨機與確定性預測力間尋找平衡。

金史密斯學院與MoCA：學術與實踐的互補

澎湃新聞：從好萊塢視覺特效，到金史密斯學院的研究，再到生成藝術的先鋒，您如何看待這些身份在您創作中的交互？

Andy Lomas：電影行業的經歷與個人藝術實踐引發了許多思考。兩者在工藝層面確實存在共性，但創作目的截然不同。視覺特效要求可預測、可重復的精確控制以滿足導演需求；而藝術創作恰恰追求意外——豐富的涌現行為，探索系統行為變化的臨界狀態。

澎湃新聞：您是倫敦金史密斯學院的客座研究員，同時與MoCA共同參與本次展覽，您如何看待兩個機構在合作中產生的火花？

Andy Lomas：金史密斯學院和MoCA都是激發對話的機構。前者匯聚了學術研究與藝術實踐的跨界探索群體，特別關注藝術與科學間的復雜協作；MoCA則通過突破傳統的國際藝術合作，同樣能創造這種協同效應。

這兩家機構在理念上雖各有側重，卻都以激發跨學科合作與觀念碰撞為宗旨，進而在項目中形成了富有張力的合作結構。金史密斯學院代表著前沿的理論探索與藝術實驗精神，聚焦于科技、美學與創作之間的交叉維度；而上海當代藝術館則以開放的姿態，推動國際語境下的藝術展示與公共交流。正是這種“學術深度”與“實踐張力”的互補，為項目提供了更立體的合作土壤，也讓藝術家得以在展覽之外，進一步思考作品在不同文化機制中被接收與再詮釋的可能性。

澎湃新聞：艾倫·圖靈、達西·湯普森與恩斯特·海克爾對您產生了怎樣的深遠影響？他們的思想如何轉化為您的視覺語言？ 

Andy Lomas：我的創作始終聚焦于過程本身，關注細節演變最終決定形態。這種理念天然扎根于藝術與科學的交叉領域, 很多對我有深刻影響的人也抱有同樣的信念如Ernst Haeckel 既是藝術家也是動物學家；D'Arcy Thompson融合生物學、數學與古典學的研究則深刻影響了 Nuam Gabo和 Henry Moore等藝術家；Alan Turing在奠定計算理論基礎的同時，也探索自然界中存在的生物復雜涌現如何以簡單數學規律說明。這些先驅者讓我堅信藝術、科技與科學之間存在著天然紐帶。也自然將他們帶給我的啟發融入到作品的視覺語言中?；谶@樣的脈絡，我希望作品最終呈現的形態首先能在審美層面引發共鳴——那些與自然形態相呼應的結構與線條。但若觀者愿意深入解讀，這些形式背后蘊藏著超越表象的敘事，等待被解碼和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