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杜甫草堂·草堂書院

《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這首詩是杜甫的名篇，研讀的過程中遇到三處疑點(diǎn)，且談?wù)剛€人的看法。

先將原詩引錄如下（詩序略）：

自蒙蜀州人日作，不意清詩久零落。

今晨散帙眼忽開，迸淚幽吟事如昨。

嗚呼壯士多慷慨，合沓高名動寥廓。

嘆我凄凄求友篇，感時郁郁匡君略。

錦里春光空爛熳，瑤墀侍臣已冥寞。

瀟湘水國傍黿鼉，鄠杜秋天失雕鶚。

東西南北更堪論，白首扁舟病獨(dú)存。

遙拱北辰纏寇盜，欲傾東海洗乾坤。

邊塞西蕃最充斥，衣冠南渡多崩奔。

鼓瑟至今悲帝子，曳裾何處覓王門？

文章曹植波瀾闊，服食劉安德業(yè)尊。

長笛鄰家亂愁思，昭州詞翰與招魂。

疑點(diǎn)一：是“感時郁郁匡君略”，還是“感君郁郁匡時略”？

由于版本的不同，“感時郁郁匡君略”一作“感君郁郁匡時略”。我認(rèn)為，“感君郁郁匡時略”更接近杜詩的原貌。

首先，從對仗的角度說，“感時”與“嘆我”對得不工。盡管這首詩不是七言排律，但是詩中大部分詩句都是對仗的，既然“感君”可以與“嘆我”對仗，并且更契合全詩的基調(diào)，何必用“感時”與“嘆我”相對呢？況且，“感君”與“嘆我”相對，可以體現(xiàn)彼此的情感互動；而“感時”與“嘆我”相對，就無法體現(xiàn)這種互動。

其次，“匡君略”與“匡時略”各有所指?！翱锞浴保笧榧m正君王過失提出的意見。“匡”，糾正，含有“諫諍”的意思?！翱飼r略”，指挽救危難的時局的方略。此處的“匡”，作“救助”解，含有“扭轉(zhuǎn)”的意思。顯然，“匡時略”更能體現(xiàn)高適的地位、格局和貢獻(xiàn)。據(jù)《舊唐書·高適傳》記載：玄宗在詔令中稱許高適“感激懷經(jīng)濟(jì)之略，紛綸贍文雅之才。長策遠(yuǎn)圖，可云大體；讜言義色，實謂忠臣”。這一史料可以看作是“匡時略”最好的注腳。

再次，杜集中不乏“我”“君”相對的例句，如：

君隨丞相后，我往日華東。（《奉答岑參補(bǔ)闕見贈》） 我已無家尋弟妹，君今何處訪庭闈？（《送韓十四江東省覲》）

顧我老非題柱客，知君才是濟(jì)川功。（《陪李七司馬皂江上觀造竹橋，即日成，往來之人免冬寒入水，聊題短作，簡李公》） 風(fēng)塵逢我地，江漢哭君時。（《哭李常侍嶧二首》其二）

順便插一句：蕭滌非主編的《杜甫全集校注》關(guān)于該詩的“校記”，未說明此句有異文，應(yīng)該是疏忽了。

疑點(diǎn)二：“遙拱北辰纏寇盜”的“拱”應(yīng)怎樣理解？

“拱”，注家通常注為“環(huán)繞”或“圍繞”，并引《論語·為政》中的“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同拱）之”為證。這樣解釋看似言之有據(jù)，其實是不顧文本內(nèi)在邏輯的生搬硬套，于理不通。

如果按“環(huán)繞”理解，那么是什么事物在環(huán)繞“北辰”（借指朝廷）呢？從地理的角度說，詩人當(dāng)時身在潭州，“遙”沒有問題，但是“拱”沒有著落，沒有能夠環(huán)繞長安的事物?？偛荒苡舶选氨娦枪氨背健北雀綖椤霸娙诵南虺ⅰ卑桑?/p>

我以為，只要把“拱”解釋為“拱手”，問題就迎刃而解了。“拱手”，是一種行禮的動作，即兩手相合，臂的前部上舉。“遙拱北辰纏寇盜”的大意是：我向遙遠(yuǎn)的北辰（比喻朝廷所在的長安）拱手行禮，那里還常受寇盜（指西蕃）侵?jǐn)_。

疑點(diǎn)三：“昭州詞翰與招魂”，到底是為誰“招魂”？

據(jù)傳，宋玉哀憐屈原忠而見棄，乃作《招魂》以招其魂。這句詩通行的解釋是：希望昭州的敬使君以其詩文為高適招魂。仇注：“今欲得敬詩以招蜀州，如宋玉之招屈原也?！鼻迦藦垳谜f：“末句，或敬使君詞翰尚可招高之魂復(fù)起耳?！币灿袑W(xué)者提出不同意見，如當(dāng)代學(xué)者孫潛先生認(rèn)為，這句詩的意思是：詩人希望敬使君作詩為自己“招魂”，實際上是請敬作詩來安慰自己。

我贊成孫先生的觀點(diǎn)。這里談幾點(diǎn)看法。

首先，由此詩的小序可知，杜甫因知交零落，內(nèi)心孤獨(dú)，如能收到故舊寄來的書信和詩文，將是莫大的心靈慰藉。譬如，杜甫的《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爾遣興，寄近呈蘇渙侍御》開頭寫道：“道州手札適復(fù)至，紙長要自三過讀。盈把那須滄海珠，入懷本倚昆山玉。撥棄潭州百斛酒，蕪沒瀟岸千株菊。使我晝立煩兒孫，令我夜坐費(fèi)燈燭?！倍鸥κ盏脚岬乐莸膩硇牛谷蝗绔@至寶。在他看來，展讀親友寄來的書信，是一種難得的精神享受。

其次，古人所謂招魂，分兩種情況：一是招死者之魂，一是招活人之魂。《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中的“招魂”當(dāng)屬后者，因為此詩為“追酬”性質(zhì)，歸根結(jié)底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杜甫集中，不乏以自己為招魂對象的詩句，孫先生已經(jīng)舉了三個例子，這里再補(bǔ)充幾例：

至今猶破膽，應(yīng)有未招魂。（《至德二載，甫自京金光門出，間道歸鳳翔。乾元初，從左拾遺移華州掾，與親故別，因出此門，有悲往事》）

老魂招不得，歸路恐長迷。（《散愁二首》其二）

不可久留豺虎亂，南方實有未招魂。（《返照》）

易下楊朱淚，難招楚客魂。（《冬深》）

再次，若須詞翰為高適招魂，杜甫自己就可以做這件事，何必還要請敬使君代勞？況且，敬使君也不一定跟高適有交情。

以上對《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的三處疑點(diǎn)作了一些粗淺的探討，未必正確，權(quán)當(dāng)拋磚引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