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2025年6月6日，日本東京，日本首相石破茂（中）在首相辦公室參加內閣會議。視覺中國 圖

7月28日，日本將迎來一場舉國矚目的參議院選舉。這不僅是一次例行性的參議院改選，更是日本首相石破茂領導下自民-公明少數政權面臨的第二次“民意大考”。而在6月22日日本國會閉幕前，石破茂內閣如果拿不出“穩定物價與清潔政治”的實質成果，還有可能遭遇不信任案在國會通過，從而觸發罕見的眾議院和參議院雙重選舉。

自2024年眾議院選舉慘敗、自公聯盟跌入少數地位之后，石破內閣始終在政治脆弱邊緣苦苦支撐。而今，參議院選舉的結果將直接決定其是勉力續命，還是在風雨飄搖中被迫重組。更為嚴峻的是，這場參議院選舉恰逢日本內外交困、政局動蕩的臨界時刻。

特朗普重返白宮后，揮舞關稅大棒，日美貿易戰硝煙再起。日本作為高度依賴國際市場的經濟體，制造業與農業在新一輪貿易戰中率先受創，出口渠道受阻、進口成本上揚，最終轉化為一波又一波的物價上漲，壓得普通家庭喘不過氣來。

與此同時，日本國內亦難言安穩。能源價格持續攀升，而石破內閣力推的經濟刺激政策收效甚微，反而拖累財政，加劇赤字，政策工具幾近枯竭。民眾對生活成本飆升的不滿迅速積聚，內閣深陷信任危機。

外部環境則風聲鶴唳。中俄對美國主導的安全格局形成牽制；日韓因歷史創傷未愈、軍事互信不足，關系再度緊張，日本在地緣政治棋局中的不安感與戰略焦慮正在不斷上升。

在內憂外患的雙重夾擊下，這場參議院選舉無異于是對石破內閣的“生死審判”。石破茂能否在風雨飄搖中挺住壓力，保住政權？還是不得不向關鍵少數黨派低頭，重新拼湊一個脆弱的新聯盟？選舉結果不僅關乎執政黨的命運，更可能深刻影響日本未來在全球格局中的走向。

石破少數政權深陷信任危機與政治內耗

石破茂在自民黨內部長期被認為是一個“政務通”與“政策通”，以理性、專業、務實著稱。在岸田內閣因金權丑聞與民意滑坡而崩潰之后，日本媒體與民眾一度寄望他能夠以“非派閥領袖”的改革姿態，重塑自民黨的政治信譽與治理能力。可以說，石破內閣是“體制內改革者最后的試驗”。然而不到一年時間，其所領導的自公少數政權便陷入全面性困局。

2024年眾議院選舉失利導致執政聯盟喪失國會主導權，石破內閣自此步入“跛腳”狀態。在這一基礎極不穩定的權力結構下，石破政權施政受限，政令頻頻受阻，“改革”口號淪為紙上談兵，“穩定”承諾也逐漸失去說服力。

更為嚴峻的是，執政聯盟內部本身早已裂痕遍布。自民黨所謂“解散派閥”不過是表面文章，派系角力從未遠去。選舉慘敗后，石破茂成了集體推責的靶子，保守元老與青年議員的路線之爭也日益公開化。黨內“改組內閣”與“提前換人”的聲音日益高漲，石破茂雖竭力穩住表面平衡，但實際決策已陷入權力割據、議事癱瘓的內耗泥沼。即便是與公明黨的協作也顯露疲態，創價學會第三代會長池田大作逝世后，創價學會與公明黨的雙中樞同時出現“精神領袖真空”與“集體合議制”局面。公明黨則在 2024 年眾院選舉慘敗、前黨首石井啓一落選后，由國土交通相齋藤鉄夫于同年11月接掌黨魁，山口那津男等老將退居常任顧問。領袖更迭與信仰羈絆的稀釋，使學會動員從“師徒情感”轉向“制度化支援”。公明黨正借“大眾主義”路線展現“庶民政黨”定位，做“溫和差異化”。這些新變化使得自公聯盟在預算審議、安保政策等核心議題上屢次出現立場不一致，政策推進時?！翱ぁ薄?/p>

與此同時，政權在民眾中的信任基礎持續坍塌。通脹壓力不斷加劇，生活成本上漲擠壓中產與低收入群體的生存空間。石破內閣雖祭出多項刺激政策，如消費退稅、能源補貼等，但收效甚微。與此同時，多起政治丑聞持續發酵：自民黨議員涉“黑金”丑聞、公務員性騷擾事件被刻意壓制、部分地方政要濫權腐敗問題久拖不決，無一不在削弱政府的公信力。

“冷漠無能”、“技術精英脫離民生”、“不敢擔當”……選民心中已悄然將這樣的標簽貼在了石破內閣的形象上。尤其是在年輕選民與城市中產階層中，自民黨的傳統執政權威已然喪失。自2025年初以來，石破內閣支持率持續在30%以下徘徊。根據《每日新聞》最新民意調查結果，截至2025年5月19日，石破內閣支持率已降至22%，為其執政以來的最低值；同時，內閣的不支持率升至62%。

在政治內部權力碎裂、外部民意信任潰散的雙重沖擊下，石破政權不僅難以作為“施政主體”自處，更在被迫成為“危機管理者”。如今的日本政壇，不是由石破在掌舵前行，而是由各種危機推著他勉強漂浮前進。

在野陣營的崛起與日本政局的新變化

隨著石破內閣支持率持續探底，政壇天平正在悄然傾斜。在野陣營的力量不再如過去那般分散、疲弱，反而在2024年眾議院選舉中實現顯著突破，成為撼動自公聯盟執政地位的重要變量。特別是立憲民主黨、日本維新會與國民民主黨三大在野勢力，正在議席擴張、議題設定與輿論動員等層面重塑政局。

立憲民主黨作為日本最大在野黨，針對自民黨“裏金”丑聞以及物價持續攀升所引發的社會不滿，主打“政治清廉”與“減壓經濟”兩大議題，成功擴大了城市中產階層與知識分子群體的支持基礎。黨首野田佳彥逐步確立了與石破政權對峙的戰略重點，在國會內強化政府監督、積極推動提升政治透明度的相關法案，力圖通過穩健表現爭取公眾對其“可替代執政力量”的認同。

日本維新會作為一個中間偏右至右翼的保守政黨，目前已是眾議院的第三大黨、參議院的第四大黨。在2024年眾議院選舉中，該黨在其大本營大阪府的19個小選區中實現全勝，進一步鞏固了其在地方政治中的主導地位。與此同時，維新會在關西及部分都市圈穩步擴大影響力，憑借“政治刷新”與“地方分權”的政策主張，通過強調財政紀律、去官僚化改革以及教育公平，成功吸引了青年選民與中小企業主的支持。盡管尚未具備在全國范圍內獨立執政的能力，但其“就事論事”的政策態度及對現行政治體制的系統性批判，使其在輿論中逐步確立起“建設性反對派”的鮮明形象。

國民民主黨作為日本政壇中間偏右的保守政黨，主張自由保守主義，強調國防自主、經濟改革以及務實理性的政策路線。在政治光譜上，該黨與自民黨在部分政策上存在重疊。然而，隨著自公聯盟在2024年眾議院選舉中失去多數席位，國民民主黨的國會影響力顯著上升。目前，該黨在眾議院中擁有28席，超過公明黨的24席，具備單獨提出法案的權力，已成長為在國會中具有關鍵影響力的少數黨。黨首玉木雄一郎一方面主張“與是者謀”，在部分政策和法案上與政府合作，另一方面也不乏對石破政權提出溫和的批評。國民民主黨正嘗試在當前復雜多變的政治格局中，扮演潛在的政策協調者和聯盟撮合者的角色。

在合作層面，盡管在野各黨在意識形態立場與地域利益分布上仍存在差異，但面對石破少數政權支持率下滑的趨勢，聯合候選與策略協調的嘗試正在增多。多個單議席選區已傳出候選人協調的動向。在政治攻防上，在野陣營聚焦“生活壓力沉重”“政策執行乏力”“政治信任危機”三大議題，展開較為集中的批評攻勢。對石破政權的質疑已從零散言論走向有組織的輿論與議會聯動，逐漸形成跨黨派的合作。雖然距離真正實現政權更替尚有距離，但可以確認的是，在野陣營已不再只是自公執政聯盟的邊緣對手，而是在結構性地參與重塑政局。

參議院選舉的焦點議題與民意動向

民生經濟無疑成為本屆參議院選舉最受關注的焦點議題。尤其是大米價格的大幅上漲和生活成本普遍提升，引發了廣泛民怨。這一趨勢直接沖擊中低收入家庭與地方農業群體，成為選民投票意向的重要變量。

針對通脹壓力，石破內閣雖出臺臨時補貼與能源調控措施，但被批評為應對遲緩、治標不治本。在野黨則主張擴大直接支援、調降消費稅，呼吁建立“減壓型經濟”以緩解民間負擔，在宣傳中強化其“與民同苦”的姿態。

除物價外，社會福利與稅制改革亦為選戰焦點。執政方主張養老金穩定與財政健全，推動醫療自費上調引發爭議；在野黨則強調育兒補助與保障擴充，批判政府浪費，主張提高高收入群體稅負。維新會倡導結構改革，實現“小政府、高效率”，目標直指財政責任與體制更新。

在安全保障領域，石破政府強調“現實主義防衛路線”，試圖強化與美合作并推動防衛裝備升級，但在野黨質疑其防務擴張缺乏透明機制，可能激化地區緊張。立憲民主黨與共產黨主張恢復文官控制權與國會監督機制，而維新會則在原則上支持修憲，但主張程序公開透明，以爭取中間選民認同。

就選舉策略而言，自公執政聯盟以“穩定與經驗”為主要賣點，主打“避免政治混亂”，試圖穩住高齡選民與保守基層。而在野各黨雖理念不盡一致，但普遍集中火力批判“石破政權失能”，在多個單議席選區中嘗試候選人整合，打造“反石破”的短期一致。

農村票倉風險正動搖自民黨的根基

長期以來，自民黨依托農村選區和農協建立起穩固的支持基礎，被視為其長期執政的關鍵支柱。然而，近年來經濟壓力與政策變動正侵蝕這一傳統票倉，暴露出保守選民群體潛在的離心傾向。

首當其沖的是農業經營環境。日元貶值導致飼料與燃料價格飆升，抬升農業成本。在山形等東北地區，不少農民被迫削減投入，有人直言“再這樣下去撐不住”。路透社曾在2022至2024年間采訪多地農民，發現多數對政府未能保障農業利益感到失望。在今年4月眾議院補選中，自民黨甚至在“保守王國”島根一區敗北，這一罕見失利成為農村支持基礎動搖的警訊。

政策轉向亦引發農民不滿。自民黨近年推動農業改革與貿易自由化，特別是加入TPP并削弱農協的壟斷地位，被視為犧牲農業保護換取宏觀利益。東北稻農等群體對此感到遭背棄，部分地區在參議院已無自民黨席位。農協雖保持中立立場，但內部對政府偏向城市消費者的傾向多有不滿，忠誠度不復以往。同時，人口流動引發的選區調整也削弱了農村選票的相對分量。2022年起，部分農業縣被迫與鄰縣合并議席，農村選民影響力下降。自民黨與公明黨在新設城市選區的提名協調亦現裂痕。

面對危機，自民黨雖加強農村走訪、推出補貼以穩民心，但效果有限。部分無黨派農民已將選票投向主張保護農業的在野黨如令和新選組，農協也持續施壓政府重新審視貿易政策。若無法真正改善農業經營環境，自民黨可能在參議院選舉面臨更大挑戰。

近日，小泉進次郎出任農林水產大臣，被視為自民黨為應對“米價風波”、修補與農協關系所作出的努力。其知名度與溝通能力有助于釋放“重視農業與地方聲音”的政治信號，緩解農協不滿。然而，小泉的施政空間有限：一方面政府財政緊張，難以長期直接干預米價；另一方面，黨內派系平衡及農業結構性問題也限制其施政力度。若小泉能在價格調控與農業改革間取得平衡，強化對中小農戶支持，或有助于穩固農村票倉；否則恐難扭轉農協與農民群體的離心趨勢。

政局前瞻：“薄冰續任”？“聯盟重組”？

綜上所述，日本政局已步入“多黨角力、政權脆弱”的新階段。未來的政治走勢大致可歸納為三種可能路徑：一是少數政府維持現狀；二是政黨聯盟重新組合；三是通過“眾參同日選舉”尋求民意重啟授權。

其一，“履冰續任”。若物價壓力逐步緩解，減稅等經濟妥協方案在本屆國會會期內順利通過，自民與公明兩黨有望維持參議院改選約55席的最低多數。在石破茂采取溫和務實姿態、在野黨內部依舊分裂的情勢下，政府雖步履維艱，仍可維持有限執政。

其二，“聯盟重組”。若經濟復蘇乏力、政治改革法案遲滯，自民黨在2025年參議院“一人選區”中可能遭遇重大失利，失去半數議席。此情形下，石破政權或將被迫推動執政聯盟擴大，尋求與公明、維新或國民民主黨等第三勢力達成形式上的聯合政權安排，以重建議會穩定多數。

其三，最為悲觀的情境是“眾參同日改選”。若石破內閣在6月國會閉幕前拿不出“穩定物價與清潔政治”的實質成果，不僅會在參議院選舉中喪失對參議院的控制權，還可能在國會閉幕前遭遇不信任案通過，石破內閣或被迫解散眾議院，觸發罕見的雙重選舉。這將為政權更迭打開通道，同時可能引發自民黨內部繼任之爭，高市早苗、河野太郎等潛在人選或將要求提前舉行黨總裁選舉，使政局再添不確定性。

總體來看，日本政局正處結構性不確定期，任何路徑均需謹慎權衡。石破內閣能否維持、聯盟能否調整，或是否走向高風險的選舉對決，都將深刻影響日本政治版圖的重構。

（王鵬飛，天津師范大學歐洲文明研究院講師、天津師范大學國家安全與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