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鮑登

《碼頭上的影子》：邁向非虛構的覺醒之路

日光將薄云鍛成金色，蟬鳴聲裹挾著熱氣，直直鉆進馬克·鮑登的耳朵。這位初出茅廬的年輕記者，在《巴爾的摩新聞美國人》的編輯部里很是不起眼。他慣戴一副銀邊眼鏡，眉間輕擰，灰藍的眸中總有一股濃濃的郁色。

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略顯潦草的辦公桌，簡報、錄音和手寫筆記隨意擺在案頭，這種混亂恰恰彰顯了他并不平靜的內心。

馬克·鮑登的初衷并沒有真正想成為一名報社記者，他一直想寫書。

1970年代的美國報業正處于黃金時代，但地方小報仍然按部就班用市政新聞和車禍消息填充版頭，連最基本的調查報道的影子都瞧不見。

平淡如水的日子里，每一粒塵埃都訴著無盡的寂寥，他有著自己的堅守。當同事們在討論如何壓縮導語字數時，馬克·鮑登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對湯姆·沃爾夫“新新聞主義”的批注。然而，正是這份工作經歷，與《巴爾的摩》雜志編輯斯坦·海斯勒的相遇，開始了他寫敘事故事的生涯。

“嘿，你會喜歡的?！边@個蓄著絡腮胡、笑容和藹的老報人，一眼看穿了鮑登藏在謹慎措辭下的敘事野心。斯坦·海斯勒一邊說一邊遞給他一疊關于港口黑幫的未公開檔案，“盡管去寫吧，像寫小說那樣寫真實故事。”

最終，在斯坦·海斯勒的鼓勵下，誕生了《碼頭上的影子》這篇報道，并成為馬克·鮑登作為記者職業生涯的重要轉折點，他第一次發現，新聞可以擁有偵探小說的懸疑特質和堪比莎士比亞悲劇的深度。

1979年馬克·鮑登進入《費城問詢報》后，這種敘事實驗愈發大膽。當其他記者圍著警方通報打轉時，鮑登會花三周跟蹤一個被遺棄的智障女孩金·鮑伊。通過比對十二年的福利記錄、鄰居證詞和醫院報告，他還原出一個比官方版本殘酷得多的真相：這個12歲女孩被鎖在公寓里等死的過程，暴露了整個社會福利系統的潰爛。報道刊發當天，城市編輯道格·羅賓遜破天荒地給全體采編人員群發郵件：“這就是我們做新聞的意義?！?/p>

敘事的直覺

在文字的世界里，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直覺指引著某些故事的誕生。對于馬克·鮑登這樣的寫作者而言，那些最終打動讀者的作品，往往源于內心深處的某種執念與叩問。

創作《黑鷹墜落》這樣的作品，并非僅僅是機緣巧合。聽著父親在海軍服役、叔叔們征戰二戰的故事。他曾篤定自己終將走上戰場，甚至反復想象過親臨戰斗的感受。多年后，當"黑鷹墜落"事件偶然進入視野時，那道塵封已久的門突然洞開——他終于找到了承載這份戰爭想象的現實載體。

同樣執著的追問也存在于他對城市生活的觀察中。那些邊緣社區的孩子們如何在暴力環境中成長？他們的命運被怎樣的力量塑造？這些問題如同暗流，始終涌動在他的創作意識深處。當某個契機出現，這些積累已久的思考便自然流淌成具有穿透力的文字。

優秀的敘事往往如此誕生——不是刻意搜尋的結果，而是長期思考后的必然相遇。當寫作者的內心追問與現實事件產生共振，那些最具生命力的故事內核便自動浮現。這種創作過程，與其說是依靠直覺，不如說是源于對某個命題經年累月的沉浸與思考。真正的寫作，終究是一場作者與自我、與世界的持久對話。

記錄戰爭真相的執筆者

在馬克·鮑登出版的十余本著作里，戰爭非虛構就占了其中的六本，他不是軍人，卻比許多親歷戰場的人更了解戰爭的本質。他的筆下有海豹突擊隊的生死任務，有摩加迪沙巷戰的殘酷，也有伊拉克戰場上普通士兵的恐懼與勇氣。他用最樸實的語言，把戰爭的真相一層層剝開，讓讀者看到那些被宏大敘事掩蓋的細節。

鮑登最著名的作品是《黑鷹墜落》。這本書奠定了他在戰爭非虛構寫作領域的地位。1993年，美軍在索馬里摩加迪沙的軍事行動演變成一場災難，兩架黑鷹直升機被擊落，18名士兵死亡。鮑登沒有簡單地復述事件，而是采訪了數百名參與者，包括美軍士兵、索馬里民兵和平民。他寫出的不是英雄史詩，而是一個個具體的人在極端環境下的反應，有人勇敢，有人崩潰，有人只是拼命想活下去。鮑登會描寫子彈的軌跡、士兵的喘息，甚至戰場上的塵土如何粘在每個人的皮膚上，這種文字讓戰爭不再是新聞里的詞匯，而成為讀者能夠觸摸到的真實。

《最后的戰役》則聚焦于2011年美軍擊斃本·拉登的行動。這本書的特別之處在于，鮑登不僅采訪了執行任務的海豹六隊隊員，還設法接觸到了巴基斯坦方面的情報人員。他呈現的不只是美軍的視角，還有另一方的反應和誤解。這種多角度的敘事讓事件更加完整，也讓讀者明白，即使是如此精確的軍事行動，背后也充滿了偶然和不確定性。

鮑登的寫作風格極其克制。他很少發表個人評論，而是讓事實和當事人的講述自己說話。他的書里沒有煽情的英雄主義，也沒有廉價的悲情，只有對事件的忠實還原。這種寫法需要極大的耐心和毅力，因為他必須反復核實細節，確保每一句話都有據可查，只為寫出一本真實的作品。

戰爭非虛構寫作的意義，不僅是記錄歷史，更是提醒人們真實的代價。馬克·鮑登的書像一面鏡子，照出了戰爭的光榮與荒謬、勇氣與徒勞。他沒有給出答案，但他讓讀者看到問題，這些問題關乎戰爭的本質、人性的邊界，以及每一個普通人在極端環境下的選擇。正是這些沒有標準答案的思考，構成了理解戰爭最真實的空間。

錄像帶調查的起點

1984年的費城警察局深陷腐敗泥潭，但公眾對此的認知僅止步于法庭文件中的“合謀”“偽證”等冰冷術語。當馬克·鮑登推開聯邦法院地下室的門時，堆積如山的400小時監控錄像帶正在等待一個解碼者。

這些由FBI秘密拍攝的畫面，原本是庭審中的“證據B-12”，記錄著警探威廉姆斯等人每周三從脫衣舞俱樂部后廚收取現金的例行交易。然而，在法官的裁決下，這些錄像帶成為公共記錄的一部分——鮑登意識到，真正的故事藏在這些未被剪輯的磁帶中。

傳統媒體報道腐敗的模式往往始于起訴書：法律術語編織的網中，人物的面孔模糊不清，動機被簡化為條款編號，罪行則被拆解為“第3項指控”。但鮑登拒絕這種倒敘式寫作。他逐幀分析監控畫面，發現警探收取現金的信封上竟印著“警察慈善晚宴”的燙金標識；追蹤銀行流水時，警局中層指揮官名下的建材公司承包了90%的警用建筑翻新工程。當這些細節與法庭記錄的出警真空期、房產交易數據交叉匹配時，一套完整的腐敗生態系統浮出水面：基層警察向妓院征收“保護費”，高層通過緝毒繳獲資金進行黑市套利，而“社區關系基金”淪為奢侈品采購的遮羞布。

警察受賄的系列報道顛覆了司法敘事的霸權，鮑登用美元符號取代警徽上編號的設計，激起大批費城警察在《星期天問詢雜志》大樓前沿著布羅德街游行，但抗議浪潮反而印證了警局腐敗的真實性——游行警察的標語聚焦于“符號侮辱”，卻無人能否認信封中現金的重量。這份題為《警察受賄》”的報道，在《星期天問詢雜志》上刊登了四期，最終推動17名警員被定罪，并迫使賓夕法尼亞州建立執法財務透明制度，但其更深遠的遺產在于開創了“音視頻證據調查”報道模式：400小時錄像帶里的畫面比任何數量的證詞都更加可靠。

社會與個人的雙重罪責

2023年，鮑登出版了《無期徒刑》，這是一本描寫巴爾的摩的沙鎮社區TTG幫派生活的非虛構作品。鮑登把目光對準了一個叫塔納的男孩，講述了他如何從一個聰明能干的男孩，變成TTG幫派頭目，再變成巴爾的摩歷史上殺人最多的兇手，最后成為一名被判無期徒刑的囚徒。

鮑登既沒有簡單地為罪犯開脫，也沒有忽視造就罪犯的環境，他通過毒品竊聽記錄、警方采訪、臥底視頻、社交媒體帖子、庭審記錄和塔納家人與社區的訪談得出問題的全貌，展現了一個暴力犯罪者既是冷血殺手，又是社會失敗的產物的雙重肖像。塔納于2016年被警方逮捕，全程面無表情，警方給他看受害者照片時，臉上也沒有任何愧疚感，甚至微笑著回答警方的審訊。在塔納的對手眼里，他無比“兇殘”，會面帶微笑”地殺人。

但鮑登同時呈現了另一個塔納。塔納尤其聰明。他討人喜歡，和藹可親，甚至有點傻乎乎的，唱歌、哼哼唧唧的說唱、開玩笑。塔納在沒有父母的陪同下堅持上高中，熱愛運動病情成績優異，最終于2013年畢業。他告訴妹妹，他打算打破家庭貧困和毀滅的循環，他想成為其他孩子的榜樣，告訴他們，“他們不必成為街頭黑鬼”。

鮑登沒有將悲劇簡化為個人邪惡或社會不公的單一敘事，他呈現了完整的證據鏈：塔納確實扣動了扳機，但他也是在一個被遺忘的社區長大，那里唯一的"職業榜樣"是毒販和幫派成員。書中結尾寫到“做壞事卻自認為好人，取決于一種價值觀顛倒的社會文化。在一個健康的社會里，野心對所有人都有益。在一個不健康的社會里，尤其是在武器泛濫的社會里，野心就會變成一場致命的混戰。沙鎮之所以是現在的樣子，是因為巴爾的摩把它變成了現在的樣子。它是跨越幾個世紀的種族主義社會努力的成果，而要摧毀它，可能也需要同樣長的時間。缺少的不是答案，而是意愿。”

成為算法時代的良知錨點

當世界沉迷AI時，這位普利策獎提名者卻說，人工智能永遠不會取代聰明、有洞察力的人類寫作，真正的寫作優勢仍掌握在人類手中?！痹谒磥恚斯ぶ悄苤皇菍σ延行畔⒌闹匦屡帕薪M合，而要在這個世界上發現真正的新知，必須親自去探尋、去提問、去故事發生的地方。這正是一名記者的天職，也是機器無法復制的核心價值。

人工智能可以掃描網絡上所有的公開信息，并以聰明的方式重新包裝。但對于一個長期關注新聞、廣泛閱讀的人來說，這樣的內容很難帶來真正的驚喜。在調查性報道和分析性報道領域，人類記者的作用無可替代——他們需要面對面地觀察采訪對象，通過直接的交流判斷真偽，這是機器無法完成的任務。

鮑登曾寫過一個拾得百萬美元的人的故事，這名28歲的碼頭工人喬伊·科伊爾，吸毒成癮、失業、窮困潦倒，在撿到從裝甲卡車掉落的120萬美元的七天內，與所有人分享這筆意外之財，從他八歲的侄女到素不相識的人，并在兩周內就揮霍了大部分錢財。鮑登用富有同情心的描寫了科伊爾掙扎與矛盾，既寫出了他偶然暴富后的狂喜，也毫不回避他最終被命運壓垮的悲劇，這種對復雜人性的忠實呈現，只有人類才能完成。

在回顧自己的職業生涯時，鮑登對巴爾的摩這座城市的理解尤為深刻。雖然他在青少年時期就生活在這里，后來又在當地上大學并開始記者工作，但直到為寫作深入研究這座城市的歷史，他才真正理解其種族隔離制度的頑固性。1965年的巴爾的摩，房地產經紀人若向黑人家庭展示房屋，必須向警方報備。這種系統性的種族隔離并非自然形成，而是由各級政府與富裕階層共同構建的制度。鮑登曾經天真地認為時間會解決這些問題，但深入研究讓他明白，不公不會自動消失。特別是那些從這種制度中獲益的人，更有責任指出其中的錯誤，推動必要的改變。他在《無期徒刑》里深刻剖析了種族歧視下黑人的狀況，并試圖以塔納和TTG幫派的悲劇引起世人反思，這種直面社會陰暗面的勇氣和喚醒社會良知的能力，正是鮑登超越AI局限的所在。

如今73歲的馬克·鮑登依然堅守著新聞工作最本質的使命：不是簡單地傳遞信息，而是深入現場，挖掘那些被隱藏的真相。如果你在美國街頭遇見一個神采奕奕的銀發老人，步履匆匆從你身旁經過，我想你一定不會忽視那雙種充滿智慧與公正的灰藍眼睛。

微風輕輕拂起他的衣角，此刻的他拎著公文包向不遠處的一對父子走去，他習慣性推了推鼻梁上的銀邊眼鏡，神情因為交談有些激動。

這一次，馬克·鮑登又將給大眾帶來怎樣具有深度的新聞報道呢......

參考資料：

https://en.wikipedia.org/wiki/Mark_Bowden

https://www.publishersweekly.com/pw/by-topic/industry-news/tip-sheet/article/79663-5-writing-tips-mark-bowden.html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5-tCyx8InCU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5g6vs-iUQhA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DJ3S1YbAWM4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lqVLROykAMo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lIA9549T9Q&t=16s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PtmjWoeWDJ0&t=179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