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先生在百余年前提出了“美育代宗教”，強調美育對人的精神塑造。時至今日，無論是社會，還是家庭，美育愈發被重視。從學校美術課，到各類機構的繪畫培訓，“美”往往被作為一種技能被“學習”，甚至演化為一種功利性的競爭力，但事實上，“藝術”其實只是起點與熏陶，而非被規訓之地。

在以考級、比賽、出作品為目標的兒童藝術教育現實中，美術館何為？澎湃新聞近日就此在上海進行了走訪。

上海多倫現代美術館“東西匯夢——中意當代版畫交流展”，來自周邊學校的孩子在展廳內實踐。

在普遍意義上，美術館陳列作品以距地面1.5m高度為基準視平線，這一高度的設置隱含著美術館展覽大多不以兒童為對象的權力結構，認為他們是“需要引導的、尚未成熟的”，是“未來的觀眾”。這種觀念是否需要更新？

在實地探訪中，澎湃新聞看到，部分美術館雖然設置了兒童教育活動，但僅僅是展覽的“附屬”或“公共教育KPI”，甚至成為了收費課程。

多位美術館館長和一線負責并參與公共教育的工作人員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均認為，當前許多家長更看重孩子“學到什么”“畫得像不像”，而非“過程是否充實”。然而，真正的美育，并不以結果為導向，而是強調在過程中感知世界、認識自己，并由此建立起穩定而有力量的內在人格。

從展覽出發，讓孩子成為“藝術現場”的主人

在六一前夕，上海多倫現代美術館在公共空間開啟“我的小世界：生活趣印”館校合作成果展，來自美術館周邊的曲陽第四小學的孩子們化身“小小策展人”和“小小藝術家”，將觀察和收集自日常家庭生活、校園記憶的符號，創作版畫作品構成屬于自己的“記憶采集站”——飯桌上的菜肴、生活中的玩具、飄落的樹葉進入創作者的視野，生活現場轉化為創作現場時，更將美術館變為藝術實驗場。

上海多倫現代美術館在公共空間開啟“我的小世界：生活趣印”館校合作成果展

據上海多倫現代美術館館長曾玉蘭介紹，之所以與曲陽第四小學持續合作多年，是因為有著相似的美育理念，強調藝術教育不是為了作品產出，而是一個完整的、過程性的成長體驗。“學校美術組有一個設備齊全的小小版畫工作室，孩子們在此不斷嘗試創新材料，比如用樂高做版畫。校內有一處由孩子自己打理的展覽空間‘四合里美術館’，校門口的小樹也被孩子們用版畫裝點，連所用的紙都是科學課上自己做的。”

曲陽四小門口，被孩子們用版畫裝點的小樹。

無論在上海多倫現代美術館開啟“我的小世界：生活趣印”，曲陽四小“四合里美術館”展出的作品，隱隱可以對應到美術館正在進行的展覽“東西匯夢——中意當代版畫交流展”。展覽中，來自中國和意大利的藝術家以版畫表現生活元素和所見之景，給予孩子啟發，美術館結合自身的藝術家與學術資源，聯結學校與社區，開展與藝術家交流、學習與實踐策展等一系列活動，后續孩子們的小作品，還將在市集中亮相。

曲陽四小“四合里美術館”中的展覽。

在采訪中，曾玉蘭直言，館校合作的目標，就是希望借助雙方教育資源的疊加去有效發掘每一個參與者的主體性，讓美術館的公共教育成為學校教育的有益補充。“特別是孩子，不是要教他們‘怎么畫’，而是希望激發他們本身就具備的創造力。這種創造力往往在主流教育體系中被壓制或忽視。”

在上海中國畫院美術館正在舉行的“墨舞·生花——徐匯區建襄小學水墨畫展”展示了另一種實踐路徑：由畫院畫師走進學校，引導孩子以水墨的方式直面齊白石、關良等大家作品。這種“臨摹”并非傳統意義的技法模仿，而是幫助孩子感受傳統技藝的情感力量，在稚拙的表達中展現內在的真誠感受。

上海中國畫院美術館“墨舞·生花——徐匯區建襄小學水墨畫展”展覽現場

對于孩子而言，美術館展出的大家作品中包含著很多可以吸取的元素，只是在很多時候，他們只能抬頭仰視，無力閱讀那些面對成人的展覽文本。如何引導他們以自己的視角去理解作品？

“劉海粟美術館建館三十周年紀念展”中展出的劉海粟作品《外灘風景》

在“劉海粟美術館建館三十周年紀念展”中，劉海粟的《外灘風景》、《黃海一線天奇觀》等多件作品，在公教活動中被孩子再演繹。以《外灘風景》為例，這件1964年的作品以印象派的風格描繪了紅日照耀下浩蕩的黃浦江，以及外灘建筑和外白渡橋。這些風景如今依舊，只是浦江對岸長出了新樓。

孩子在工作坊中，由《外灘風景》生發的創作

當孩子們以這件作品為藍本再創作，孩子們通過不同的實踐和演繹，對展覽作品進行源自私我視角的細讀和理解。在此“仰視”轉變為“對話”，對作品的色彩、造型的體會，表現了孩子對作品最切身的感受，更是他們眼中世界的表達。

孩子在工作坊中，由《外灘風景》生發的創作

上海油雕院美術館配合正在展出的“色彩之詩——周碧初捐贈藝術展”推出針對孩子的“創新課堂”。今年的課堂圍繞油畫，6月1日的課程錨定于藝術家周碧初，圍繞其點彩派風格、光影色彩等展開，孩子們在導覽、游戲與體驗中進入“藝術語言”的語境。去年的“創新課堂”則圍繞“上海油畫雕塑院第七屆雕塑學術系列展”所提供的展覽現場資源，從雕塑的形態、材質、體量、空間、觀念等各個維度，幫助青少年了解當代雕塑從形態到觀念逐漸演變的過程，孩子們還在油雕院雕塑家的指導下，摸索專業雕塑支架和雕塑泥創作。

上海油雕院美術館的“創新課堂”

上海油雕院美術館館長傅軍指出，美術館的教育不應只是熱鬧，而應有“系統性、品牌性、持續性”。而關注點，也不應是“畫得像不像”，而是“想表達什么”——讓孩子表達自己的視角，而非模仿別人的語言。

從館內到館外，放下手機感受真實世界

在楊浦大橋下的浦東歇浦路渡口，有一片自然“生境”，里面居住著城市中時常被忽略的小生靈。近日，一個名為“本地自然：永恒的朋友”的公共藝術項目在“東岸生境”悄然展開，漫步期間，邂逅藝術作品的同時，一組源自孩子觀察自然而創作的豆本，以及衍生出的墻繪體現了美術館公教的更多面向。

“東岸生境”望江驛中孩子們觀察自然的豆本創作

這些項目由劉海粟美術館“粟上海·公共藝術與社區營造計劃”與大自然保護協會（TNC）合作開展，孩子們將對于自然的真切觀察，以及其中的科學發現，轉化為屬于自己的創作。比如，澎湃新聞記者在展覽現場看到，有的孩子結合《小蝌蚪找媽媽》生發出 “池塘情報站 ”，有的從竹葉花椒枝頭醞釀出美食筆記；也有孩子從水杉樹、磚縫苔蘚中獲得靈感，在自然科學中融入自己的體會與故事。

“自然給予孩子的寶貴禮物是發展本能，激發好奇心，讓孩子們葆有童真、感知力和同理心。尤其在網絡時代，真正接近土地與天空的體驗，讓孩子感受到‘品類之盛’‘宇宙之大’。”劉海粟美術館公共教育部主任趙姝萍說，“藝術不只是欣賞，而是探索與參與。”

劉海粟美術館“粟上海·公共藝術與社區營造計劃”與大自然保護協會（TNC）的合作，在“東岸生境”觀察自然。

6月1日和2日，將在劉海粟美術館開市的“121兒童共創集市”同樣注重的是參與。事實上，“集市”只是最終呈現，此前美術館開展了一系列圍繞集市的工作坊，比如這一期集市的海報就源自工作坊中孩子們對于“121”字體創作的整合。

孩子們在工作坊關于“121”的字體創作。

由孩子的初始創作生成的“121兒童共創集市”海報

在即將亮相的攤位中，小BOSS出售的夏日清涼扇，源自“拯救美術教室工作坊”對于美術教室中零散的毛線、邊角布料等廢棄材料的再利用，雖然，課程計劃由“老師”制定，但工作坊的創作主體是孩子，出攤時，孩子們作為攤主，從核算物料與人工時間成本，制作商品、定價，到守攤、推銷、利潤的分配，也盡可能尊重孩子們的意見，“老師”則更多是以發問引起思考，引導孩子自主討論。在集市上的出攤和合作，也是孩子接觸真實世界和人際交往的方式。

“拯救美術教室工作坊”中，孩子正在制作夏日清涼扇，并將在“121兒童共創集市”出售。

這是劉海粟美術館第四次舉辦“121兒童共創集市”，每一次孩子都不只是參與者，更是創意的主人和“小BOSS”。“孩子是‘共創者’，美術館是‘互動場’。藝術不是閉門造車的作業，而是與世界的互動。孩子的天性、創造力、想象力、溝通力也在整個過程中得到釋放。此時，藝術教育所倡導的‘審美力’不僅是傳統意義上的發現美、感知美，更傾向于丟掉一些功利、偏狹的想法，去面對自然和世間萬物，從而指向對生活的認知和感悟。”趙姝萍說。

“ACE檔案館計劃”，還原劇團帶領的“我的身體這樣說”工作坊現場

此外，在采訪中發現，不少美術館逐步開始關注孩子的情緒、親子關系等問題。在上海油雕院美術館6月8日即將開啟的“初芒計劃——第八屆上海少兒優秀美術作品展”將有一個板塊關注特殊兒童；劉海粟美術館與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聯合發起的“ACE檔案館計劃”也通過在藝術療愈工作坊中觀察家庭親子互動中的關系樣態、探索兒童的真實內心世界，并引入臨床心理治療師的專業視角，通過為帶領藝術家提供觀察反饋，來為家庭參與的藝術療愈實踐提供更可行的改善方案。

孩子在美術館的公教活動中，探索和發現石頭之美。

對于“兒童美育”，“六一”不是一個儀式性的節點，而是提醒我們：若美育真如席勒所言，是一種通向完整人格的“自由之路”。那么，美術館不僅是展示作品的地方，更是“社會空間”，是孩子的記憶里，“藝術”的起點，而非被規訓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