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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學先驅顏福慶 | “人生意義何在乎”,病榻上寫就的校歌

顏福慶是中國現代醫學當之無愧的先驅者。作為湖南湘雅醫學院(現中南大學湘雅醫學院)和上海醫學院(現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兩所高等醫學學府的創始人,他不僅是中國現代醫學教育的奠基人之一,更是醫學人文精神的偉大詮釋者。
他始終秉持“為人群服務”的宗旨,致力于推動醫療服務平民化,將畢生精力奉獻給醫學教育和公共衛生事業。顏福慶不僅是醫學教育的開拓者,更是醫學人文精神的踐行者。他以自己的生命詮釋了醫學的真諦與溫度,為中國醫學事業樹立了不朽的豐碑。
早年留學美國哈佛大學的經歷,并未使他成為西方醫學的“搬運工”,而是激發了他創建符合中國國情的醫學教育體系的決心。
顏福慶最卓越的貢獻在于將西方現代醫學與中國實際需求相結合,培養了中國第一批現代醫學人才。他倡導的“公醫制”理念,體現了“醫學救國”的理想,主張醫療服務應是公共事業而非牟利手段。尤為可貴的是,他始終強調“醫者仁心”的傳統美德,在推進醫學技術現代化的同時,堅守醫療倫理的人文內核。
這種科技進步與人文關懷的完美融合,使顏福慶成為中國醫學史上的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峰。他的精神遺產至今仍指引著中國醫療事業的發展方向。

《顏福慶傳(增訂本)》 錢益民、顏志淵 著 復旦大學出版社,2025年5月
病床上寫就的校歌
一校之校歌和校訓,正如人之雙眸,濃縮了學校的精氣神。1934年6月,上醫院務會議決定以“正誼明道”為校訓。校歌則向全校師生征集,但未能征得合適的作品。 顏福慶于1935年上半年向好友黃炎培求助,邀請他為上醫寫一首校歌。數月過去,校歌未寫成。8月黃炎培盲腸炎復發,到上醫教學醫院紅十字會第一醫院治療,手術后康復。住院時間長達42天。手術后第三天,黃炎培在病床上寫成了上醫校歌。
出院后,黃炎培寫成一篇題為《斷腸續命記》的回憶性長文,詳細回顧自己得病、住院、手術、康復、醫生護士悉心照顧的全過程。文章把病人的痛苦寫得活靈活現,把醫生和護士的悉心治療和體貼照顧也寫得細致入微。黃炎培有記日記的習慣,即使在醫院也沒有中斷,因此,這篇文章是基于患者的忠實體驗,結合日記而寫成的,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同時這篇文章也堪稱一篇頗富特色的病史記載。
下文全部改寫自《斷腸續命記》,較為忠實地保留黃炎培本人的回憶,筆者僅對語序和表述略作微調:
1935年8月24日傍晚,黃炎培正在辦公室為《國訊》雜志趕稿。西下的殘陽仍舊熱辣,辦公室的自動電風扇開到最高檔,仍然無法驅除悶熱。黃炎培突然打了一個寒噤。關上電風扇, 黃炎培忽然感到腹部微痛。6點30分,黃炎培停筆,決定回家休息。到家后,倒頭便睡。“冷,熱,一前一后,有秩序的來臨,腹還是痛”。
黃炎培叫來外甥張仲明醫師,懷疑是盲腸炎,但是需要驗血后才能確定。下午朱仰高醫師上門來驗血,結果發現血液每立方厘米含白細胞高達12 000,而正常人的血液中一般白細胞含量為8000 左右。張仲明醫師再次來診,更加認為是盲腸炎,但是還有一點例外:盲腸炎的特征是右足不能伸直,但是黃炎培的右足卻能屈伸自如。因此,黃炎培得的到底是不是盲腸炎,還不能完全確定。黃炎培的癥狀是“有秩序的一冷一熱,冷得發抖,熱得狂汗”,因此黃炎培判斷可能是瘧疾復發。18年前他在北京曾鬧過一場很嚴重的惡性瘧疾。
8月26日,黃炎培邀請紅十字會第一醫院樂文照醫師上門來診, 診斷結果與張仲明大致相同。樂文照勸他住院仔細檢查。如果確實是盲腸炎,“不論晝夜須立刻開刀,所以有住院的必要。”住院治療,家人們很不愿意。黃炎培力排眾議,當天下午三點左右入住紅十字會第一醫院。
為什么會選擇這家醫院?黃炎培延醫看病有自己的準則,在他看來,“醫生治病有效,靠他親切而用心的部分, 比靠他(醫學)本領,總要占到百分之五十以上”,因此“醫生非有深切的交情,決不請他診治。”這種準則,有悖于科學,但很符合常人的心態。黃炎培也自認為這種準則“當然是不通的理論”,“假如我做醫生,替人看病,決不該講交情。可是我做病家,不敢不請有交情的醫生,到底是不肯把自己的性命做理論的犧牲啦!我入紅十字會第一醫院,在病的過程中,很多人反對,我卻斷然不疑,就為院長顏福慶博士,是我多年的朋友,而副院長樂文照醫師,又是我所熟識而佩服的緣故。”
黃炎培入院的感覺跟我們今天普通人初到大醫院的感覺一樣。 “一進門,只覺得人山人海,房屋實在太少,病人實在太多”。 樂文照副院長好不容易替他安排了二樓27號病房。這是一間頭等病房,在今天看來,設施和環境也不好。“怕只有十來英尺寬,十七八英尺深,只有一門一窗,窗是面西的。天氣本是酷熱。到下半天更熱得要命。到晚,蚊蟲來得大,我鄉俗‘八月八,蚊子大如鴨’。雖然不能像鴨 一樣大,到底醫院里蚊子特別健康。盡管門窗都裝鐵紗,它們自會從間道攻打進來”。頭等病房也就這條件,二等三等病房還能怎樣呢?
住院后的黃炎培,癥狀是“寒,熱,總是循環著。腹上掩護了冰袋,整天整夜似痛非痛。別人看我,總是半眠半醒,昏聵糊涂的樣子。我自己只覺全部身體沉浸在‘汗海’中,心頭卻非常清楚。”醫生天天檢查,天天研究,勸他開刀,但是“還不敢斷然相勸”,因為還沒有百分之百認定是盲腸炎。是否開刀,黃炎培自己握定的方針是 “非必要,決不孟浪;是必要,決不游移。”
住院第四天,即8月29日,院中邀請白良知(美國約翰 ·霍普 金斯大學博士)醫生來診,診斷結果“認為盲腸炎的嫌疑很大”,與 張仲明、樂文照的診斷如出一轍。但是,白良知醫師認為即使是盲腸炎,“今天尚無割之必要。”樂文照和白良知兩位名醫作出了相同的診斷,但是在手術時機的選擇上卻有所不同。
住院第五天,8月30日,病房換到30號,面積較前大一倍。
既然病因不能確診,那就繼續住院觀察。住院的日子一天天過去。黃炎培的“寒熱慢慢地停止了。腹痛,因冰袋掩護過久,也不感覺得了。”自8月26日住院以來,黃炎培飲食只進了稀薄的粥湯,牛奶也在禁吃之列。8月31日,黃炎培感覺寒熱停止、腹痛也感覺不到了,以為癥狀有所改善,認為在飲食上可以稍微解放些了,就喝了半杯牛奶。結果大出所料,“腹部鬧了一夜的不適”。由此讓黃炎培明白,暫時的平安是靠不住的,要治病還是得下定決心,開刀。
“盲腸炎即使用冰袋掩護可以收效,但是半杯牛奶,已使我鬧了一夜,怕暫時的平安,是靠不住的。我總想病好以后,回復到我到處亂跑的習慣。與其將來跑到內地,忽然老病復發,束手無策,還是此時根本解決的好。”對于盲腸炎必須割治,黃炎培是有過經驗的。他的大女兒六年前就在南京割治過盲腸炎,預后良好。所以黃炎培感覺“開刀毫不感覺是一件危險的事,病好以后,才知道到底非可輕視”。
住院第七天即9月1日天明,黃炎培決計開刀。上午九點半光景準備開刀。手術前需要家屬在手術志愿書上簽字。黃炎培夫人“萬分憂懼”“不許我次兒敬武簽字”。經過黃炎培好友陳陶遺、穆藕初等勸慰,總算簽字同意。主刀醫生是董秉奇。外甥張仲明因為具有醫師資格,特許旁觀。
開刀前,“先換好了特別的衣服,把腹部刮得精光,把眼遮蔽了。抬進手術室,只聞得腳步往來的聲音,好像環繞我左右的人很是不少。”術前用局部麻醉法,從脊椎打進一針,病人“也不覺得什么”。 醫生們忙碌起來,病人“只聽得刀剪聲清脆而繁忙”。肚皮剖開時,發現盲腸早沒有了,“只見一包濃漿,幸虧外面還包著,膿雖潰而沒有散。”如果膿散了,那就不可收拾了。黃炎培很幸運。盲腸炎開刀開得及時,盲腸沒有腐爛,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開得遲,盲腸腐爛了,倒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危險。
手術結束,病人被抬回病房。術后每四個小時,打一次強心針,再加注射生理鹽水,“從大腿上打下很重的鹽水針,注入了一千六百立方厘的鹽水”。手術后第一天,黃炎培 “昏聵模糊”,常說昏話(“常常作譫語”)。驗血,每一立方厘白細胞增多至一萬六千。體溫達39.5℃。脈搏,正常人每分鐘七八十次,他多至一百四十。呼吸,常人每分鐘二十,他多至四十,“喘得幾乎不能接氣”。
尤其讓他不能忘懷的是眼前所見的怪現象,“把眼一張,只見無數紫黃的絲網,滿布在空際……全室都給那絲網充滿籠罩著,有時把室中央的電燈做中心,上下四方繚繞著,飄拂著。把眼揉一下,還是這樣。再揉一下,還是這樣。討厭極了,眼閉了罷,只見黑沉沉的巨大的巖壁壓將下來,有時幾乎壓到額角,忽然巖壁中間,現出裂縫,從縫隙內發現河山大地,金碧樓臺,有時碧海青天,一輪明月。舒服愉快極了,一會兒,裂縫閉合了,依舊是黑沉沉的巨大的巖壁高壓著。把眼一張,還是無數紫黃色絲網籠罩著。有時飄飄蕩蕩侵及面部,正想用手去撩撥。忽而心頭清楚,認明這無非是眼花所結成的幻象。一經撩撥,他人定會說:病人又在‘撮空’了。”
這個癥狀讓他刻骨銘心,黃炎培事后回憶道,“撮空和譫語,都是人病將死的征象。這個境界,我總算親身到達過。把其中味道嘗試過一番了。”手術后第一夜,“大家簡直認為兇多吉少”,尤其是外甥張仲明醫師暗中著急,不敢告訴家人。
住院第八天即9月2日,手術后第一天清晨,出乎大家意料,熱度忽然降低,呼吸和脈搏都緩和了些。黃炎培逃過了第一道生死關。第二天開始,每天上午九時、下午四時左右,董醫生親自來洗創口,換紗布,而每天膿水總是流個不止。原來,開刀以后,吸去膿水,并沒有縫口,就把成卷的紗布向創口內塞了三卷,把肚子捆好就算了。到第四五天,腸破,糞穢從創口流出,發出臭惡的氣味。大家又惶急得不得了。經過董醫生手術,居然好了。可是膿水還是一天一天流著。每天熱度總是往來于攝氏三十八九度之間。“心頭卻格外清楚了”。外面許多好友,惶恐之下,不免懷疑醫生的手術和醫院的成績。黃炎培 “卻深深地信賴著顏院長樂副院長和董醫生,很堅決地把生命完全交托與他們。”
黃炎培住院后,“顏院長天天來看我,從開刀之日起,聘了兩位看護(護士),一張女士,一李女士,日夜輪流服侍。醫生驗血,驗便溺,注射這樣那樣,忙個不了。”黃炎培夫人、妹妹、兒女,日夜輪流守著。從入院之日起,每天總有一二十起親友來看望。
9 月 4 日,手術后第三天晚上,正在康復中的黃炎培感恩于醫院的待遇,在病榻上創作了上醫的校歌,完成了幾個月前顏福慶的囑托。校歌如下:
人生意義何在乎? 為人群服務。服務價值何在乎? 為人群滅除病苦。可喜!可喜!病日新兮醫亦日進。可懼!可懼!醫日新 兮病亦日進。
噫!其何以完我醫家責任?歇浦兮湯湯,古塔兮朝陽,院之旗兮飄揚,院之宇兮輝煌。勖哉諸君!利何有?功何有?其有此 亞東幾千萬人托命之場。
校歌分兩段,一共105個字。第一段寫醫與病之間的關系,第二段寫醫生的責任。第一段前面兩句是意義連貫的自問自答。首句“人生意義何在乎?為人群服務。”第二句又是一句自問自答,用頂針的修辭手法,回答第一句。“服務價值何在乎?為人群滅除病苦。”兩個問句,短促有力,提出了人生的終極問題,也給出了問題的答案——服務,給出了醫生的使命——滅除病苦。
“為人群服務”既蘊含著黃炎培倡導職業教育的理想,也完全符合顏福慶的醫學理想和上醫的建院宗旨。正是基于“為人群服務”的共識,黃炎培和顏福慶兩人才成為莫逆之交。對醫生來說,服務的落腳點在“滅除病苦”,這是醫生的終極使命。
第三四兩句,又是前后呼應的辯證問答。第三句“可喜!可喜!病日新兮醫亦日進。”寫出了醫學進步的喜悅和樂觀之情,連用兩個“可喜!”加以渲染和強調。第四句筆鋒一轉,接連用兩個 “可懼!”情緒馬上轉化為悲觀,強調疾病給人帶來的痛苦和恐懼。懼怕什么?怕的是“醫日新兮病亦日進”。怕的是疾病永遠在進化,醫學永遠在追趕疾病,但是永遠趕不上疾病的進化。疾病永遠在前面奔逃,醫生永遠在后面追趕,永遠趕不上。這是醫生的悲哀,這是人類的宿命。如此辯證地看待醫與病之間的辯證關系和博弈關系,使得這首校歌具有了哲理的深度。
在經過了第一段的鋪陳后,第二段以嘆詞“噫!”開頭,在表示感嘆和無奈的同時,引出對醫生的無限期許。第二句“其何以完我醫家責任?”點出第二段的主題即醫生的責任。
隨后的四個短句略帶抒情,贊美上醫蒸蒸日上的醫事事業。“歇浦兮湯湯,古塔兮朝陽,院之旗兮飄揚,院之宇兮輝煌”,歇浦、古塔指代上海,院旗、院宇指正在籌建中的國立上海醫學院和中山醫院的新院舍,用“勖哉諸君!”相勉,暗含這兩棟建筑將成為上海的醫學標桿之意。
最后又是自問自答的“利何有?功何有?其有此亞東幾千萬人托命之場!”點出了上醫人的崇高使命,在于為亞東幾千萬人提供托命之場。
這是一首病床上寫就的校歌,是一位剛從死神手中奪回生命的病人對醫生的感恩之作。這里,病人與醫生是“信賴”和“生命完全交托”的關系。病人信賴醫生,因此將生命完全交托給醫生。黃炎培的住院體驗和生死考驗,讓這首校歌充滿了真切的實感。這首校歌充滿了哲理,洋溢著博大的胸懷。
這42天的醫院生活,讓黃炎培加深了對醫生和醫院的認識,“特別認識醫院的難辦”“醫生的不易滿人期望,也是常有的事”。出院后,黃炎培特寫“斷腸續命”四個大字,制成匾額贈送給顏福慶,以示感謝。
*文本來源:《顏福慶傳(增訂本)》第五章
出版說明
一、顏福慶先生是我國著名的醫學教育家、公共衛生學家。他是湘雅醫學院與上海醫學院創始人,身為中華醫學會發起人之一,榮任首任會長。1927—1940年,擔任國立上海醫學院院長。《顏福慶傳》首版于2007年,2011年英文版順利推出。值此復旦大學建校120周年之際,予以全面增訂再版。
二、本次再版增訂情況大致如下:
( 1 )對初版中的文字舛誤、知識錯漏之處,進行修正。確保內容嚴謹、精準,契合學術規范。
( 2 )新增6萬余字、22幅珍貴歷史照片。依據最新發現的原始檔案資料,結合醫學史研究成果,精心增設16個章節,分別是:完成一例腮腺纖維瘤手術、延聘陳克恢主持藥學系而未果、延聘精神衛生科專家韓芬、病床上寫就的校歌、與顧臨爭論醫學院薪水問題、新任署長談工作計劃及統籌救護工作、籌建重慶醫學院的緣起、籌建工作的初期階段、全國文教工作會議的新精神、籌建工作陷入僵局、與陳同生商妥保全上海醫學院方案、制定兩種建校方案、中央批準分遷方案、參加全國政協二屆二次全體會議并發言、把醫學科學提高到國際水平、在全國政協二屆三次會議上的呼吁。此外,對書中多個章節進行深度拓展與重新闡釋,如1915年8月20日湖南首例尸體解剖、調查的成績、湘雅人成了創建國立上海醫學院的主力、上海是有戰略地位的醫學教育中心等。
( 3 )對書稿所有引文、參考文獻進行核查、校勘,確保史料來源的權威性與準確性。
( 4 )全面增補、調整書中插圖,并采用 AI 圖像修復技術著色優化老照片。
( 5 )新增人名索引,方便讀者檢索,優化閱讀體驗。
三、本書初版時為單色印制,本次再版則升級為全彩印刷工藝。
四、本次增訂出版得到上海光華教育發展基金會的支持,在此表示衷心感謝。
謹以本書致敬復旦先賢,獻禮雙甲之慶,冀望承前啟后,薪火永續。
編者
2025年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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