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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米班的春天:當詩詞碰上特校教育
采寫丨楊佳皓
指導老師丨李東曉
編輯丨蔡梓妍
假如天上有集市
織女一定在賣云彩
……
這是特殊教育學校初中二年級學生寫的現代詩的頭兩句,學生對詩歌的認識來自于蔡老師長期不懈讓班里的學生背誦古詩,希望讓特殊兒童也能夠感受到詩詞聲中的情感、美和傳統文化。
2006年12月13日,《殘疾人權利公約(CRPD)》通過,明確要求各國推行融合教育。融合教育是一種教育理念和實踐,主張讓有特殊需求的學生和普通學生在同一教育環境中共同學習,獲得平等的教育機會和支持。
中國也出臺了一系列支撐融合教育體系的政策。從1990年的《殘疾人保護法》,強調普通學校應接收“能適應其學習生活”的殘疾學生,到2022年《“十四五”特殊教育發展提升行動計劃》,強調加強普通教育和特殊教育的融合,中國融合教育的程度不斷提高。
但南京市棲霞區特殊教育學校的蔡老師說,很多曾經在普通學校接受融合教育的孩子,會因為各種適應性困難,最終還會轉來特殊學校。
對于無法進入普通學校學習的孩子來說,特殊教育學校仍然是他們接受系統教育的唯一園地,是構建社交網絡的重要平臺和滋養身心成長的溫暖家園。
特殊兒童也需要美育
沿燕城大道走,路東側是一塊開闊的水泥地,正對著路的是南京化纖新村幼兒園,兩根紅色大理石貼面的方形柱子,中間夾著銀白色鐵制柵欄門,上面頂著黃色、藍色、粉色、褐色的圓圈牌匾。牌匾有些褪色,白色的圍墻墻皮略微脫落,露出斑駁的臟污。
側對幼兒園的是棲霞區特殊教育學校,外面的白墻粉刷著學生的畫,黑色的鐵柵欄門光潔、沒有一點兒銹跡。門后,一條紅色的小路圓弧狀地蜿蜒在綠色的透水瀝青上,將孩子們導向教學樓的方向。

棲霞區特殊教育中心墻上的畫 記者攝
幼兒園和特校的上學時間差不多:早上八點左右,三輪車,電瓶車,小轎車陸陸續續出現在這塊灰色水泥地上。來來往往的家長各自放下孩子,或匆匆離去,或遠遠觀望站在另一扇鐵門前的家長。孩子們背著小書包,搖搖擺擺,頭也不回地走進不同的大門。
輪到坐班的時候,蔡老師一般七點四十到校。特校教室與普通學校不一樣,教室側面放著單獨的辦公桌,學生在班時,至少有一個老師看護。在記者去學校采訪的那天,澤仁、阿帆和小高是比較早到的學生——他們的住所離學校較遠,家長一般會更早將他們送到學校。德仁先是跑到蔡老師面前,什么話也不說,然后回到座位,伏案,拿筆在紅領巾上細細地描畫,筆帽沒摘。阿帆翻開《生活數學》,拿鉛筆點著豎式計數器上的珠子。小高抱著水壺仔仔細細地喝水,并倒出一些水沾濕紙巾,再仔仔細細地擦桌子。
“澤仁,你去放一下《火火兔》。”(注:《火火兔學古詩》是一款通過兒歌和動畫幫助3-8歲兒童背誦古詩的視頻欄目)費了一番功夫,德仁點到了《三衢道中》。“梅子黃時日日晴,小溪泛盡卻山行。綠陰不減來時,添得黃鸝四五聲。”視頻中,這首詩用兒歌的形式唱了出來,卡通形象的兔子之間的交談,試圖通過淺顯易懂的方式讓孩子們知道詩歌的意思。
這首歌一遍遍循環播放著,學生陸陸續續到班,跟唱的聲音越來越大。聲音高高低低,參差錯落。他們的眼睛緊緊盯著屏幕,一個提示登錄的彈窗突然出現,打斷了視頻,幾個學生一擁而上,叉掉彈窗,再沖回座位,目不轉睛地觀看跟唱。
此時,正值隔壁幼兒園做操的時間。重重的鼓點和高昂的音樂從窗戶中震蕩進來。
“試著背一背啦!”
蔡老師說,他從接這個班就一直在堅持上古詩課。“后來發現他們的古詩積累量越來越大,《火火兔學古詩》的動畫視頻八十首也都能背個七七八八。”
“有人說,教了他們也不懂。我說,讀讀背背也好,特殊兒童也需要美育啊。”
從普通學校轉到特殊學校
棲霞區特殊教育學校成立于2020年9月29日,主要招收有智力以及精神障礙的學生。像這樣的特殊教育學校,南京共有15所,基本實現了所有常住人口30萬以上的區特殊教育學校全覆蓋。
與此同時,南京建成了86所融合教育示范校、155所市級隨班就讀實驗校、333個市融合教育資源中心。讓特需兒童在普通學校隨班就讀的這種“融合教育”,南京在江蘇乃至全國都走在前列。迄今,全市約有一半特需兒童都在普通學校接受融合教育。
這所學校很多學生都是從普通學校轉學過來的。“家長對孩子最終進入特殊學校的態度和心情實際上很復雜,需要下很大的決心。”蔡老師說。
特殊孩子的家長們對孩子進入普通學校進行“融合教育”是有某種執念的。在特殊兒童家長互助交流群中,經常可以看到有人分享讓班級老師和學生家長接納孩子隨班就讀的經驗分享。在采訪孩子接受融合教育的家長時,“害怕孩子進入‘隔離式’分類教育”與“不希望孩子被貼標簽”是高頻詞。
融合教育是當前國際特殊教育發展的主流趨勢。在應然的價值層面上,融合教育是促進特殊兒童社會化,增加社會對特殊群體包容度的必然選擇。“人們常把殘障看作一種生理性缺陷,認為它是殘障人士相對于健全人的能力缺乏與功能限制。但殘障人士所遭遇的困難有時不是殘障導致的,而是和不健康的社會態度有關。”南京特殊教育師范學院研究融合教育的王培峰教授說。
但是在實際的貫徹落實中,普通學校在承擔融合教育責任上往往面臨著多重困境。且不論生源、師資缺口以及老師的壓力,在中小學教育內卷化的趨勢下,課程節奏與進度不斷加快,成績逐漸變成學生唯一的評價體系。這與特殊兒童所需要的教育環境截然相反。他們跟不上課程進度,較低的成績成為老師KPI績效的“拖油瓶”。他們自身的差異也會不可避免地導致別的孩子對他們的疏遠與排斥。
“現在普校融合教育的現狀是,特殊兒童成為班級中的不穩定的因素,老師需要花費大量精力在維持班級穩定和撫慰家長情緒上。這樣,特殊學生被治理而不是被教育,被放置而不是受關照。”一線教師“總想退休的突突”這樣講述自己帶融合班的經歷。
“融合教育的缺憾,可能責任并不在特殊教育這一頭,而是普通教育自身出了問題。”蔡老師認為,如果家長遲遲不愿意接受孩子的情況,讓孩子接受相應的教育和治療,很可能會錯過最佳的干預期。很多情況下,孩子在特殊學校里可以獲得更大的改善。
小豪的外婆是這個班上唯一伴讀的家長。她說,小豪是重度自閉癥,在來之前不與任何人交流,情緒易怒,經常會撕碎手邊的東西:相片,紙巾,人民幣......但是來到這里之后,老師教他畫畫,他并沒有撕掉畫紙,好像知道這是自己畫的,舍不得撕毀。
“班里的小朋友都喜歡摸摸他,碰碰他,覺得他很好玩。他也想接近別人,但是不知道怎么做。”外婆說。

小玲教小豪畫畫 記者攝
類似的情況也發生在小玲身上。小玲今年才從普通學校轉入特校,蔡老師回憶,她的媽媽小心翼翼地敲開教室的門,期待這個小小的教室,可以成為小玲新的成長的地方。
“小玲媽媽看她的眼神,總是多著不一樣的情愫。特殊孩子的家長眼中,我看到的更多是心疼,是愛,是同情,但是小玲的媽媽眼中總比旁人多一種希冀,從淚花中泛出的希冀,破碎的又是不可催折的。”蔡老師在教師日志中這樣書寫。
他們倆并不是個例。很多孩子在轉來之前拒絕與人交流,大喊大叫,會撕砸東西,但是來特校之后,逐漸融入同學,信任老師,愿意和老師交流。很多家庭都為孩子身上種種改善的跡象而歡欣鼓舞,克服萬難也要堅持讓孩子受到教育。班里住的離學校最遠的學生是澤仁,家在攝山星城,每天都需要五十二公里的來回跋涉。
“我們不想上班,但是他們倒是天天期盼著上學。”蔡老師苦笑。他說,要是有老師請假沒來上班,澤仁一定會跑到他跟前,質問為什么某某老師沒來,有時還要抹眼淚。
拿著放大鏡尋找驚喜
特殊班級的教育與管理工作并非易事。由于學生的理解能力較弱,老師必須一遍又一遍地重復;學生們說話不清晰、沒有邏輯性,老師們必須在與他們的長期交流中破譯他們的密碼。紀律也是重中之重——上課鈴聲打響時要進班;課前要把書拿出來準備好;上課要認真聽講,不要開小差,舉手才能說話……值日要按時做,午休要按時起,同學之間要相互尊重、相互幫助,不允許起外號,男女要有分別……
澤仁是班中的起床困難戶,只有蔡老師能“治得了”他。“澤仁又開始了冬季的賴床,教室空調開得暖暖和和,被窩舒舒服服,他面色紅潤,呼吸勻長,像一只幸福的小豬。” “我把我冰冷的手往他領口一塞,順手撓他的嘎吱窩,使他假睡不成,再順水推舟把他托起,衣褲往他面前一扔,一切搞定。”

教室后的床鋪 記者攝
蔡老師任教的苔米班,是初中二年級。這個年齡段的孩子,隨著身體的發育,已有一些青春期的萌動,但是特殊兒童尚沒有形成很清晰的性別意識,在本能的驅使和性觀念的缺失下,很可能做出一些出格的舉動,比如在公共場合男女之間不當的身體觸碰等。蔡老師和其他老師一直努力讓孩子們樹立起性別觀念。蔡老師用紙板隔開男女生的床鋪,并要求孩子們睡覺時保留底褲。當看到男女之間有不適宜的接觸時,老師們都會及時制止并進行教育。
有一次,子涵和小婧把小李押送到老師跟前,聲稱他拍了她們的屁股。后來查監控才發現真相:在打鬧中,小婧把屁股撅起來,在小李面前“叫囂”:“你來打我呀!”并自己拍自己的屁股;至于子涵,她只是看小婧前來狀告,便想象自己也被小李拍了屁股。
“在這種意義上來說,我們的性教育還是有效果的。”蔡老師苦笑道。
與困難和啼笑皆非同樣多的,是不期而遇的溫暖。“特教老師本就是拿著放大鏡在尋找驚喜。”蔡老師在朋友圈里如是寫到。以下是他在教師日志中的日記:
“在剛見到小李同學的時候,會被他的嘴甜所吸引到,因為小李同學在看到你時,會把手比劃成一朵花,并對著你說:‘你美’。上次他偷媽媽的手機,給自己訂了一張海南的機票,被發現以后,家長問他為什么,他說自己要去遠方,看大海。”
“小玲最近老是嘀咕什么‘藍俺’‘賈玲’,詢問之下才知道她看了電影《熱辣滾燙》。她媽媽覺得這是一部爛片,但是她持不同意見,覺得這部片子非常好,自己很喜歡。甚至對其中的情節念念不忘,畫了一系列連環畫來表達她的奇思妙想。”
“小徐是個熱心腸的孩子,她會問:‘老師,你要我幫你擦黑板嗎?’ ‘老師,我幫你洗抹布吧。’ ‘老師,你需要我幫你吧這個關掉嗎?’ 如果我同意讓她幫我,她就會很認真得完成這項工作,并在我的感謝聲中,不顯山不漏水地說上一句:‘沒事。’ 但孩子終究是孩子,她帶喜色的眉梢暴露了她的快樂。”
這種溫暖,也在家長與教師之間傳遞。蔡老師回憶,在他“二陽”時,小玲的媽媽看到他發在朋友圈中的病情,給他帶了一瓶很有療效的止咳露。她囑咐老師:“你和我家哥哥差不多大,年紀輕輕的,千萬不要落下病根,不舒服趕緊吃藥,照顧好自己。一個人在外面,別讓父母為你擔心。”小玲是他們家第二個孩子,第一個孩子是男孩,重度抑郁。

小玲家長與蔡老師的對話 蔡老師供圖
“特教老師可能比別人見到更多人世間的苦楚,”蔡老師感慨,“多希望所有孩子都能夠健康成長啊!”
在詩歌中走一步,看一步
“特校教師是一份職業獲得感很低的職業,因為不知道自己的努力最后對他們有沒有幫助。”蔡老師說。
特校里的教育體系,很多時候都是學校“自在自為”的。校本課程、社團課、甚至上課教材,都是學校和教師自己設計的。近幾年才有特教教材的統一課標出臺,而且每年教材的變動都很大,今年備好的課,到明年就又得重新備課了。甚至現在九年級的統一教材都是空缺的。
從這所避風塘出去后,孩子們怎么辦?特殊高考對于精神與智力殘疾的兒童來說過于困難,基本不可能實現。語言能力好一點、生活基本能自理、有一技之長的孩子會進入殘聯與中職高聯合辦學的項目,從事酒店服務,推拿按摩,烘焙裱花等職業,大概率會面對就業困難和就業歧視。能力差一點的孩子怎么辦呢?回家繼續讓父母撫養嗎?可他們的父母終有一天會老去啊!
蔡老師時常會陷入這些問題的焦慮之中。自己所教的東西能否讓他們在未來有口飯吃?脫離了這個環境后,他們能不能融入社會?
他覺得,阿城的《孩子王》帶給他隱秘的啟示。老師和孩子們都面臨著與《孩子王》相似的境況,沒有統一的評價標準,沒有試卷,沒有升學的制度支撐與可能性,學校僅僅作為特殊兒童們暫時歇腳的地方,最后孩子們還是得獨自面對各自的命運。在這種空白中,多識字、多表達,至少對他們來說能起到一些作用。
蔡老師對學生語文科目的要求很高,尤其在古詩。那一份曾經療愈了他創痛經歷的文學經驗,那些令他變成了“還算善良的人”的諄諄教誨,如今被他路徑依賴似地傳承到了學生身上。令他驚喜的是,這一份努力,在孩子的身上抽根發芽。
今天的語文課,他讓孩子們大聲誦讀《大林寺桃花》。讀完之后,他問同學們:“你們還能想到其他有關春天的詩嗎?”底下的孩子搶答:“《詠柳》!”“《憶江南》!”“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上一周他在講《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的“遺民淚盡胡塵里”和《聞官兵收河南河北》的“初聞涕淚滿衣裳”,他說,同樣是落淚,有什么不一樣呢?他原以為這個問題會石沉大海,結果很快有人說“一個是開心的,一個是悲傷的。”
上周末,苔米班上到了《天上的街市》,蔡老師為他們布置了一份作業,讓他們根據課文的內容,寫一段現代詩。有一份作業讓蔡老師吃了一驚。
假如天上有集市
織女一定在賣云彩
我定會買一匹做一件漂亮的衣服
嫦娥抱著玉兔
悠閑地看著吳剛在買桂花
成群的喜鵲叼來銀河里的流星在擺攤
后羿用一根巨大的桿子
像串糖葫蘆一樣
串了八個太陽叫賣
可惜幾億年過去了
連問價的人都沒有
蔡老師呆了很久,忽然覺得眼睛干澀,便擠一擠眼睛,想,我能教那么多的東西么?

孩子們沐浴在陽光下 記者攝
(為保護隱私,文中澤仁、阿帆、小高、小豪、小玲、小婧、小徐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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