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芭拉·勞恩斯伯里：文學與女性意識的先鋒

2025-05-29 12:59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文｜齊琳

指導老師｜劉蒙之

排版｜鄭梅英

芭芭拉·勞恩斯伯里

根基：田野里長出文學的芽

開車在愛荷華州的鄉間公路上，你會看到無邊無際的玉米田和大豆田，一望無垠，仿佛綠色的波浪在微風中起伏。因為地勢開闊，愛荷華的天空常常占據你視野的大部分，藍天、流云、落日、星辰，都非常壯觀。愛荷華州的風景，不是那種氣勢磅礴的“大片”場面，而是一種樸素、靜謐、富有節奏感的“慢風景”，它更像一幅綿延不絕的田園畫卷，有溫柔的線條、廣闊的天光、四季分明的色彩，以及一種讓人放慢腳步、沉靜心靈的力量。

在廣袤的玉米地環繞中，芭芭拉·勞恩斯伯里高高舉著北愛荷華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奔跑在田埂上，在她當時還不知道的未來，她將在這所學校開始另一種文學人生。

北愛荷華大學就坐落在愛荷華州雪松瀑布小鎮（Cedar Falls），校園不大，但錯落有致，綠樹成蔭。夏日里，草坪廣闊、樹影斑駁，常有人在草地上看書、彈吉他或曬太陽。它不是那種讓人震撼的大校園，而是一種“可以慢慢熟悉、也愿意留下”的地方。北愛荷華大學和愛荷華本州一樣——安靜、有序、充滿溫情與社區感。這里沒有大城市校園的喧囂，卻有一種獨屬于中西部的寧靜魅力，適合沉下心來學習、寫作、生活。北愛荷華大學的學術氛圍和教育資源，無疑為她提供了豐富的知識儲備和研究視野。

1976年博士畢業后，她留校并在北愛荷華大學擔任了30多年的英語教授。在這所大學里，她不僅傳授知識，還致力于培養學生的寫作能力和文學素養。她開設了多門課程，涵蓋創意寫作、非虛構寫作以及文學分析等領域，深受學生們的喜愛和尊敬。在教學過程中，芭芭拉·勞恩斯伯里注重培養學生的個人寫作風格和敘事技巧。她鼓勵學生從真實生活中汲取靈感，通過文學手法將事實轉化為引人入勝的故事。她的教學理念不僅體現在課堂上，也貫穿于她的學術研究和寫作中。

熔鑄：寫作社區與跨學科實驗

1983年秋，北愛荷華大學迎來了一位特殊的訪客——寫作教育先驅彼得·埃爾鮑（Peter Elbow）。他帶著“寫作社區”（writing communities）的理念走進校園，在壁爐旁與師生暢談：“寫作不是孤獨的旅程，而是思想的碰撞與共鳴?！边@一理念如同一粒種子，悄然埋入芭芭拉·勞恩斯伯里的思考中。一年后，這顆種子在《起草》（Draftings In）期刊的土壤中生根發芽，最終成長為連接學術、藝術與社會的橋梁。

1984年秋，在“文學非虛構：新新聞與非虛構小說”研究生研討課上，衛理公會牧師沃爾特·菲爾普斯（Walter Phelps）、英語教師丹頓·凱特爾斯（Denton Ketels）、出版協調員芭芭拉·安德森（Barbara Anderson）等背景迥異的學生自發組成寫作社區[1]。他們延續課堂討論，彼此批閱研究草稿，甚至將迷幻體驗與文學結構相聯結。其成果直接催生了《文學批評起草》（Draftings In Literary Criticism）創刊號，其中收錄了凱特爾斯對亨特·S·湯普森（Hunter S.Thompson）《恐懼與厭惡在拉斯維加斯》（FEAR AND LOATHING IN LAS VEGAS）中LSD體驗與文本結構的互文性研究，以及菲爾普斯（Walter Phelps）對馬克·吐溫（Mark Twain）與湯姆·沃爾夫（Tom Wolfe）社會諷刺手法的比較分析。芭芭拉在編者按中明確指出，這些文章“既是學術成果，更是寫作社區協作過程的見證”——學生通過集體批判與修訂，將思想鍛造成公共對話的利器。

芭芭拉進一步將技術革新融入寫作實踐。1983年，北愛荷華大學學生出版委員會引入先進排版技術，最初僅為校報《北愛荷華人》（The Northern Iowan）降本增效。芭芭拉敏銳推動該技術服務于跨學科寫作：她聯合平面設計教授菲利普·法斯（Philip Fass），使《起草》從純文字期刊升級為學術與藝術的交匯點[2]。法斯帶領學生以螺旋鉛字、飛鳥意象等視覺設計賦予思想以美學形態，而芭芭拉在創刊號中預言：“未來將有《物理起草》（Draftings In Physics）《商業倫理起草》（Draftings In Business Ethics）。”這一愿景逐步實現——從商學院學生用經濟學模型解析社會公平，到物理系研究生以詩性語言詮釋量子糾纏，期刊成為跨學科對話的載體，印證了她“表達能力與批判性思維是所有領域通用語言”的信念。

芭芭拉在1987年大學年鑒記載中說：“《起草》是學生向社區回饋學術成果的工具”，在《起草》的創刊號結語中直言“研究者-寫作者群體本身就是存在意義，期刊僅是這一過程的副產品”，她認為，這是“有益的副產品”（beneficent fall-out）。通過推動非虛構作家與學者的協作、整合技術與人文實踐，芭芭拉構建了一座連接學術與公共領域的橋梁。正如她對杜魯門·卡波特《冷血》中“常態”主題的編選，或對約翰·赫西“廣島四十周年”研究的收錄，均體現了其對非虛構寫作社會價值的重視——讓學生的聲音跨越象牙塔，成為公共討論的基石。

協作：從紐約褐石別墅到媒體舞臺

1983年12月，芭芭拉首次踏入特立斯位于紐約東61街的五層褐石別墅。彼時她正在研究非虛構寫作，而特立斯則因《鄰人之妻》引發的爭議陷入低谷。那次會面中，特立斯不僅展示了他用裁縫別針固定的“人物卡片板”和貼滿便簽的電腦，更在暴雨突至時堅持讓女兒借出雨衣和膠靴——這個細節成為兩人關系的隱喻：他始終以細致保護合作伙伴的“創作狀態”。

此后，特立斯多次邀請芭芭拉參與媒體活動。1985年，他臨時帶她參加《夜線》（Night Line）節目錄制，只因“車上需要一盞燈繼續討論書稿”；1994年，他又安排她作為嘉賓出席《政治不正確》（Politically Incorrect）的喜劇節特別節目，讓她得以結識比爾·馬赫（Bill Maher）等媒體人。這些經歷讓芭芭拉觀察到特立斯在公眾場合的獨特魅力：他既能與讓妮娜·加拉法洛（Jeanine Garafolo）用意大利語談笑，也能與《阿姆斯特丹新聞》出版商討論種族議題。

1985年，特立斯提議與芭芭拉合編一部非虛構寫作選集，靈感源自湯姆·沃爾夫的《新新聞主義》。項目原定1985年底交稿，卻因特立斯投入家族史詩《世代相傳》（Unto the Sons）而屢次延期。

在現存信件中，特立斯多次坦承創作困境：“有時，抑郁讓我只想躺在沙發上……每完成一頁都像奇跡。”（1988年3月26日）“我的雙手因過度打字受傷，現在每天早晨得用熱水浸泡才能工作?！保?990年5月29日）芭芭拉選擇等待。她暫停續簽選集的版權許可以控制成本，同時保存了特立斯所有手寫信件——這些文字后來成為研究其創作心理的重要檔案。1994年，歷經九次延期后，《寫作創意非虛構：現實的文學》（Writing Creative Nonfiction:The Literature of Reality）終由哈珀柯林斯出版。芭芭拉在序言中特別強調了特立斯對非虛構寫作中技術依賴的批判，并推崇其移民背景鑄就的獨特文學視角，彰顯二人對傳統寫作匠心與藝術價值的共同堅守。[1]

特立斯稱芭芭拉為“隱形的合著者”。她不僅參與編輯工作，更在《世代的權力》《紐約：被仰望與被遺忘的》等書中留下觀察者的筆觸：她記錄他如何用裁縫世家的精細整理素材，將采訪筆記裁剪成4×7英寸的弧形紙片；她描述他在“地堡”式書房里的偏執——墻上釘滿意大利移民照片，鍵盤貼滿操作提示；她見證他對“被忽視者”的永恒好奇：拳擊賽的搖鈴人、錯失點球的球員，甚至因《鄰人之妻》遭非議時仍堅持“真相無需化名”。當《鄰人之妻》引發輿論風暴，甚至波及特立斯家人時，她公開為其辯護：“他打開的門，其他人終將學會正視?！?/p>

2006年，特立斯在回憶錄中寫道：“寫作是孤獨的，但幸有同行者照亮暗角?！蹦菑?999年的中國明信片，如今被芭芭拉收藏于愛荷華大學的非虛構檔案館。它不僅是兩人關系的見證，更象征著一種職業信念：在速朽的時代，仍有人愿為“失敗者的故事”跋涉千里，并用紙筆為其賦予尊嚴。

雙生：愛荷華州的她與她

芭芭拉的文學啟蒙始于少女時代。

第一次翻開南?！さ卖數墓适聲r，她便被南希的聰明、勇敢和獨立深深吸引。那時的她蜷縮在愛荷華州公共圖書館的角落，藍色封面的硬皮書散發著舊紙張特有的氣息。南希開著敞篷跑車追查線索，聰明、果敢，總能從蛛絲馬跡中拼湊出真相。她?；孟胱约菏悄舷?，攥著手電筒在深夜的玉米地里“破案”——盡管唯一的“謎團”不過是鄰居家的貓溜進了后院。

成年后，南希成了她隱秘的收藏癖。每逢周末，芭芭拉穿梭在中西部的古董店和舊書市，手指掠過積灰的書脊，收藏著和南希有關的物品。她熟記早期藍色封面版本書籍的每個細節：那時，南希的插畫剪影腳下總有一道影子和飄揚的圍巾。某次講座結束后，一位白發女士擠過人群，將一枚褪色的南?！さ卖斝『凶尤M她手心。或許這個小盒墜幾經輾轉，才終于到了真正懂南希的人的手中。

芭芭拉常用南希的故事鼓勵學生們去做研究，可以氣餒，可以沮喪，但不能放棄?？粗⒆觽兿衲舷Ｒ粯幼屑毷崂硭悸分笳业浇鉀Q辦法時，芭芭拉站在講臺邊微笑，想起自己年少時，也曾被同一段文字鼓勵著。

南希的“輕浮”曾是出版商眼中的缺陷，但正是這份鮮活讓她不朽。而她的母親——米爾德里德更是一個鮮活的女性。當經濟大蕭條讓無數人困守家園時，米爾德里德卻一邊承接著代寫的工作，一邊在危地馬拉的雨林深處揮動鏟子，挖掘瑪雅文明的碎片?？脊庞谒粌H是興趣，更是一種本能——就像南?！さ卖斂偰茉谂f閣樓里嗅到秘密。但雨林的濕熱與交通的閉塞令她焦躁，而且雇傭的飛行員要么遲到，要么漫天要價。與其受制于人，不如自己掌控方向舵。于是，這位以筆尖編織謎案的女作家，開始用雙手征服天空。很快她就擁有了六張飛行員駕照。她駕駛著單引擎飛機掠過愛荷華州的麥田，往返于考古現場。

1937年的危地馬拉之行，將現實與虛構的邊界徹底擊碎。一場針對外國考古隊的綁架事件中，米爾德里德被武裝分子挾持。深夜，她像南?！さ卖斠话銠C敏，從匪徒手中脫身。在唯一留存于世的危地馬拉工作照里，米爾德里德站在雙翼飛機旁，襯衫一絲不茍地塞進工裝褲里，雙手扶著通往機艙內的梯子，笑得燦爛，仿佛在說：天空與寫作，本就是一個女偵探的天然疆域。

芭芭拉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窗外的玉米地。她想起了自己在成長過程中受到南希的啟發，學會了獨立和勇敢。她也想起了米爾德里德，那個在愛荷華州的小鎮上，用筆創造出無數夢想的女性。芭芭拉相信，米爾德里德和南希的故事會繼續激勵著更多的女性，去追求自己的夢想，去展現自己的力量。

“她們都是愛荷華州的英雄。”芭芭拉輕聲說道，“她們不僅僅是愛荷華州的驕傲，更是所有女性的榜樣。”

對話：弗吉尼亞·伍爾夫

在一個春意盎然的午后，弗吉尼亞·伍爾夫坐在她位于蘇塞克斯鄉間的書房中，窗外的陽光透過窗簾灑在她堆滿書籍的書桌上。她手中握著一支鋼筆，面前是一本嶄新的日記本。每一頁都等待著她用文字去填充，記錄下她對生活的感悟、對文學的思考以及對自我的探索。

伍爾夫的日記，如同她心靈的密室，記錄著她對生活的細膩觀察和對創作的深刻思考。她寫道：“日記能撕下作者臉上的那層面具。”她用筆尖撕開現實的表象，直面內心的恐懼與希望。她的文字，如同一場無聲的戰爭，既是對自我靈魂的探索，也是對傳統束縛的反抗。她用意識流的手法，讓讀者走進她的內心世界，感受那些細微的情感波動。

然而，伍爾夫的創作之路并非一帆風順。她在日記中記錄了自己的困惑與掙扎，那些被壓抑的思緒，那些無法言說的痛苦。她的日記不僅是她個人生活的記錄，更是她文學創作的源泉。她通過日記探索不同的寫作技巧和形式，這些實驗最終影響了她的作品?！哆_洛維夫人》和《海浪》等作品的靈感，正是在這些看似隨意的筆觸中孕育而生。

多年后，在愛荷華州的一個寧靜小鎮上，芭芭拉坐在她位于北愛荷華大學的書房中，窗外的陽光透過窗簾灑在她堆滿書籍的書桌上。她手中翻閱著一本厚重的日記，那是弗吉尼亞·伍爾夫的私人日記。每一頁都記錄著伍爾夫對生活的感悟、對文學的思考以及對自我的探索。弗吉尼亞·伍爾夫的日記為芭芭拉的研究提供了另一重靈感。

芭芭拉被這些文字深深吸引。她發現，伍爾夫的日記不僅僅是生活的記錄，更是她文學創作的實驗場。在這些看似隨意的筆觸中，孕育著《達洛維夫人》和《海浪》等作品的靈感。這讓勞恩斯伯里思考起自己對日記文學的研究。她一直認為，日記是一種獨特的文學形式，是個人與世界對話的橋梁。伍爾夫的日記正是這種觀點的最佳例證。

在她眼中，弗吉尼亞·伍爾夫是文學史上一位以筆尖攪動規則的反叛者。她以《一間自己的房間》為宣言，將女性創作的自由與經濟獨立、私人空間捆綁，用意識流手法撕碎線性敘事的牢籠，讓《達洛維夫人》的內心獨白如潮水般湮沒于時代的沉默。她凝視生活瑣碎——茶杯的霧氣、聚會的低語、花園的光影——從中淬煉出詩性與哲思，將日常升華為永恒的文學意象。她的日記是私密的戰場，記錄著靈魂的掙扎與創作的狂想，最終化作投向性別桎梏的投槍。

不知道芭芭拉是否曾想到，伍爾夫也像是她自己的一面鏡子。她在愛荷華州的木質書房中翻開那些日記時，或許未曾察覺，自己早已踏上相似的征途：她研究女性日記中迂回的筆跡，如同伍爾夫挖掘意識流的暗河，只為讓被遮蔽的聲音浮出歷史地表；她創辦《起草》，將學生的顫抖初稿鍛造成公共對話的利刃，正如伍爾夫用文字劈開維多利亞時代的緘默；她將玉米田的四季更迭與課堂筆記交織，堅信平凡生活蘊藏神性，恰似伍爾夫從一杯茶中窺見宇宙。

若伍爾夫的筆是刺向虛妄的劍，芭芭拉的課堂便是鑄造劍刃的熔爐——她們一個以日記為鏡，一個以期刊為橋，卻同樣執著于讓女性的文字，成為改寫世界的力量。陽光漸漸西斜，書房中彌漫著紙張的香氣。勞恩斯伯里合上書本，心中充滿了對伍爾夫的敬意和感激。她知道，正是這些前輩女性作家的努力，才讓今天的她能夠自由地書寫、思考和表達。

在這個靜謐的午后，兩個跨越時空的女性靈魂，在文字的世界中悄然相遇，共同譜寫著女性文學的華章。她們的文字，如同一盞盞明燈，照亮了后來者的道路。她們的軌跡，雖然平行，卻在文學的天空中交織出了一幅永恒的畫卷。

愛荷華州的玉米地依舊在風中搖曳，芭芭拉的書房堆滿書籍與手稿。從《起草》的協作實驗到和摯友特立斯的相處，再到對米爾德里德、伍爾夫的研究，她始終相信文字的力量——它連接個體與群體，跨越學科與時代，將思想的火花傳遞為改變現實的力量。這座由無數師生共同鑄造的文學橋梁，仍在向未來延伸。

主要概念

芭芭拉·勞恩斯伯里（Barbara Lounsberry）

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

雪松瀑布小鎮（Cedar Falls）

湯姆·沃爾夫（Tom Wolfe）

彼得·埃爾鮑（Peter Elbow）

寫作社區（writingcommunities）

沃爾特·菲爾普斯（Walter Phelps）

丹頓·凱特爾斯（Denton Ketels）

芭芭拉·安德森（Barbara Ander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