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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臘沒有答案:一場撕裂的歐洲文明巡禮|鏡相

作者 | 丁海笑
編輯 | 吳筱慧
(澎湃新聞·鏡相欄目首發獨家非虛構作品,如需轉載,請至“湃客工坊”微信后臺聯系。)

與希臘哲學家的對談
希臘人樂于談論他們擁有多少座島,也喜歡認島,從塞浦路斯飛往雅典,剛到希臘領空就開始了一場識島大賽,機長還不時通過機上廣播公布答案:“米科諾斯?!?/p>
公元前6世紀,古希臘控制了地中海和黑海,島嶼眾多的希臘由松散的聯邦以及城邦附屬的海外殖民地構成。希臘文明的繼承者羅馬雖然擁有更大的疆域,實際上卻是一個陸權國家,地中海不過是其內海。所以希臘的航海技術發達,而羅馬則興建了更多的大道。希臘在自由與包容的海洋中誕生了諸多哲學家、詩人,高度統一的羅馬則以法律與治理影響后世。

愛琴海上的島嶼
希臘的陸地部分多山、土地荒瘠,滿山種的是橄欖樹,植被由于日照過度而顯得萎靡不振,這一點從飛機上空俯瞰時便能印證。巴爾干半島的北方群山阻隔,讓希臘更像是一個地中海上的島嶼,與巴爾干山區無太多聯系。
我住進雅典老城區的一棟老別墅內,講不清是維多利亞還是巴洛克風格的裝飾,連著的三棟房子都屬于房東的親戚。陳舊是唯一可以確定的,要拉開四道笨重的門才能走到我的臥室,玻璃花、水磨石、蕾絲桌布,立刻讓人置身歐洲。一只慵懶的貓總是橫在外面的墻垣上。后院里種滿石榴樹、葡萄樹,也被太陽曬得不成樣子了。
希臘人也午休,類似西班牙人的“Siesta”(尤指在氣候炎熱的國家的午睡),白天實在太熱了,人根本無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情,在外面走一走就覺得很累,一到中午,整個國家都陷入了沉沉午睡。每年有半年的時間都這樣,下午睡覺,晚上才活動。只有外國人才敢在下午出門,每件棉質襯衣的背后都帶著一團貼身的濕印。
防曬霜、太陽鏡永遠是街上最暢銷的,為了避開下午的炎熱,很多商店都只上早班和晚班,下午兩點至五點為雷打不動的午休時間,有的公司在下午三點就干脆放假了。每天只工作五個小時,他們打算用五個小時解決掉所有問題。
遠離戰火的硝煙,學希臘人在雅典慵懶一天——“花上整個下午坐在克諾薩斯宮殿里與神靈對話?!狈凑ED的經濟大蕭條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他們寧愿宅在家里,不花一分錢,如果有陽臺就坐在陽臺上喝酒、曬太陽,如果沒有就直接從窗戶探出頭來透氣,似乎人人都已參透了第歐根尼的犬儒主義。

雅典的街道
只有博彩店才通宵達旦營業——巴爾干半島的居民都熱衷于博彩,也許在希臘很難搞到賭場許可證,他們就開了無數家彩票店。彩票店的大多數顧客都人之將古了,他們賺不了別的錢,僅剩下的力氣只夠用來刮彩票,也有的人可能刮了一輩子彩票。
這里的公交總是等不到,就算等到了它也不停,我也沒有一次下對站,你必須給司機以明確的提示,用力招手或者拼命地敲停車按鈕,稍一猶豫,車已開過幾條大街了。我確信車上的很多人根本沒有票,在雅典,無政府主義的代表不僅是往百年的歷史建筑上噴毫無意義的油漆,還有集體逃票。
房東是樓下住的一位哲學家,名叫喬治,他長著一頭蓬松的短發,留著海浪般的絡腮胡,樣子很像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雖然他身材高高大大,赤膊在房間里踱來踱去卻十分靈活,大概因為田徑也是希臘人所擅長的,古希臘每四年一屆的泛雅典娜節(Panathenaic),不僅比音樂和詩歌,也比田徑與賽馬。喬治身上的特征滿足一切古雅典人的標準,同時他還保持著巴爾干人的傳統,喜歡下國際象棋。他一邊攻讀政治哲學研究生,一邊在中學里教書,同時是一位希臘語詩人,最近又在研究倫理學。

喬治家的后院
喬治說英語的時候我總覺得他是在說希臘語,希臘語聽上去有些氣力不足的感覺,有時還會在句尾帶有莫名其妙的升調——和愛爾蘭口音一樣。只有在他們生氣咆哮的時候,才感覺很有勁。
第一晚我有了一位英國來的鄰居單身漢羅伯。單身漢羅伯是一位商業寫作作家,講話有些結巴,愛好是打掃衛生,他喜歡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聽板球比賽直播,從十一點開始一直到午夜——是的,他只聽不看,因為這樣能節省時間。羅伯認為板球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運動,既能強身,又能訓練大腦,他想象不出沒有板球直播的人生。羅伯用了不少專業詞匯來解釋他過去十年干的工作,最后不得不對我放棄,拋出一句飽富哲理的總結:“有時候我甚至無法對自己解釋我每天在做什么?!?/p>
我忙著外出,喬治每天都有朋友造訪,一般也是詩人或哲學家,他們會在院子里大聲地輪流講笑話,或下一整晚國際象棋。到第三天晚上,我倆才有閑暇時間,我從超市買了紅酒,同喬治在后院樹下的塑料椅子上坐了下來。嗜酒的喬治家里并沒有紅酒杯,他解釋說他和朋友們通常只會去外面喝酒。經濟再蕭條,雅典人可以取消飯局,但不可不赴酒宴。
“……這附近的希臘人對待我的態度都很冷漠,不知道是因為我講英語,還是因為長相陌生。他們知道我們投資了希臘的港口嗎?[1]”我乘著酒意,半開玩笑地向喬治抱怨道。剛離開熱情中東的我感到有些失落,佐格拉夫是雅典的大學城,遠離游客區,住的都是當地人,不靠游客為生。如果我在佐格拉夫迷了路,雅典人并不會表現出額外的關心,也許他們把我當成不斷涌入的東南亞裔移民——他們終將構成塞浦路斯的主要人口,希臘也就不在話下了。
“我不認為普通的超市收銀員清楚這么多?!?/span>喬治正兒八經地解釋道?!懊總€人都在忙于生計?!彼嬖V我更多一些事實:2009年希臘經濟危機爆發,失業率攀升,民眾生活水平大幅下降,雅典的低收入者月工資不到500歐[2](約合人民幣3500元),而消費和物價卻是西歐水平,他自己兼有三份工作,依然入不敷出。
喬治平日很節儉,有次他瞧見我到街角的網紅咖啡店買了一杯法拉沛咖啡——價格比星巴克還便宜些,便問我為什么要從咖啡店買,家里就可以做,于是教我做了一杯。我技術逐漸嫻熟,能做出比街上更好的法拉沛,但我仍然會去外面買。
“不僅是在超市里,他們對我和其他的希臘人,表情和語氣明顯不一樣,我能感覺得出來?!蔽义浂簧岬卣f道。
“可能他們覺得說英語比較麻煩。我去別的國家,他們也不怎么理我。”
我不再糾纏于這個問題,覺得此刻更重要的是和喬治討論語言和詩歌。
“你們還會在中學里學習古希臘語嗎?”我問喬治。
“會,但那是已經死掉的語言了?!?/p>
“古漢語我們從小也學習,現在也在使用,因為文字沒變,就算語法發生了變化,新的詞匯出現,我們還是能夠理解。比方說‘飛機’——會飛的機器,‘飛’和‘機’兩個字以前也有,只是把它重新組合了一下?!?/p>
“那你們怎么區別飛機和飛船呢?”喬治問。
“飛船——會飛的船。象形文字會根據不同的描繪對象去構造出新的詞匯?!?/p>
“希臘語一直在變化,它的詞匯太豐富了,連英語、意大利語等語種都借用了大量希臘語的詞匯,特別是用來描述一些抽象的事物和古代的事物。現代的希臘語跟過去已經截然不同了,它太復雜了,比方說‘杯子’,我們就有十幾種表達,根據形狀、長短、大小和用途,我們賦予它們不同的詞形,有的是已經不用的古語?!?/p>
喬治的說法使我想到法國總統戴高樂的那句經典的法式自噱:“如何治理一個擁有246種奶酪的國家?”
“希臘的文字也拉丁化了?”
“沒有,希臘文字很獨立?!?/p>
“我覺得中國的語言不變,和兩千年前的統一文字有關,同文同族,這就是中國人做的事情?!?/p>
“維特根斯坦[3]。”喬治脫口而出。
“語言游戲說。很有意思你會提到維特根斯坦,因為有人說從維特根斯坦開始,就沒有哲學了。”我當然知道喬治是哲學家,維特根斯坦從某種程度上講是哲學的終結者,也或許是哲學話題的終結者,就像法國人說“這就是生活”一樣。
“如果可以那么說的話,哲學從康德開始就沒有了。”喬治說。
我轉向聊喬治的另一領域——詩歌。
“相比古希臘的遺存,為什么現代希臘的文學和藝術沒有大放異彩呢?”
“雖然我們遺傳了古希臘的衣缽,但大街上的人不再對文藝產生真正的興趣。希臘產生過兩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巧的是他們都是詩人,但那都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p>
“他們用希臘語寫作?”
“是的,用希臘語寫作,但我們的讀者市場實在太小了,全世界的希臘語使用者加起來也不過一千多萬,才是土耳其語使用者的八分之一。詩人單靠詩歌生存很難,我總共獲過三個希臘的詩歌獎,目前打算出版我的第二本詩集,但我沒錢把它翻譯成英文,那樣的話就太貴了?!?/p>
喬治說他已經三十九歲了。“你看上去只有二十幾?!蔽抑叭サ牡刂泻业娜似毡榭雌饋肀容^老,所以我以為喬治的實際年齡也不大。
“謝謝,淡季時我應該讓你免費住一個冬天?!?/p>
“你沒有結婚?”我問。
“這不在哲學家的計劃之中?!?/p>
我們又喝了一陣酒,喬治問了我一個問題:“你覺得中國人靈活嗎?”因為我說中國的文字兩千年都沒怎么變過。
“非常靈活。中國正在提前經歷一場人類與互聯網的博弈,你很難想象沒有智能手機,中國人怎么度過一天?!蔽易⒁獾絾讨卧谟靡徊恐痪哂型ㄔ捁δ艿氖謾C,像是某種反技術主義運動的奉行者。
喬治說這個月他接待了兩位詩人、一位短篇小說家、一位翻譯、一位《金融時報》評論員以及我。
“你確定沒有主動選擇房客?”
“沒有,我也比較納悶。”
我想這不是什么切爾西旅館,而只是由于這里的房價最便宜,靠文字營生的人都太窮了。喬治獲過詩歌獎,又是哲學家,但根本無濟于事,希臘人已經不關注這些。而我只能從彩票上的青年雕像(Kouros)圖案,去相信一個古希臘的存在。

一場在雅典的臨時生活
在雅典的幾天,我去了衛城遺址和幾座著名的博物館,流連在建筑的構件、神廟的殘片與雕像的片羽之間,似乎掉進了一個材質的漩渦。
衛城博物館與帕特農神廟遙遙相望,館內禁止攝影,保安像防范偷渡者一樣緊盯著每個游客,他們眼睛的靈敏度比攝像頭還高。游客們戴著各種各樣的帽子走來走去,這里仿佛是一個草帽、大沿帽、棒球帽等遮陽帽式的展銷會。

衛城博物館

衛城帕特農神廟
不少游客在裸露的青年男子雕像面前良久佇立,或者在人首蛇身的三身守護神(Three-bodied Daemon)旁邊品頭論足——守護神的三個上身分別手握自然三元素——水、火、氣,蛇身代表著大地。我則更鐘意那些小件的青銅雕像、封印石,說不定在若干年前的古董市場里還能淘到它們。
衛城曾是雅典的軍事要塞和統治者的居所,后來逐漸轉變為純粹的宗教文化中心。主建筑帕特農神廟建于公元前五世紀,為祭祀雅典的守護神、智慧女神雅典娜而設。在羅馬帝國時期,希臘已與南歐諸國彼此融合,帕特農神廟變成了一座教堂。15世紀中期,奧斯曼帝國攻陷了君士坦丁堡,東羅馬帝國滅亡,帕特農因而成了奧斯曼人的駐軍點和清真寺。直到現代希臘獨立之后,衛城才逐漸成為文化遺址,被保護起來。

雅典衛城
從市區的利卡維多斯山(Lykavittos Hill)可以俯瞰整座衛城。山上被茂盛的龍舌蘭與仙人掌環繞,從這些不畏炎熱的植物叢中劈開一條道,每株植物旁都坐著一對欣賞日落的人。
任何人都可以交流,攝影、國籍或日落時間都足以形成話題,以緩解摩肩接踵時所造成的尷尬。山頂教堂的觀景臺人滿為患,人群像輪流看熱鬧一樣,等待太陽落山后一哄而散。
每次看日落都想瞬間變老,如果那時還能有個人,與我徹夜談論弗洛伊德或平克弗洛伊德,關心迭部的某一條河流、埃及的全民自治,被一個普通的日落感動,在一個干燥的清晨,聽到彼此撲通撲通的心跳,此生便是美好。


利卡維多斯山的日落
離開雅典的前夕,我搬到了馬蒂茲的家,她是唯一愿意接待我的沙發主。雅典是世界最著名的旅游城市,申請的沙發客絡繹不絕,她囑咐我只許待半日。
馬蒂茲租住的公寓位于衛城腳下一排包豪斯風格的近代建筑中,敞闊、明亮的進門廳,讓我隱約覺得回到了上海。馬蒂茲是一名船舶工程師,曾被公司派駐過江蘇兩年,因此她的墻上掛著不少中國的字畫,櫥柜里也擺滿了各式各樣的中式茶,許多連我都沒有喝過——“人參烏龍茶是我最喜歡的茶……”她說。
她的家還處處突顯著駐外工程師的派頭,所有的物品均經過精挑細選,全是昂貴的進口貨或廉價的舶來品,體現著小布爾喬亞式的藝術品味。
馬蒂茲是個自來熟,也十分講究效率,我板凳還沒坐熱乎,她就已經開始呼朋喚友了。不一會來了一位身材矮小的阿根廷人——佩德羅,進門就給馬蒂茲來了個拉丁式的熱忱擁抱。佩先生是見過不少世面的廚師,年紀比我稍長一些,頭已經完全謝頂了,像個會在上班時偷吃的后廚。
佩德羅和馬蒂茲也是通過沙發客網站認識的,他在希臘外島上的一所英國民宿酒店工作,負責客人的一日三餐,每月只有休假的時候,才能回到雅典城,做回一夜的自己,一早再趕回島上。佩德羅很擅長聊些有的沒的,有“拉丁情人”(馬蒂茲對他的評價)在的地方,永遠不用擔心冷場。
馬蒂茲剛從巴塞羅那旅游回來,仍然沉迷于落日海港的氤氳之中,不時找佩德羅回憶一番。我總是感覺被他們排除在外,相比人參烏龍茶,她對西班牙甜食的喜愛更甚。
馬蒂茲小心翼翼地從冰箱里拿出一盒阿根廷產的巧克力,據說很難買到,只允許我們分著吃。佩德羅和馬蒂茲像兩個酒鬼遇見甘露——馬蒂茲對之愛不釋手,佩德羅則為了自己家鄉的形象努力迎合。
馬蒂茲察覺到盒子里的巧克力少了一塊,很生氣:“一定是打掃房間的阿姨偷吃的,以為一塊巧克力我不知道,走的時候我才數過,我寧愿她偷別的東西?!彼嬢^窮人的小偷竊,但并不是因為偷竊這種行為本身。
我們同馬蒂茲徜徉在普拉卡,古老的雅典街區如今全是熙熙攘攘的餐館和酒吧。希臘是個混血之國,馬蒂茲身材瘦削頎長,長相有驚世駭俗之美,棕黑的頭發,小麥的膚色,生得一雙透藍的眼睛,迷人而聰慧。走在條石鋪路的街上,穿過無數的旅游紀念品商店、酒吧,我倆好像她的隨從。
巷子里餐桌連著餐桌,歌聲、笑聲此起彼伏,這是馬蒂茲最鐘情雅典的地方。馬蒂茲的家鄉在離雅典不遠的海邊小鎮,但她喜歡住在鬧熱的市中心,這里更國際化,跟巴塞羅那、阿姆斯特丹、東京……的外貌無異,當她憧憬彼處生活之時,自己也恍惚其中,如同失群之鳥。

雅典的街道
我們路過哈德良拱門,馬蒂茲看我倆對旅游景點也興致寥寥,像一個背詞的導游,敷衍地介紹道:“這是哈德良拱門?!?/p>
“很多地方都叫‘哈德良’什么的?!蔽疑酚衅涫碌卣f。
“因為羅馬皇帝很喜歡冠名?!?/p>
雅典的巷子也像毛細血管一樣。在一個巷口,我們見到了馬蒂茲的大學同學克里莎,她正毛毛躁躁地停車,來來回回倒了好幾次,還是停歪了。夜很漫長,我們去了兩個酒吧,一個古典風,一個南美風,你得時而優雅,時而熱情,在這樣的派對上,我很難真正地放松下來。
我很餓,佩德羅也很餓,但沒人打算在酒吧里請客,我們便心照不宣地找借口暫時離開姑娘們,去旁邊便宜的烤肉卷餅攤解決問題。
“你看那個女侍者,她感覺很不爽?!迸宓铝_嘟噥著。
“她對我們不爽?”
“對所有顧客。她的老板才付她那么點錢,她能愉快到哪里去?”佩德羅對希臘的經濟狀況不屑一顧,他的老板是英國人,給他發的工資是英國標準,馬蒂茲也是同樣的情況,她無法體恤到窮苦大眾的疾苦。作為歐洲裔拉丁美洲人,佩德羅已取得了西班牙國籍,所以他并不替自己擔心,將來他可以到歐洲的任何地方生活——“廚子不缺工作”。
這是一座由“酒神統領”的城市,人們可以削減一切開支,除了喝酒。他們一天赴好幾個酒局,沒完沒了地進行無意義的冗長對話,開無意義的玩笑,抱怨收入和物價,聊彼此的八卦,仿佛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要緊的事情可談論。
“我有三個女朋友。”佩德羅說得輕描淡寫,像是要在氣勢上故意打壓我?!拔覍埔呀泤捑肓?,”佩德羅毫無悔意地說,“我的收入全都捐獻給了酒吧,這樣的生活永無盡頭。”
“每晚都去酒吧?”
“我之前就在酒吧工作,下班后還要趕去別的酒吧,都是為了泡妞?!?/p>
克里莎很吃佩德羅的這一套,整晚都樂得不可開交。她是個工科女,大學學的是造船,全班只有她和馬蒂茲兩位女生。畢業后,她去了一家當地的船廠——如今在雅典似乎只有干這行才能掙上錢,沒能像馬蒂茲一樣周游世界,花花公子佩德羅對她來說很有吸引力。但佩德羅的興趣卻是在馬蒂茲身上。
我們很快轉移到了下一個酒吧,克里莎喝得有些微醺,開車橫沖直撞,我坐在后座上膽戰心驚。
“在希臘,喝一瓶紅酒不算酒駕?!笨死锷碇睔鈮训卣f道。
“是的,她只喝了一瓶?!瘪R蒂茲怕我擔心,補充道。
“前方右轉?!迸宓铝_提醒馬蒂茲。
“看來你對雅典比我們都熟?!瘪R蒂茲說。
我流連在一場又一場的派對之中,但又始終置身事外。我已經學會了那些繁縟的見面和告別的儀式。世界比我想象的要冰冷一些。旅行者總是會沉溺于假象,在那些友善面孔的背后,藏著人性的一切。
旅行者以為逃離了現實,系泊比家更好的旅店,享受未曾踏至的餐廳,觀察日常從未寓目的遺址、景色,可這只不過是一些短暫的瞬間。
我為雅典的旅行計劃一項一項地劃上勾:
1. 拍攝圣殿
2. 搖滾演出
3. 舊貨市場
……
但這根本于事無補,我就像英國作家杰夫·戴爾說的那樣:“坐在廣場里面,已經不再令人愉悅,回酒店卻更加可憐。我多么希望有人可以聽我傾訴,一旦這個愿望實現——我發現有人正站在我身邊——我又想獨自一人。”我們都孤單。
有時候我多想在一個城市住上一段時間,可住久了還是會失去感知,生活又變成讓人輕易厭惡的瑣碎日常。
是該去往真正的“歐洲”了。希臘并不與“歐洲”直接相連,雖然穿過愛奧尼亞海就能到達亞平寧半島,但走陸路過去,還得跨過一連串政體各異、入境煩瑣的巴爾干國家。
需要提醒各位一點,雖然希臘位于巴爾干半島(歐洲南部三大半島之一),卻不能簡單稱之為巴爾干國家,歐洲人對“巴爾干”一詞明顯帶有成見——歐洲是將巴爾干排除在外的歐洲,但希臘作為歐洲文明的源頭、地中海的延伸,所以干脆被單拎出來。
面前的巴爾干是一大串令人匪夷所思的地名和琢磨不透的交通,仿佛那里的人民仍對外面的世界渾然不知。
在中東我還清楚地知道要去往哪里,因為碰到的旅行者個性相似、目標一致,但從希臘再往后,我就不知道了,神秘叵測的巴爾干像背包客們的終極訓練營,每個人都必須學著獨立。
我同喬治討論了一番,選擇了看似簡單但也是最優的方案——坐火車至塞薩洛尼基(希臘第二大城市,也是該國北部的主要港口),再入境北馬其頓??梢坏饺_洛尼基火車站,我忽然改變主意,買了張去索菲亞(保加利亞首都,是歐洲交通中心之一)的火車票。

塞薩洛尼基假日,羅馬假日
從雅典搭火車來到愛琴海北岸,這里是五國之交,我還沒決定先去哪。這座城市的正式譯名是“塞薩洛尼基”,而當地人讀起來卻像是“薩洛尼卡”[4],有“卡薩布蘭卡”一般的感覺,聽名字就覺得美。
雖然海邊城市到處彌漫著一股下水道般的潮濕臭味,但愛琴海的日落實在美得令人發狂。這里有無數家咖啡店,同時賣咖啡和酒,沒有別的可售,也賣不出別的,許多人從一大早就開始喝酒,從不虛度。
我在塞薩洛尼基孤獨地度過兩天,除了寫稿什么都沒做,甚至沒去看一眼這里的城市地標——白塔。我過去并不知道它是古馬其頓的大城:這里有著豐富的歷史和故事,它是圣經新約中的帖撒羅尼迦,使徒保羅在第二次傳道旅程中在此建立教會,標志著基督教在歐洲扎根。經歷了古羅馬、拜占庭、奧斯曼時期后,塞薩洛尼基成為連接地中海北部的樞紐。
薄暮時分,我站在旅館的天臺上拍日落,從破敗的現代建筑中,窺見了璀璨的愛琴海文明。
一個波蘭小伙子讓我幫他拍張照,我問他怎么來的,他說是從波蘭一路搭便車過來的。他叫克里錫克,身材枯瘦,感覺有些營養不良,白皙的臉上透著稚氣,衣服臟且單薄??死镥a克邀請我去阿爾巴尼亞,參加一年一度的巴爾干嬉皮士派對。這個嬉皮士派對,倡導人們回歸原始生活,僅接受一對一的邀請制。
“只能巴爾干青年參加?”
“我們歡迎所有人?!?/p>
“那到時候我怎么聯絡你?”
“你自己去就行了,我們都不帶手機?!?/p>
“地址呢?”
“我會給你發一個邀請函,里面有大致的位置,你得自己想辦法,比如徒步或搭便車過去。”
“所以還得通過網絡?!?/p>
“只有邀請函需要網絡?!?/p>
“問題是我都不確定你是否能到那?!?/p>
“到時候我就在了?!?/p>
克里錫克說得很詭譎,像是在描繪一場虛構的聚會,帶有某種神秘主義色彩,雖然我知道無非就是集體冥想之類的,但卻是發生在阿爾巴尼亞一個陌生海灘附近,很難不讓人將其同一些懸案現場或者某種狂熱儀式聯系在一起。一串陌生語言構成的地址,如同飄在空中的符號,你永遠不知道它是否真實存在。
過了幾天,我真的收到了克里錫克的邀請函,很好奇他是從哪里連上的網絡。邀請函里羅列了當下的一切前衛理念,就像一個歷年流行話題的熱門詞庫——
“兄弟姐妹們,歡迎回家……
擁抱自然,體驗生活,實踐和平、愛、和諧、自由和共享……
非暴力,非商業主義,非消費主義,無宗教信仰,無政府主義,遠離科學技術……
我們奉行和平行動主義,低碳環保,尊重一切的生命和生活方式……”
郵件還另附了一份派對規則,如“上廁所不能用衛生紙”、“別帶任何電器和塑料制品”、“以物換物”,像法律文書一樣列了好幾頁,如果不是前面的那些口號,我很難認為這是一個倡導自由、無規則和尊重異類的團體。我能感到克里錫克內心的真誠,但我知道自己一定很難融入進去。
青旅是男女混住,翌日午睡時,房間里來了一位荷蘭美女——棕色卷發,高挑身材,演員般的標致五官,她不像是住進青旅多人間的人,倒像是剛下班的職場人士,還沒來得及換掉高跟和正裝,放下公文包就急匆匆地趕過來了。
荷蘭美女叫做貝拉,名字就是美人的意思。貝拉是個律政佳人,主打刑事案件。她平常很忙,好不容易空出周末兩天,看到了“塞薩洛尼基”,一個迷人的名字,她甚至都沒去過雅典,但塞薩洛尼基似乎對她更有吸引力,愛琴海日落、馬其頓文明,吸引著相同氣質的人。
貝拉決定獨自旅行,她曾在西西里島體驗過一次青旅,經歷不錯。一到房間,她就興沖沖地找我聊天,我卻顯得有些冷漠——初來乍到的游客,對一切充滿好奇,再說,旅館里的其他男士都已經蠢蠢欲動了。
“你現在打算做什么?”貝拉問我。
“我打算午睡,有些工作得在下午完成,等晚上熱氣散去,再出門吃點東西什么的。對了,你吃海鮮嗎?”
“我對海鮮癡迷,這是我選擇塞薩洛尼基的目的之一,還有沙灘?!必惱f。
“那晚餐我們可以去吃海鮮,如果我弄完工作,而你又正好逛完。”我邀請得很委婉。
“當然?!必惱f。
我對一起吃飯的興趣更大,在希臘一個人點餐很麻煩,但我對同貝拉進餐不抱任何期望,她走在街上隨時可能會被搭訕——事后貝拉也告訴我,街上總有希臘人找她搭訕。
貝拉對附近的海鮮餐廳已提前做了功課,我們選擇了一家靠近海港的排檔,點了一份招牌海鮮大雜燴,餐廳女主人似乎很喜歡貝拉,給我們上了一大盤海鮮,多到最后沒有吃完。貝拉的胃口很大,她平時練健美,不用特地節食,一頓美食便讓她放松了下來。
我打算吃完就回去趕稿,以減輕失去錢和時間所造成的焦慮,畢竟已經在路上浪費了大量的光陰,而貝拉的旅行卻是為了消遣時光,她只是為了嘗鮮,青旅、海鮮排檔、甚至一場邂逅都像是夏末的短歌。

塞薩洛尼基
可我和貝拉越聊越久,漸漸發覺我們有不少相似之處——幾乎同樣的飲食好惡;高中同是文科,大學專業幾乎一致,她在倫敦大學讀刑事司法;她是土耳其裔荷蘭人,一半東方血統讓我們在土耳其文化上有大量可聊的話題……和她聊天,讓我感覺這一晚沒有虛度。
人們聊起阿姆斯特丹,總是將其和大麻、紅燈區聯系在一起,以為阿姆斯特丹到處都是妓院與大麻店,貝拉作為本地人,對此深惡痛絕——“人們去那就是為了尋歡作樂,你可以想象去的都是些什么人,游客很容易分辨,他們走在路上都是鬼鬼祟祟的,本地人都繞道走。”
“歐洲青年熱衷于去夜店,我在那種地方很難徹底地放松下來,更年輕時還可以接受不同的潮流文化,現在則越來越難了?!蔽艺f。在特拉維夫和雅典的酒吧里,我總是拘謹得像一個社交恐懼癥患者。
“因為我不喝酒,除了陪朋友,我很少去夜店。記得上回去音樂節,我在那里站了一個通宵,滴酒未沾,我也感覺很享受。只是當我在看別人時,會覺得特別清醒,你知道喝醉的人都是什么樣子……”貝拉說道。她的家庭依然恪守著傳統的宗教習慣,她也理所當然地接受了。
“很多時候我寧愿一個人待著,人一多我就會遷就別人,我沒有那么多時間在那站著,什么也不做……我更愿意說說話,前提是同足夠有趣的人。”我說。
“我也沒有時間,律師的工作很忙,需要我二十四小時待命?!必惱玫铰蓭焾陶詹贿^才短短的幾個月,就已經讓她忙到喘不過氣來了。
“我大學是學刑事偵查的,中途實習過幾次,發現我不適合干那個。首先工作的環境壓抑到令人窒息,許多不幸的人都來自社會底層,那些人本來就很消極、沮喪,對未來也充滿絕望?!?/p>
“我老板是個樂天派,但我沒有那么樂觀,會受到案件的影響。所以我需要出來減壓,需要看肥皂劇,最近發現看財經新聞也能分散我的注意力。”
“我有陣子也對經濟報道感興趣?!?/p>
夜已昏暝。我們有聊不完的話題,從大陸法系到輿論審判,還一度談到了對族群、歷史和宗教的看法。最后,我們回憶起伊斯坦布爾的美食、城市結構、奧斯曼帝國史與這座城市的關聯——塞薩洛尼基曾是奧斯曼蘇丹的帝國海港。人們走了一撥又一撥,我們聊得太過投入,以至于沒有注意到身后演奏的一支不錯的傳統樂隊。
我提議去海堤逛逛。夜晚碼頭上擠滿了無邊無盡的年輕人,三三兩兩地圍坐著,一束燈光點亮了遠處的塞薩洛尼基白塔,貝拉說它看上去就像是伊斯坦布爾的加拉太塔。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白塔,感覺很興奮,它出現得正合時宜,但貝拉看上去卻有些無所適從。
“都是年輕人誒?!必惱袊@道。
“你也很年輕啊。”
“我二十八歲了,對土耳其女人來說,是個敏感的年紀。”
“做個年輕人真好,很多人只是坐在海邊抽煙、打牌,一直到深夜。他們什么都不做,不會顧慮什么,就像他們已經老了一樣?!蔽艺f。
“他們也做很多事情——活著。”
我們在靠近海堤的地方隨意找了張長椅,坐到了亞里士多德廣場的對面,我不知道希臘人為何會為一個普通的廣場取如此風雅的名字。亞里士多德、古希臘法律思想、濕咸的海風,多么地應景啊,我們還和兩個希臘人分享了座位,仿佛是對亞里士多德“分配正義”理論的運用。她很迷人,但我搞不清楚是因為她的樣子迷人,還是她讓我重溫了我的青春,抑或因為她來自那個彌漫著豆蔻香氣的黎凡特(源于拉丁語,指日出之地)。
在海邊,貝拉看上去有些神色恍惚。她收到一條短信后,突然變得焦慮起來,跟我抱怨起工作:“就晚了幾個小時,我的客戶就被警察帶走了?!必惱纳袂閹в袔追职?,她告訴我其實今天是她父親逝世十一周年的祭日,所以她獨自從阿姆斯特丹飛過來,打算住兩晚再飛回去。旅行似乎才剛開始,但轉眼就要結束了。
我想我會很快忘掉谷歌地圖上薩洛尼卡街道的結構、海邊的白塔和那些古舊的咖啡館。我甚至想不起來馬基雅維利[5]的英文該怎么念了,就像搭上一輛遺忘列車,那些大學時沒日沒夜陪伴我的法律、哲學著作都已悉數忘記。但我仍記得那夜愛琴海邊的談話,短暫如煙火般美好。
[1] 2016年,中遠集團收購比雷埃夫斯港務局67%股權,這是中國在地中海地區最大的基建投資項目之一,對“一帶一路”倡議具有重要意義。
[2] 2018年希臘的最低工資為586歐元/月,但喬治認為扣除費稅之后,希臘人的實際收入還要更低一些。
[3]維特根斯坦是20世紀最有影響力的一位奧地利哲學家,對語言哲學的影響巨大。維特根斯坦后期思想的核心是“語言游戲”說,“語言游戲”說認為語言的含義不在于對象而在于它的使用。
[4]塞薩洛尼基擁有至少十三種讀音。
[5]馬基雅維利,意大利政治學家,著有《君主論》,他提出統治者可以為了權術不擇手段。
(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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