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公元1060年:寫歷史只是為了記錄真相嗎?
楔子
你好,這里是《文明之旅》節目,歡迎你穿越到公元1060年,大宋嘉祐五年,大遼清寧六年。
這已經是嘉祐五年了,距離宋仁宗去世,還剩下最后三年。這個時候的仁宗皇帝,身體其實已經非常不好,在朝堂上見大臣的時候已經不怎么說話了,做決策只靠點頭搖頭。但是,搶在今年,他還是辦成了一件大事:他對原來的《舊唐書》不滿意,于是另起爐灶,新為唐朝修了一套史書,這就是我們現在在《二十四史》里看到的《新唐書》。
要知道,在中國古代,為前朝修史,可不是搞文學創作,那是一件政治大事。相當于給前朝辦了葬禮,所有的是非功過、經驗教訓都替前朝捋明白了,放心地去吧,新朝代可以接過法統繼續往前走了。
其中最典型的就是明朝修《元史》。朱元璋1368年在南京剛即位,北邊和蒙元的仗還沒打完呢,就馬上下令修《元史》。那真是:為元朝送行,一分鐘也不想耽誤。這部《元史》210卷,160多萬字,規模不小啊。但是花了多少時間呢?前后兩次加起來,總共用時331天,還不到一年,就干完了。就這么倉促。所以《元史》修得就亂七八糟,漏洞百出,甚至還有為同一個人寫了兩篇傳記的情況。有人說,若論質量,《元史》在二十四史里墊底。
但是,《元史》的質量這么爛,明朝朝廷、清朝朝廷都沒想過要去重修。而關于唐朝的史書,明明已經有了一部《舊唐書》了,為什么宋仁宗還要再修一部《新唐書》呢?
是因為《舊唐書》質量差嗎?有這個因素。宋朝人挑了《舊唐書》的一大堆毛病,什么沒有章法啦,詳略不當啦,文采不好啦,事實凌亂啦,等等。但就像剛才說的,再差,也不會比《元史》更差。
實際上,后來的歷史研究者對《舊唐書》更重視。道理很簡單,《舊唐書》是五代時候編的,兵荒馬亂的,活兒不細,就把找來的史料抄抄就得了,這反而落下了一個難得的優點,就是保存了大量唐代的原始材料。
關于《舊唐書》的價值,別的不說了,舉一近一遠兩個例子,你感受一下。
近的,只隔了十幾年,司馬光在編《資治通鑒》的時候,關于唐朝的歷史,主要參考的,就不是《新唐書》,而是那部原始史料更豐富的《舊唐書》。
遠的,到了700多年后的清朝乾隆年間,編《四庫全書》,覺得《舊唐書》的價值很大,于是又放回了正史的序列里,這才湊成了我們今天經常講的《二十四史》。在此之前,是沒有“二十四史”這個說法的,都是所謂的“十七史”,或者“廿二史”的說法。
所以,《舊唐書》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也沒有差到必須廢棄掉,然后再編一部的程度。那問題來了:奇怪,為什么宋仁宗一定重編這么一部《新唐書》呢?

《新唐書》之新
為什么宋仁宗要重修一部《新唐書》?這個道理估計你也猜出來了:這不是一個學術問題,這仍然是一個政治問題。
《舊唐書》是五代時候的后晉修的。這就給宋朝人帶來了兩重尷尬。
第一重尷尬是:后一個朝代給前一個朝代修史,同時也就意味著繼承了前朝的法統。如果唐史是由五代修的,那五代就繼承了唐朝的法統,大宋朝就只能繼承五代的法統??墒牵宕茄葋y世啊,大宋朝覺得不長臉。宋朝人有時候甚至都不管它們叫“五代”,而稱之為“五季”。古人排行,伯仲叔季,“季”是老小、末尾的意思。五季就是說這是個末世,或者是唐代的末尾,過渡性的,不能算是一個朝代。
還有一層尷尬,就更嚴重了?!杜f唐書》不僅是五代人修的,而且是五代中的后晉人修的。梁唐晉漢周,誰修的都能忍,唯獨這個后晉不能忍。因為在這五個朝代中,只有后晉是被北邊的契丹扶植起來的,還給人家當了兒皇帝,還割讓了燕云十六州。那你想,大宋能承認后晉在中原帝國的法統傳承中的地位嗎?那豈不是讓大宋在法理上也要矮大遼一頭嗎?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以,一了百了的方法,就是干脆新修一部《新唐書》,讓大宋直接對接到大唐的法統上去。
但是,奇怪的是,按說《舊唐書》是五代時候兵荒馬亂的條件下編的,當時文化人的水平有限,朝廷能投入的資源也很少,前后也就花了五年時間,有各種缺點很正常。而《新唐書》呢?那可是在大宋朝國力鼎盛的時候拉開架勢干的,從慶歷四年(1044年)一直編到了嘉祐五年(1060年),這可是17年的時間啊,參與編纂的人也是宋祁、歐陽修這樣的大家。資源夠、時間長、人才多,最終產品的水平應該很高才對。
但是,《新唐書》歷來遭受的批評非常多。
比如,批評《新唐書》的文筆不好,說文章疙里疙瘩看不懂。
這說的是誰???主要說的是宋祁。要說別人,也就罷了,說宋祁文筆不好,小心讓宋朝人聽見,被他們恥笑。為啥?因為宋祁幾乎是個狀元。為啥說“幾乎是”?當年考進士的時候,宋祁實際上考了第一,他的哥哥宋庠考了第三,大家一看,弟弟壓在哥哥頭上,不合適,要不狀元讓他哥哥當吧?但大家還是心知肚明,若論才學,宋祁其實就是個狀元。
你可能會說,能考上狀元,文筆也不見得好啊。但宋祁可是寫過“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我當年上學的時候,這是老師重點講的例句,說怎么用好通感:用一個“鬧”字來形容樹枝上盛開的花,真是神來之筆。沒錯,這首《玉樓春》就是宋祁寫的。后面幾句也好:“浮生長恨歡娛少, 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睂懗鲞@種句子的人,怎么可能文筆不好?怎么可能寫文章疙里疙瘩?

但是,別忙著下結論。如果你自己去看《新唐書》,宋祁主要是負責《列傳》部分的寫作,這個問題還真是挺嚴重的。
舉個例子,比如寫一個人把門鎖了,然后把鐵融化了倒在鎖眼里,讓人打不開門。同樣這個事,司馬光的資治通鑒里寫的是“手鎖其門,熔鐵錮之”,很好懂,即使是文言文水平一般的人,看著這幾個字應該也不難理解。但是你看宋祁在《新唐書》里是怎么寫的:“液金以完鐍(jué)”。
“液金”,就是把金屬變成液體,“鐍”是鎖,完鐍,就是讓鎖變完整,什么意思?哦,就是把金屬溶液倒進鎖眼里,讓它變成個鐵疙瘩。要不是同樣的意思被同樣是宋朝人的司馬光也寫了一版,我們差點以為文言文本來就這么難呢。奇怪,宋祁為啥非要這么寫文章?寫書人何必為難讀書人?
據說就連歐陽修,也去開宋祁的玩笑。有一次,歐陽修跑到宋祁家里,在墻上寫了幾個大字:“宵寐匪禎,札闥洪休?!彼纹羁窗胩煺f,這不就是“夜夢不祥,題門大吉”,一個人夜里做了個不祥的夢,然后就跑到門上寫了上上大吉?何必非要標新立異,寫得那么難懂呢?歐陽修說,那你看看你《新唐書·李靖傳》里的這句:“震霆不暇掩聰”,不也是這么難懂嗎?
啥意思?換個說法你秒懂,迅雷不及掩耳。震霆不就是迅雷嗎?不暇,不就是沒時間、來不及嗎?掩聰,聰不就是耳朵嗎?迅雷不及掩耳多明白,宋祁為啥非要“震霆不暇掩聰”呢?
是啊,宋祁為啥非要這么寫呢?
這個地方,我順便強調一句,我讀歷史,對自己有一個要求:不管看到什么現象,都決不要歸因于古人傻,或者是古人壞。如果覺得自己在智力和道德上比古人強,讀書讀出了優越感,讀出了一身的驕矜之氣,那還真不如不讀。同樣道理,宋祁之所以把《新唐書》寫成這個樣子,絕不會是因為他寫文章的能力不行,一定是另有原因。
其實跳出來一看就明白了:這是因為矯枉過正。宋祁這種遣詞造句的風格,是因為他在反對駢文的路上走得太遠了。人有時候表現出來的奇怪的姿態,不是因為他出了什么問題,而往往是因為它在抵抗、在反對另一個東西的時候,太過用力而已。
宋祁生活在古文運動的潮流中,從唐朝的韓愈、柳宗元開始,直到宋朝的歐陽修、蘇軾才完成,那是一個持續了300多年的文風改革過程。在《文明之旅:1057》,我們簡單講過它的脈絡。古文運動的主張是什么?反對浮華的駢文,主張寫散文。但是你想,反對浮華,就會往質樸無華的路子上走,一旦矯枉過正,就很容易變成晦澀難懂。比如韓愈的文風,就有點“奇險怪澀”“佶屈聱牙”。
宋祁其實也是這場古文運動中的一員。他反對駢文到什么程度?他在編《新唐書》的時候,居然把唐朝所有的朝廷詔令,全部都刪了,就因為唐朝的這些文件是用那種對仗的四六句駢文寫成的。要知道,二十四史里的《史記》《漢書》,都大量保存了原始的朝廷詔令啊。宋祁不管,不能讓這種唐朝的歪風邪氣吹過來。說刪就刪。那如果有的駢文表達的信息很重要呢?宋祁的辦法是,那我就用散文替古人再寫一遍。至于是不是原話,不重要。說改就改。
在宋祁、歐陽修這些人看來,《新唐書》不僅是一部史書,還是搞文風改革的一片試驗場?!缎绿茣返暮芏鄦栴},其實根子就在這里。不是不會寫,而是偏偏就要就這樣寫。
比如,歐陽修在古文運動中,特別強調文風要簡潔。他負責寫作《新唐書》的“本紀”部分,也就是皇帝的傳記,為了體現文風簡潔,《新唐書》本紀的篇幅還不到《舊唐書》的三分之一。怎么樣?歐陽修藝高人膽大,《舊唐書》寫的啰里八嗦的事情,用三分之一的字數,一樣能說清楚。但是,有人就批評了,這是簡潔,但刪了很多的關鍵信息啊。比如,一件事情,光寫年份,把原來人家《舊唐書》里面的那個春夏秋冬都給刪了。就為了省那一個字,后來讀歷史的人,很多重要的時間線索就沒了。
再比如:《舊唐書》里面原本有這么一段記載,武則天問狄仁杰,朕要一個好漢,你有推薦的人選嗎?到了《新唐書》這里,這個表述就改了,可能是覺得“好漢”兩個字太粗俗了吧,改成了武則天說朕要一個“奇士”,奇人異士。雖說是文雅了那么一些,但是代價呢?唐朝人口頭時候說話的那種生動感,就沒有了。
《新唐書》類似的問題還有很多。這些問題的根子都不是因為編寫水平,而是因為宋祁、歐陽修們有一種強烈的風格主張。你想,自己寫的文章可未必能傳之后世,而為朝廷編寫的正史,那傳下去的概率就高太多了。他們要在這來之不易的一畝三分地上搞各種書寫實驗,要讓千秋萬代看看,什么才是好的儒家文風。
至于對后世的歷史研究者來說,這部《新唐書》好不好用,普通讀者覺得它好不好讀,這不是他們首要關注的問題。就像法國哲學家鮑德里亞說的,寫作嘛,“日常語言是一只家禽,寫作就是要把它重新變回野種?!卑扬L格彰顯得足足的,讓后人都感受到這種主張的力量,才是他們的追求。
他們這么做對嗎?
這里再強調一下我對自己的那個要求:決不輕言古人的是非對錯。為啥?不是怕說錯了。而是一旦在古人的是非里選了邊、站了隊,就很容易錯失讀歷史給我帶來的最大好處。
什么好處?活得長啊。人生不過百年,要想活得長,除了保持身體健康之外,很重要的一個方法,就是看到更多人的活法,理解更多人的活法,把他人的生命裝載到我這短暫的一生里,讓自己有機會突破個人經驗的邊界。
臺灣歷史學家王汎森寫過一本小書,書名就叫《歷史是擴充心量之學》?!靶牧俊?,這是一個佛家的術語,就是我們內心世界的廣闊性和包容性。心量怎么擴大?光靠知識不行。心量,是被我們看到的更多人的活法、更多的生命狀態撐大的。如果我們凡事都力求要給古人一個評價,你對、他不對,那是用我的是非標準來衡量古人,那是借古人的故事又夯實了一遍我原有的價值觀,爽是很爽,但是,我的心量并沒有得到擴充啊。這個損失可就大了。
就拿我們今天說的宋祁和歐陽修來說,他們的《新唐書》被吐槽了。那我們選擇去看什么?是去看他們的漏洞,還是試著去理解他們?你會發現,他們之所以對一些現象痛心疾首,是因為他們對一些價值愛不釋手;他們之所以拼命地反對一些東西,是因為他們在堅決地捍衛另一些東西;他們之所以一不小心走了極端,是因為他們作為一個理想主義者活得很認真、很用力。
他們離世將近一千年了,他們不需要、也不在乎我們的辯護。理解他們何以如此,是為了我們自己,是為我們自己的心智增添了一筆財富。所以,我才特別喜歡菲茨杰拉德的那句名言:“檢驗一流智力的標準,就是看你能不能在頭腦中同時存在兩種相反的想法,還維持正常行事的能力?!笔堑?,既能欣賞《滕王閣序》那樣的優秀的駢文,又能理解宋祁歐陽修這代人對駢文的嫌棄,這樣的觀念在我們的腦子里并存得越多,我們的心量才越大。
好,回到《新唐書》。其實,語言、文風,還只是枝節問題,后人對《新唐書》還有一個更大的質疑——崇尚春秋筆法的歐陽修啊,你真的是在寫一本可信的史書嗎?

《新唐書》之真
如果仔細分辨,你會發現,中國的史學脈絡中其實是有兩個傳統的。
第一個叫“秉筆實錄”,有什么寫什么,重在真實。哪怕是皇帝辦了錯事,也得如實記下來。宋朝歷史上有一個著名的故事,說有一次宋太祖趙匡胤在后花園拿彈弓打鳥玩呢,有大臣說有急事求見,那就見吧,結果什么急事都沒有。太祖就急了,逗我玩呢?這大臣還犟嘴,我這事再不急,也比你打鳥玩兒著急。太祖什么脾氣?當時就動了粗,把那大臣的牙打下來兩顆。這位不急不忙彎腰把牙撿起來收好,太祖說,怎么著?你還留證據呢?你還告我去不成?這位大臣說了,告你,我是沒地兒告你了,但是,寫歷史的人會記下一筆的。你等著。趙匡胤說,算了算了,哈哈哈哈哈,一邊賠錢一邊尬笑。你看,皇帝也害怕史官秉筆直書,這就是所謂的“實錄”傳統。
但是別忘了,中國史學還有第二個傳統叫“春秋筆法”。說白了,歷史不是記敘文,本質上它是議論文。歷史記錄的每一句話,甚至一詞一字,都是暗藏褒貶。
表面看起來,這兩個傳統不矛盾,都是為了讓那些我們在現實中奈何不了的人物,讓他們多少有點敬畏?,F在你隨便,咱們將來在歷史書上給你拉清單,就問你害怕不害怕千秋的悠悠史評?
但是,在寫歷史書的實踐中,這兩個傳統,還真就有矛盾的時候。
關于“春秋筆法”,最著名的例子,是《左傳》上記錄的春秋時候晉國的一件事。當時晉國負責記載歷史的史官大筆一揮,寫下了五個字,“趙盾弒其君”,趙盾大逆不道殺了自己的君主。趙盾是個很不錯的人,殺國君的人不僅不是他,他還老被國君欺負。趙盾大呼冤枉,我哪有?我沒殺。史官說,你是朝廷里的最大的官,你逃亡又沒有逃出國境,說白了你既然在境內,就有責任,你回來后又不主張討賊,總之你職責有虧,我作為史官,不寫你弒君我寫誰?孔子聽說了這件事,就發了兩條彈幕,第一條表揚這個史官,說就該這么寫,是誰的責任就寫誰。第二條表揚這個趙盾,你雖然無辜地背了弒君的鍋,但是你成全了史官的原則啊,你也不錯。
回到當時的情境,你會發現,史官這么處理,確實有他的道理。家有長子國有大臣,國家出了事,不責成你們這些有權有地位的人負責到底,難道就譴責幾個動刀動槍的小毛賊就完事了?所以寫趙盾弒君,有當時的政治實用性。而孔子補的彈幕評論也很有用,把各方的是非曲直也都捋明白了。
但是,你意識到一個問題沒有?如果沒有后來《左傳》的這一通解釋呢?如果歷史真的只留下這五個字:“趙盾弒其君”呢?那除了趙盾個人的冤枉之外,歷史的真相可就被徹底掩蓋了。所以你看,“春秋筆法”和“秉筆實錄”這兩個原則之間,其實是有矛盾的。
這就要說到歐陽修的《新唐書》了,這類的春秋筆法,在《新唐書》里就特別多。
比如,他覺得安祿山就是安史之亂的罪魁禍首,那按照春秋筆法,就應該啥都說安祿山有責任。所以,《新唐書》里,安祿山派手下人去打的仗,歐陽修一律寫成是安祿山在打仗。什么“祿山陷京師”、“祿山陷潁川郡”,等等,你看這些文字的時候,都能感覺到歐陽修的那個恨哪,是一顆釘子一顆釘子地要把安祿山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但問題是,這些仗不是安祿山親自打的呀,你這么寫歷史,有沒有想到要給后來研究歷史真相的人帶來多大的麻煩?
再比如,歐陽修當時不喜歡佛教,所以把《舊唐書》中關于佛教大師,神秀、慧能、一行等高僧的傳記全部刪掉,甚至連玄奘大師的事跡也全部刪掉。所以,玄奘大師西域求法,后來在大雁塔下翻譯佛經的事,你在《新唐書》里是找不到的。我不喜歡,所以我就不記錄,用不記錄來表達一個態度。
再比如,歐陽修特別討厭宦官,那就不好意思了,有關宦官的部分就別怪我寫得繪聲繪色了。
要知道,在這本《新唐書》之前,中國的歷史書對宦官的評價還是相對客觀的。比如,同樣是二十四史里的《后漢書》,它寫宦官,就是一分為二的,里面的人有奸佞,也有忠良。對啊,宦官嘛,就是一個人群嘛,里面當然是各種人都有,這才符合我們的常識啊。甚至到了宋代,編那套《冊府元龜》的時候,也還是這樣。關于宦官的事跡,共分成16個門類。其中居然也有什么“賢行”、“忠直”、“才識”這樣的門類,都是表揚好宦官的,而負面的門類只有四個,什么“ 朋黨” “ 恣肆” 之類的。
但是,到了歐陽修的《新唐書》,宦官作為一個人群,總體上就被徹底否定了。歐陽修說,宦官都是小人,都很猥瑣。為啥?因為他們身體殘缺啊,所以性格陰柔,一肚子壞水。要么就是狗咬狗窩里斗,要么就是狼狽為奸,一起干壞事。帶著這樣的觀念寫作,結果就是《新唐書》大大增加了寫宦官的篇幅,《舊唐書》寫宦官1.29萬字,《新唐書》增加了1萬字,2.36萬字。別忘了,這可是強調文風簡潔的、惜墨如金的歐陽修的作品,這算是下了血本了。其中寫了宦官21個人,有學者專門點算一下,只有兩個人沒有劣跡。
類似的問題,在《新唐書》里還有很多。你可能會說,這還算正常吧?不過就是一個寫書的人,利用自己手里這點權力,通過對事實的選擇性書寫來表達自己的觀點而已。
沒這么簡單。這背后,其實是一種我們今天已經不太熟悉的觀念。關于什么是真實,歐陽修這一代古人的看法跟我們不完全一樣。
在公元1020年的《文明之旅》節目里,我們曾經講過歐陽修身上發生的一件小事。簡單回顧一下:
話說幾年前,范仲淹去世,范家的后人就找到歐陽修,請他為范仲淹寫一份墓志銘,這份囑托是很重的,相當于要寫一份文件,為范仲淹蓋棺論定。等歐陽修寫出來了,范家后人就不干了,說您這文章里怎么說我家老爺子最后跟呂夷簡和解了?呂夷簡是我爸的死對頭啊,還“歡然”和解?沒有的事兒,我爸爸從來沒有和他和解,拜托歐陽叔叔把這句刪掉。歐陽修說,哎,這是我親眼所見,你一個小屁孩,你知道什么!
最后的結果是:范家刻碑的時候,就自作主張把這句話刪了;而歐陽修看到之后,就公開宣稱,這篇文章不是我寫的。你看,本來關系那么好的兩家人,最后為這么件事鬧得很僵。
這就牽涉到事實本身了。按照人之常情,范仲淹死的時候有沒有和呂夷簡和解,他兒子應該是最清楚的。因為如果沒有確實的把握,他兒子也沒有必要這么堅持。所以,大概率是歐陽修在歪曲事實,或者說,在“制造事實”。問題是,他為什么這么做?他有很多理由,為了朝局安寧,為了范呂兩家的關系等等。
就像趙冬梅老師在一次演講里的說法,這其實是一種“功利主義的真實觀”。什么意思?這是中國古代文人的一種特有觀念,他們相信文字的力量。就像“春秋筆法”一樣, “一字之褒,榮于華袞;一字之貶,嚴于斧鉞?!彼裕瑒e以為文字只能是現實世界的記錄,不,這個邏輯關系可以反過來的,文字可以是改造世界的工具,我可以通過重新塑造文字來影響現實世界。所以呢?
所以,“傳統時期的真實觀,它允許甚至鼓勵對于事實的漏略、揀選和重新編排。 當然,我不能說傳統中國是不追求真實的,這句話本身其實是錯的,只是說傳統中國所追求的‘真實’,和我們今天理解和追求的‘真實’是不一樣的。傳統中國并不追求僅僅符合客觀發生的真實,這就是我所說的傳統中國的真實觀?!?/p>
聽到這里,估計你心里有點不舒服。事實就是事實,假話就是假話,怎么還有什么傳統中國的“真實觀”呢?
還記得我前面打過的“預防針”嗎?別急著判斷古人的是非對錯。理解古人為什么這么做,也許可以擴充我們的“心量”。再看一眼這本小書的封面吧:《歷史是擴充心量之學》。
下面我們就花一點時間,來努力理解一下:為什么“功利主義的真實觀”,也是一種可行的真實觀。

另一種真實觀
首先我們要來問一個問題,絕對真實的歷史可能嗎?你還別說,在歷史寫作中,還真有這么追求的。
梁啟超先生的《中國歷史研究法》里面提到過,有一位美國歷史學家要編一部加利福尼亞州的歷史,那怎么做史料上的準備呢?首先,這個作者非常有錢,而且還得投入全部家當,花畢生的時間,把資料都搜集齊,才能開始動筆。那資料搜集到什么程度才算齊呢?從政府到企業到家庭的所有檔案、賬本,能買的都高價買下來,人家要是不愿意賣,就得想法借過來抄寫,還得雇很多助手,找活著的當事人去做訪談、做口述。幾年下來,搜集的資料裝了整整十間房,再給這些資料進行分類,到了這一步,可以動筆寫了。梁啟超先生感慨,這種風格的歷史寫法,我們是不可能學的了。對啊,如果要把史料搜集到這個份兒上才能下筆寫作的話,那中國歷史的研究者就只能啥也不干了。
而且,稍稍一想就知道,你把這些檔案搜集到了,這還只是加利福利亞這段歷史上的九牛一毛。往小處一看,很絕望,因為你無法保證這些檔案記載的準確性;往大處一看,更絕望,如果寫一小段加州史都這么困難,那要寫美國史呢?世界史呢?那就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了?
英國學者柯林武德,既是一個大哲學家,也是一個大考古學家。他的自傳里寫,自己在英格蘭參與了很多考古挖掘,面對著那些古羅馬時代的建筑、錢幣、瓶瓶罐罐,就產生了一個思考。這些考古挖出來的東西,它是歷史上客觀存在過的,這沒錯,但只要把它們都搬到博物館里面,它們就自動成為歷史了嗎?不,那還只是一堆事實的碎片。柯林武德舉了個例子,你要是記錄一場演講的歷史,你應該記錄什么內容呢?“演講者音調的高低、座椅的軟硬、第三排那個老紳士的耳朵好不好”,這些都是客觀事實,但是,把這些東西拼起來,難道就是這場演講的歷史嗎?
柯林武德最后提出了一個非常深刻的解釋,他說,“一切的歷史,都是在歷史學家自己的心靈中重演過去的思想?!边@個句子有點長:歷史學家在自己的心里,把過去發生的事,重新演一遍,這之后才形成了歷史。
對,歷史不是過去發生的事實,那些事實是不可能被重現的,歷史是“思想”。
那些考古出來的文物、檔案、歷史上形形色色的人物事件,都只能是歷史學家的服化道和演員,歷史學家才是那個真正的導演,他要導出來的那個電影,是給現代人和未來的人看的。
請注意,在西方歷史學的傳統里,這也不只是柯林武德一個人的觀點。我們熟悉的,還有意大利哲學家克羅齊說的:“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還有一句是英國歷史學家希爾說的,叫做:“每一代人都要重寫歷史,因為歷史不會變,但現實一直在變?!逼鋵嵍际且粋€意思:歷史不是過去事實的記錄,歷史是以過去事實為材料而對現實和未來講的故事。
說完了這些西方人的觀點,我們回頭再來看以歐陽修為代表的中國古人的“功利主義的真實觀”,是不是就好理解一些了?對他們來說,歷史也不過就是材料,使用這些材料,是為了解決他們這一代人面對的問題。
就像我前面舉的那個例子,歐陽修為什么要那么寫范仲淹的墓志銘?為什么非要說范仲淹和呂夷簡最后完成了和解?有很多種解釋:為了兩家后人能和平相處;為了重塑大宋朝堂上的政治氣氛;為了給后人樹立一個榜樣,等等。不管是哪個目的,其實我理解,歐陽修都是在落實孔子當年對君子的一個要求。這是《論語》里的一個故事。有一次,子路問孔子,什么是君子?孔子說,就是那種用很恭敬的態度來提高自己修養的人,修己以敬。子路不依不饒,說這就夠了?孔子說,那就再加倆字吧:安人,修己以安人,不僅要提高自己的修養,還要用這種修養來讓周邊的人各安其位。
大概是在二十年前,有一位長者跟我講,很多辦企業的人,都搞錯了努力的方向,以為業績增長才是目標,其實那是很難持續的。搞創業、做事情,只有一個目標值得追求,那就是孔子講的這四個字:“修己安人”。讓自己在做事的過程中,境界越來越高,順便讓周圍的人過得越來越好。還記得,那個瞬間,我突然覺得,“修己安人”這是一個好高的做人要求啊。
追求真實,當然也是一個好的原則。但是,只要在現實世界里,你會發現,它經常是不得不為“修己安人”這個更崇高的目標讓路的。
比如,有位姑娘在朋友圈里發了一張自己的美照,然后發了一段話:“最近休假,在讀《史記》,寫得真好啊。剛讀到唐朝。”哈哈。假設,這個姑娘是你的一個熟人,你會怎么回復她的這條朋友圈?堅持是非標準?指出她的錯誤?《史記》壓根就沒寫唐朝?換了你我,要么不說,要么就說:“開卷有益。太高興你喜歡讀歷史了。”是的,我們這么回復,可能沒有堅持是非,也漠視了事實,但是我在“修己安人”。
最后說一個我在漢武帝的傳記《有為》里讀到的段落:
話說漢武帝到了晚年,覺得自己這輩子真是太牛了,擊敗了匈奴、封禪了泰山,各種大功告成,那真是拔劍四顧心茫然,自古以來,就沒有自己這么牛的人。但是有一個人,漢武帝心里還是挺羨慕的,誰啊?黃帝啊。就是黃帝、炎帝的那個黃帝。為啥?因為據說黃帝最后成仙了。漢武帝身邊的那些方士,天天就勾引著他學黃帝,學求仙。
那好,現在司馬遷要寫《史記》,請問他會怎么寫黃帝?
我原來沒注意到,經這本書提醒,才發現原來司馬遷寫了兩個版本的黃帝。在《封禪書》這一篇里,借各種方士之口,寫了一個最終羽化登仙、得道長生的黃帝。但是,在《五帝本紀》里,他又寫了一個最后像凡人一樣死掉了的黃帝:“黃帝崩,葬橋山”。
是的。同一本書,同一個作者,里面有兩個截然不同的寫法,你說,哪個是真實的?
你也別忙著說死掉的那個黃帝是真實的。其實,司馬遷距離傳說中的黃帝時代,比我們距離司馬遷還遠呢。在當時的知識水平下,他哪兒知道黃帝到底是死了還是成仙了?
司馬遷這么寫,哪個是真實的,其實一點也不重要。他以殘破之軀,在漢武帝崇拜黃帝、瘋狂求仙的時代氛圍里,在《史記》的第一篇里,在那么醒目的位置上寫下“黃帝崩,葬橋山”六個大字,黃帝死了。就這六個字,你感受得到司馬遷的那種頂天立地的勇氣吧?
這種勇氣,在中華文明的傳承過程中,伏脈千里,一直都在啊。
今天我們介紹了兩種歷史的真實觀,一種秉筆直書,一種春秋筆法,一種事實為大,一種觀點先行。我沒有為任何一種真實觀辯護的意圖,我只請你看到它們在中國古人那里同步存在的現實。如果你還要問,那到底哪個對呢?或者,你和我一樣,看見那種制造事實的歷史書寫方式,多少有點不舒服,那我們就來一起朗誦菲茨杰拉德的那句話吧:“檢驗一流智力的標準,就是看你能不能在頭腦中同時存在兩種相反的想法,還維持正常行事的能力?!?/p>
祝你我都有這樣的能力。
這就是我在公元1060年為你講的一段有關歷史書寫的故事。我們公元1061年再見。

致敬
本期節目的最后,我想致敬司馬遷。后世很多批評者,說史記寫的不全是真實,有很多小說家筆法,比如《項羽本紀》里寫鴻門宴,那么精彩的細節,恐怕少不了司馬遷的腦補。這究竟是歷史的真實,還是小說的虛構,司馬遷寫史記,追求的是僅僅是真實嗎?他在寫給朋友的那封信——《報任安書》里說得特別清楚:
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圣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仆竊不遜,近自托于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于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人類為什么要寫歷史,讀歷史?司馬遷說得多好啊——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這就是中國人的真實觀。致敬司馬遷,致敬真實的,或者不盡真實的歷史寫作。
參考文獻
《古本竹書紀年輯校訂補》,范祥雍訂補,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
(宋)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中華書局,2013年。
(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中華書局,2016年。
(清)王鳴盛撰:《十七史商榷》,黃曙輝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
(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徐小蠻、顧美華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
(清)趙翼:《廿二史劄記校證》,王樹民校正,中華書局,2013年。
(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校證》,孫猛校正,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
(宋)吳縝:《新唐書糾謬(附錢校補遺附錄·修唐書史臣表)》,中華書局,1985年。
(德)尼采:《歷史對于人生的利弊》,周思成譯注,上海三聯書店,2025年。
(英)柯林武德:《柯林武德自傳》,陳靜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25年。
(英)柯林武德:《歷史的觀念》,何兆武、張文杰、陳新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
(美)彼得·諾維克:《那高尚的夢想:“客觀性問題”與美國歷史學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
(英)E.H.卡爾:《歷史是什么?》,陳恒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
劉家和:《古代中國文明與世界歷史》,蔣重躍編選,華文出版社,2024年。
王汎森:《歷史是擴充心量之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24年。
阮芝生:《史記的讀法》,花山文藝出版社·道善文化,2022年。
林聰舜:《史記的人物世界》,三民書局,2020年。
楊照:《史記的讀法:司馬遷的歷史世界》,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理想國,2019年。
瞿林東:《中華史學志》,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
陳湘琳:《歐陽修的文學與情感世界》,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
白壽彝主編:《中國史學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
汪榮祖:《史學九章》,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
武秀成:《〈舊唐書〉辨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
吳懷祺:《中國史學思想通史·宋遼金卷》,黃山書社,2002年。
黃永年:《〈舊唐書〉與〈新唐書〉》,人民出版社,1985年。
王東:《〈新唐書〉研究之考論》,南京大學博士論文,2013年。
柳卓霞:《〈新唐書〉列傳敘事研究》,上海大學博士論文,2010年。
劉成國:《書寫“澀體”:宋祁與古文運動》,《文學評論》,2023年第1期。
趙杰:《宦官文本及其時代:〈新唐書〉宦官傳記的書寫研究》,《宋史研究論叢》,2023年第34輯。
黃正建:《新舊〈唐書·列傳〉書寫異同劄記——讀兩〈唐書〉劄記之一》,《隋唐遼宋金元史論叢》,2022年。
汪高鑫:《易學視閾下的歐陽修史學思想》,《史學史研究》,2022年第3期。
崔壯:《正統觀與宋以后的五代史編纂》,《史學理論研究》,2022年第1期。
瞿林東:《〈新唐書〉怎樣評價唐代史學》,《河北學刊》,2021年第1期。
王慶華:《小說何以進入正史?——以〈新唐書〉 傳記增文采錄小說為例》,《文藝研究》,2018年第6期。
武秀成:《史源文獻與〈新唐書〉 之誤書》,《歷史文獻研究》,2017年第2輯。
陳維:《“兩唐書”文苑與儒林的歷史書寫及其關系》,《中州學刊》,2015年第3期。
謝保成:《二十四史修史思想的演變》,《學術研究》,2007年第9期。
江湄:《“天人之際”的新境界——論宋代“天理”歷史觀如何解答“天”與“人”的關系》,《史學理論與史學史學刊》,2006年。
江湄:《從“大一統”到“正統”論——唐宋文化轉型中的歷史觀嬗變》,《史學理論研究》,2006年第4期。
謝保成:《〈史記〉體系再考察》,《求是學刊》,2005年第6期。
羅志田:《史料的盡量擴充與不看二十四史——民國新史學的一個詭論現象》,《歷史研究》,2000年第4期。
謝保成:《北宋前中期的唐史研究與〈新唐書〉重修中的幾個問題》,《中國史研究》,1997年第4期。
蔡崇榜:《吳縝與〈新唐書糾謬〉》,《史學史研究》,1984年第4期。
謝保成:《關于〈新唐書〉思想傾向的考察》,《社會科學戰線》,1993年第4期。
劉復生:《說北宋中期儒學嬗變與史學的變化》,《史學史研究》,1993年第2期。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