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最早見于南朝·宋·劉義慶的《世說新語·任誕》：“王孝伯問王大：‘阮籍何如司馬相如？’王大曰：‘阮籍胸中壘塊，故須酒澆之。’”“壘塊”亦作“塊壘”，比喻心中的郁悶不平之氣。后常以“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指借他人的事例，表達自己心中的某種壓抑情緒。

“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是古代詩人比較常用的一種寫法，下面以杜詩為例，談談詩歌中“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的現象。

先看《醉時歌》這首詩：

諸公袞袞登臺省，廣文先生官獨冷。

甲第紛紛厭粱肉，廣文先生飯不足。

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過屈宋。

德尊一代常坎坷，名垂萬古知何用！

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鬢如絲。

日糴太倉五升米，時赴鄭老同襟期。

……

此詩的開頭八句，先寫老友鄭虔艱難的生存狀態和不幸遭遇，然后寫自己更加困窘的狀況，這正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的寫法。詩人筆力雄健，刻畫二人的同病相憐和惺惺相惜入木三分，客觀上揭露了唐朝統治者不愛惜賢才的問題。

再看《佳人》這首詩，此詩作于秦州，寫一位遭丈夫遺棄的佳人對世態炎涼的感觸和鄙視。我們不妨認為，杜甫在這位佳人身上寄托了自己的身世之感。“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暗合杜甫攜家眷從華州逃難到偏遠的秦州，生活非常艱難的境遇。“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有借佳人以自況之意。“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或許正是詩人的用意所在。

《夢李白二首》（其二）寫道：

浮云終日行，游子久不至。

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

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

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

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孰云網恢恢，將老身反累。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當然是寫李白的，但是，拿來放到杜甫身上，也非常貼切。憐人復憐己的意味，若隱若現，耐人尋味，這就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寫法的獨特魅力。

《蜀相》寫道：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這是一首吊古懷賢的名作，詩人對諸葛亮的敬仰之情溢于言表，藝術感染力非常強烈。尾聯“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對諸葛亮的壯志未酬深表痛惜。“英雄”當然是泛指，但其中一定是包括詩人自己的。清無名氏《杜詩言志》卷六評曰：“少陵生平，赍志未酬，故于懷才不遇之士每相感觸，引為同心。如李白、鄭虔，皆其所咨嗟慨惜、流連不置者也。至于古人，則武鄉侯尤甚。……而此篇則專傷其功業之未成，亦所以自喻也。”

成都武侯祠

由《蜀相》聯想到杜甫的《公安縣懷古》：

野曠呂蒙營，江深劉備城。

寒天催日短，風浪與云平。

灑落君臣契，飛騰戰伐名。

維舟倚前浦，長嘯一含情。

這首詩也含有“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的意味。“灑落”，融洽無拘的意思。“君臣契”，指孫權與呂蒙，劉備與諸葛、關、張情投意合。詩人由三國時期“君臣契合”的事例，聯想到自己為官時的遭遇，怎能不“長嘯一含情”呢？自己未遇明君，當然要對歷史上“君臣契合”的美談羨慕不已了。

杜甫讀了道州刺史元結的《舂陵行》和《賊退后示官吏作》兩首詩，在思想上產生了強烈的共鳴，于是寫了《同元使君舂陵行》這首詩，對元結的兩首詩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元結對老百姓悲慘的處境極為同情，寧可自己承擔違背詔令的后果，也不肯向水深火熱中的百姓施壓。在當時的大環境中，像元結這樣愛民的官員是非常難得的。杜甫在《同元使君舂陵行》一詩的小序中，提出了重用愛民之官的見解：“今盜賊未息，知民疾苦，得結輩十數公，落落然參錯天下為邦伯，萬物吐氣，天下少安可待矣！”杜甫寫這首詩，顯然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

杜甫晚年整理書信詩稿，看到高適十年前的人日贈詩手跡，不禁“淚灑行間”，于是創作了《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這首名詩：

自蒙蜀州人日作，不意清詩久零落。

今晨散帙眼忽開，迸淚幽吟事如昨。

嗚呼壯士多慷慨，合沓高名動寥廓。

嘆我凄凄求友篇，感君郁郁匡時略。

錦里春光空爛熳，瑤墀侍臣已冥寞。

瀟湘水國傍黿鼉，鄠杜秋天失雕鶚。

東西南北更堪論，白首扁舟病獨存。

遙拱北辰纏寇盜，欲傾東海洗乾坤。

邊塞西蕃最充斥，衣冠南渡多崩奔。

鼓瑟至今悲帝子，曳裾何處覓王門？

文章曹植波瀾闊，服食劉安德業尊。

長笛鄰家亂愁思，昭州詞翰與招魂。

此詩抒發了對故友高適的懷念之情，并借故友的“酒杯”——高適的人日之作，澆自己身如亂世浮萍的“塊壘”，感情深沉，語言蒼勁，洵為名作。

值得注意的是，杜詩“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的現象，并不僅限于單首詩，在組詩中，也有這種寫法。如《詠懷古跡五首》，依次寫了庾信、宋玉、王昭君、劉備、諸葛亮，每一首或多或少都有“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的意思。正如王嗣奭在《杜臆》中所說：“懷庾信、宋玉，以斯文為己任也。懷先主、武侯，嘆君臣際會之難逢也。中間昭君一章，蓋入宮見妒，與入朝見妒者，千古有同感焉。”再如《八哀詩》，詩人“嘆舊懷賢”，追憶同時代的八位著名人物，論創作動機，也不乏“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之意。《杜詩言志》卷九云：“哀八公，非獨哀其亡逝，大半皆有惜其不能盡用于時之戚。此又與少陵生平自傷之懷抱相感發耳。”

“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的主要特征是，他人與自己在某一點上有相通之處，這種相通，可能表現為相同或相似，如《醉時歌》《佳人》《夢李白二首》（其二）、《同元使君舂陵行》《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等；也可能表現為彼此在某一點上的反差，如《公安縣懷古》；還可能表現為兼而有之，如《蜀相》。

“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可以分為兩種類型，一是含而不露型，可以意會，但不宜坐實，如《佳人》《夢李白二首》（其二）、《公安縣懷古》等；二是直抒胸臆型，如《醉時歌》《同元使君舂陵行》《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等。

以上所談，是否存在過度解讀的問題呢？否，讀者的理解和感悟，不一定與作者的創作意圖完全一致，這是文學接受活動中的正常現象。讀者根據自己的人生經驗、情感體驗、審美趣味等對作品進行個性化的解讀，從而賦予作品新的意義和價值，這就是所謂“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當然，這種“何必不然”，必須以作品的文本為基礎，在合理的范圍內，如果任意附加一些完全脫離文本的東西，那就是穿鑿附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