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哲學家康德的墓碑上，刻著他的名言:“有兩種東西，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們在我心靈中喚起的驚奇和敬畏就會日新月異、不斷增長，這就是頭上燦爛的星空和心中崇高的道德律。”遼闊、燃燒的星空之所以如此神圣，不僅因為是大自然的象征，而且會在理性與情感上激起人們無窮的想象，賦予人們一種在塵世中無法體會到的美感。是的，仰視夜空、眺望繁星是都市人的奢侈憧憬，一旦如愿，往往使人浮想聯翩。

這首先是一種渺小主體在與無窮大客體的對比之中產生的心靈震撼。這種場景會不由分說地把你推入微卑與偉大、短暫與永恒、有限與無限的哲思之中。哪怕你根本不懂哲學，此刻也會頓悟某些人生真諦，會在震顫和恐懼之中折服命運給你的安排。

對于一個有審美力的人而言，仰望星空之時一定會感受到一種無法形容的大自然的極端之美。這是非人力所能達至的輝煌的美的景致。此時此刻，任何人為的詞語和彩繪對這夢幻之境都只能甘拜下風、頂禮膜拜。

即使是一個心理和生理都正常的人，籠罩在無垠的星空之下，剎那間，也會有一種意識的眩暈。它使你記不起、想不起，也不想記、不想想種種現實的微茫瑣事。這種眩暈看似是生理上的體驗，其后續的能效則是精神上的通體明亮。

如果你真的平生只見過孤月，一次也沒見過星辰浩瀚的天空，那真是太遺憾了。那就去大海邊，去山野吧，只要見過一次繁星輝煌的夜空，你將永難忘懷！

一定是有刻骨銘心的感懷，中國古代許多詩人寫下了描寫或贊美天際星辰的詩句。李白的《夜宿山寺》（“危樓高千尺，手可摘星辰”），杜牧的《秋夕》（“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描寫的是抒情主人公與星辰的物理距離和心理距離。杜甫的《旅夜書懷》（“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辛棄疾的《青玉案》（“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以新穎而無與倫比的動態描述，展示了星辰的壯闊和柔美。我最喜歡的還是曹操的《觀滄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真想順著曹操的詩句一起吟道：“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冰心的詩歌集取名為《繁星》。也許因為如作者所言，只是弟弟隨意在詩集手稿的第一頁上寫了“繁星”二字，故整部詩集其實只有開頭一首寫到了繁星：“繁星閃爍著——，深藍的天空，何曾聽得見他們對語？沉默中，微光里，他們深深的互相頌贊了。”這里的繁星是有生命的，它們不說話，但它們又互相欣賞。天上的美麗生命構建起了奇幻的視覺詩篇。

被王菲唱響的歌曲《世界贈予我的》唱道：“世界贈予我蟲鳴，也贈予我雷霆。贈我彎彎一枚月，也贈予我晚星。”歌者用這空靈的歌聲來致意夜空中的明月與晚星，深深拜謝這世界的贈予，讓人安靜下來，思考人生、心懷滿足。其實，明月與晚星并不是世界贈予你的禮物，而是大自然本身的存在形態。因為成了慰藉你心靈的源泉，你便把它們視為世界的饋贈。王陽明說：“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誠哉斯言。

荷蘭畫家梵·高的《星夜》，是其知名度最高的畫作之一。油畫讓圓化了的彎月與十一顆奇幻的星“眼”圍繞著婉轉的銀河起伏涌動起來。太極圖似的線條、藍色的漩渦、金黃色的星光，給人一種靈魂與浩大宇宙呼應對話的感覺。星空底下的山莊和小屋是那么靜謐，似乎那里的農人并不知曉天空在涌動和舞蹈。真是可惜了，因為這樣的繁星奇景會即刻消失的呀！畫幅左邊近景中沖天的絲柏樹像火舌在燃燒，又像努力攀升著要去接觸星辰，這正是大地對天空的渴望。星空與山莊之間的藍色山脈波濤起伏、綿延不絕。整幅畫作五彩迷目、似真似幻，直令觀者震撼、感動！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里，圍攏來的人們，面對《星夜》真跡時情不自禁地喊叫，其實是看到了自己的情緒和內心，驚嘆于它們竟然被畫家大膽而奇妙地展現出來了。

星空永遠以一種燃燒的方式在上演一出如夢似幻的大劇，看得懂的人如癡如醉，看不懂的人，只能在樹下歇息了。

一個秋天的晚上，我在一個坐落于莫干山腰的露營地，幸運地望見了遼闊神秘的無垠星空。性之所至，我在手機的“便簽”上“口授”了一首小詩《溫柔閃電》，以記錄自己彼時彼刻的感受：“倚坐在芳香的山岙，細草編織成絨毯。遠處是碧巒和黑舍，朵朵白色的炊煙。漸漸地，天暗了下來。猛一抬頭，夢境呈現——滿天繁星浩瀚璀璨，神的宇宙在天上，成億雙眼在溫柔閃電。”

（作者：李平，我會會員，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