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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開“二胎”后,那些成為“姐姐”的女孩兒們
采寫丨唐琳萱
指導老師丨李東曉
編輯丨朱丹
2016年,國家開始實施“全面二孩”政策,對于一些大齡夫妻來說,這是登上多子女家庭的最后一班車。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二胎政策放開的第一年2016年,我國出生率達到12.95%,是2011年以來出生率增速最高的一年。
而為了抓緊“二胎”,很多家庭來不及做充足的準備就生下了第二個孩子,這也意味著這些家庭中原本的獨生子女突然成了“老大”。一些父母抱著兒女雙全的美好期望生下二胎,也有些父母仍然有“重男”的想法,讓很多女孩突然成了姐姐。
突如其來的姐姐身份給女孩們帶來了焦慮與不安,被分走的關注、家庭資源的瓜分以及說不清道不明的“手足情”,成為“二孩”政策變化后初代姐姐們的情緒癥候。
我知道時,媽媽已經懷孕八個月了
芊芊升高三的暑假,學校要補課,周五晚放假,周六下午就要回到學校。七月的第三個周五,她打包了宿舍里自己的所有東西,提著大袋行李回到家,準備享受難得的假期。但到家后,她立馬得知:媽媽懷孕了,胎兒已經八個月。
直到上了大學,朋友還認為她媽媽很早就檢查出懷孕,只是拖著沒告訴她。她本人卻很快相信了:在此之前,她媽媽跟她說自己經常肚子痛,以為是生了什么病,不敢去醫院看;月經也停了,但她媽媽以為自己絕經了,沒有放在心上。
父母小心翼翼地問她:能不能接受有一個妹妹或者弟弟?會不會擔心自己被區別對待?她很清楚問題的答案:自己正在升高三,如果有弟弟妹妹出生,父母都要圍著弟弟妹妹轉,區別對待不可避免。但她還是回答“可以”、“不會”,因為懷孕八個月,打胎已經完全沒有可能,她只能接受事實。一個月后,2022年8月22號,妹妹出生了。
和芊芊同齡的依依則是在還懵懂時成為了姐姐。依依的弟弟2017年7月出生,彼時國家剛放開“全面二孩”一年,她媽媽周圍好幾個閨蜜都生了二胎。至于這是不是父母決定生二胎的主要原因,依依無從得知。她有過很多猜測,但現在她覺得這些猜測可能只是她“沖浪”時瀏覽的網民觀點的集合體。
現在依依經常抱怨弟弟成績不好、性格差,甚至經常希望沒有弟弟這個人。但她當時對于生二胎沒有提出任何意見和想法,因為弟弟出生時她剛小學畢業。她笑著自嘲,當時的她腦袋空空,如果再晚一些知道大概就不會這樣毫無反應。
莫名的怨恨
“我真的很討厭他。”
說起弟弟時,依依經常這樣說,但一起被提及的并不是什么大事:弟弟吃光了她的蛋撻,還一句道歉也沒有;弟弟沖進她的房間“鬼叫”;最近的一次,弟弟未經允許把她珍藏的《查理九世》翻出來看,父母跟弟弟說如果考試成績不錯就讓他繼續看,但依依堅持要把整套書沒收。說到這,她幾乎沒有思考,很肯定地斷言弟弟不可能取得好成績。
她頻繁抱怨弟弟的成績。依依從重點中學到名牌大學,成績始終名列前茅。初中實驗班采用“內定”的方式,她始終為學校沒有將她招進實驗班而心有不甘,因為三年里她只考過一次第二,“其他都是第一名”,但在弟弟小學入學時,家里人找了之前教過她的老師,弟弟靠著“關系”被勉強分進了重點班。
這讓依依擔心自己的未來。她經常聽到媽媽說,你現在是高材生了,以后在學習上要多教教弟弟。更讓她焦慮的是,現在的婚戀市場上,如果一個女生有一個年齡差距很大的弟弟是非常劣勢的。雖然依依的人生規劃中還沒有考慮婚戀,但依依仍然認為弟弟就是自己未來發展的減分項。

和弟弟一起出游時,依依拍攝的照片 圖源受訪者
妹妹剛出生的這一年,芊芊也經常跟朋友說,“妹妹要是不出生就好了。”比起擔心未來,妹妹早在出生前就給她帶來各種不便。
高三一整年她都住在舅舅家。早自習7:10開始,但舅舅6:30就要出門打理超市。學校位置偏遠,公共交通不便,她只能跟著早起,搭舅舅的摩托車上學,經常天黑沒亮就到達教室。長期睡眠不足以后,上課補覺是常有的事。
高考完的暑假,父母要經營超市,照顧妹妹成了她的責任。有一次她和媽媽帶著妹妹一起外出,媽媽臨時要回店里拿東西,就讓她先帶妹妹玩。媽媽一走,妹妹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她提出帶妹妹去游樂園玩也無濟于事。這是讓芊芊感到最絕望的時刻,妹妹還很小,跟她講道理她也聽不懂,她完全沒辦法。
2023年六月底,不滿一歲的妹妹得了肺部感染,父母守在醫院,又把看店的任務交給了她。朋友好幾次邀請她一起出去吃飯,她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絕,解釋道要等妹妹病好才能出去玩。最后,她在聊天框里敲下這句話:“每天就圍著我妹妹轉,誰來管管我的死活?”
小姜和弟弟差五歲。她是美術生,高三開始后回到北京學習藝術和文化課程。但在此之前,因為父母沒有北京戶口,她無法入學北京的高中,而由于小學對于戶口沒有嚴格限制,家人把弟弟接回了北京,小姜則一個人在天津讀高中。
小姜和弟弟關系很好,也從未抱怨過家人因為弟弟把自己單獨留在天津,可是想家是難以避免的。高中不允許學生帶手機,她只能找老師借電話。有一次早上六點不到,小姜發現自己發高燒了,強烈的不適感讓她特別想家。她找到班主任,希望給家里打一個電話,卻被訓誡這個時候給家里打電話只會讓父母白擔心。她只能醞釀了一整天情緒,直到晚自習下課才給家里打電話。
被分掉的家庭支持
錢是二胎家庭中繞不開的一個問題。
依依出生于一個新一線城市,家庭條件至少能算“小康”。但在弟弟出生后,她總覺得自己的生活條件比不上身邊的同齡人。她算過一筆賬:拋去弟弟的學費和基礎生活開銷,光算興趣班,就有鋼琴、圍棋、英語、練字、機器人和主持人六個,每個月至少要花費兩千元。依依每個月生活費維持在兩千到三千的水平,但她覺得如果沒有弟弟,這筆生活費會更高。
“即使沒有我弟這個人,我爸媽也不一定會把這些錢全部給我,但我覺得肯定會給我一部分的。”依依篤定地說。
而對于芊芊來說,生妹妹一度讓家里很拮據。疫情之后,父母開的超市生意變差很多,再加上要負擔妹妹的開銷,她的大學生活費一個月只有1200元。對她來說,這1200元只能勉強負擔她的一日三餐和每天的基本開銷,根本沒有辦法支持她追星的花費和其他額外開支。
兼職成了一個必須的選擇。第一份兼職是大一下學期在庫迪咖啡當店員,時薪15元,她周末或者平時沒課的時候都會去值班。這份兼職以店長一聲不吭把她移出員工群結束。想起在庫迪兼職的經歷,她評價這是她大學“最灰暗的時候”。
在大一暑假,她又來到一家培訓機構兼職。兼職正式開始以后,芊芊發覺這個機構和傳銷窩點如出一轍。每一天她都要從下午一點半工作到晚上九點半,主要的工作內容是在新生群里推銷韓語課程。讓她覺得有點喜感的是,在自己入學之前,有學姐用一模一樣的方式和她推銷相似的課程。兼職一周后,她在朋友圈發了一段話:
每天拉人聽課賺的錢只夠交水電費,為了省電不敢開空調,放一天假就在宿舍開著風扇躺一天,舍不得點外賣只去食堂用餐票吃大鍋飯,人生如戲原來我有自己的出租屋文學。

朋友圈截圖 圖源受訪者
說不清的“手足情”
再過四個月,芊芊的妹妹就滿三歲了。說起妹妹出生后的第一年,她要回看當時的朋友圈和聊天記錄才能想起細節。現在,家里開的超市生意好轉,芊芊的生活費隨之上漲,加上兼職所得和平時吃飯省下的錢,她攢下了一張演唱會門票;不久前,爺爺奶奶也搬到了新家,照顧妹妹不再是她無法拒絕的任務;妹妹長大一點后學會了叫“姐姐”。“聽到妹妹說很喜歡姐姐之類的話,就會感到很幸福。”
但芊芊很清楚,這不是所謂的“輕舟已過萬重山”,而是她和她的家庭終于掙脫了由高考、疫情和突然出現的育兒壓力編織的沼澤。之后可能還要面臨很多因為妹妹帶來的窘迫與困擾,但芊芊覺得,至少現在她可以從“姐姐”的身份中享受到樂趣了。

芊芊妹妹在水族館 圖源受訪者
小姜收獲了時間的回報。她媽媽沒有上過高中,認為孩子不聽話只要打罵就能解決,小時候她比較叛逆,沒少和媽媽起爭執,鬧到最后,通常以挨打收場。每次爭吵結束后,媽媽都會愧疚地向她道歉,但小姜覺得事情已經過去了,她其實也無所謂了。但在弟弟進入叛逆期后,媽媽要打他,小姜就會護住弟弟。媽媽下手很重,經常拿拖鞋打人,她想讓弟弟少挨點打。
弟弟也會想辦法“護”著她。春節父母有事,讓小姜在家照顧弟弟。她就和弟弟宅在家看動漫,到了飯點,弟弟去煮了兩碗面,她突然覺得自己才是被照顧的那個。她剛結束藝術集訓,每天都要高強度地補習文化課程。有一次因為復習實在太累,想跟他人傾訴,但朋友們也都在上學無法及時回復。弟弟看到她微信狀態欄改成了“Emo”,馬上在聊天框拍了拍她,讓她別難過了。和弟弟的日常相處讓她確信,弟弟讓她變得沒有那么孤獨。
依依則找到了更粗暴的生存法:努力扮演一個沒有弟弟的角色。她覺得弟弟和自己是兩個獨立的個體,沒有必要互相介入對方的生活。弟弟的存在不會改變她和父母對她未來人生的規劃:現在依依就讀于一所985大學的法學院,希望以后能夠成為一個能賺大錢的名律師。
但清明假期間,依依的弟弟把一張自己畫的手工畫送給她,畫上的內容是依依鐘愛的風景。雖然依依堅持認為,弟弟只是給媽媽畫畫時順手準備了給她的一份,她還是接受了這份小小的禮物。
*本文中人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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