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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冰川消融下的抉擇:格陵蘭人眼中的氣候危機、資源爭奪與家園未來
瑪伊肯·尤爾胡斯·保爾森站在她成長的土地上眺望,冰川線在朦朧的遠方若隱若現。在這位因紐特女地質學家的童年記憶中,祖母勞作的田埂盡頭便是銀白色的冰川。

退縮的冰川線和裸露的土地 博·埃爾伯林(Bo Elberling) 拍攝,下同
“祖母常跟我說,以前冰原要廣闊得多。”瑪伊肯(Majken)告訴澎湃新聞(www.kxwhcb.com),如今,那些記憶中的冰川邊界已退縮至數十公里外的內陸,曾經被冰雪覆蓋的土地現在裸露出灰褐色的巖石,散落著被遺棄的冰屋殘骸。“冰川是所有因紐特人的共同回憶,這里流傳著許多關于冰川的故事,但這一切都在逐漸消失。”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格陵蘭島(因紐特語Kalaallit Nunaat)都是一個獨特而非凡的存在。作為世界上最大的島嶼,它位于北極和大西洋之間,大約相當于中國面積的四分之一,卻僅有不到6萬人口。地廣人稀加上地處偏遠,這座巨大的島嶼在人類歷史的大部分時間里并不引人關注。
氣候變化正在改變這一切。作為極地島嶼,格陵蘭島的變暖速度是世界其他地區的四倍,已經成為氣候變化和全球變暖的象征。自1995年以來,該島氣溫上升了約1.5℃。氣溫升高導致覆蓋格陵蘭島80%國土面積的冰蓋正在加速融化,冰川后退。《自然》雜志的研究顯示,在1985至2022年期間,格陵蘭島冰蓋累計損失達1.14萬億噸——若以體積衡量,這些融化的冰足以填滿5億個標準游泳池。
隨著冰雪消融,格陵蘭島所蘊含的豐富礦產資源和北極航道引起了越來越多國際政客的興趣。自今年1月上任以來,美國總統特朗普就一直表示有意收購格陵蘭島,并且不排除使用軍事力量來獲取該島的可能性。

俯瞰退縮的冰川線
在喧鬧的國際輿論中,大國的聲音往往吸引了絕大多數人的關注,但作為核心當事者的格陵蘭人的聲音卻被忽視了,尤其是占格陵蘭島人口80%的因紐特原住民的聲音。
“盡管我們因紐特人歷來擅長適應環境,但如今氣候變化速度遠超以往,我們也難以跟上適應的節奏。”曾擔任格陵蘭自治政府副總理,現任因紐特北極理事會(Inuit Circumpolar Council)主席的薩拉·奧爾斯維格(Sara Olsvig)告訴澎湃新聞,“在國際社會對格陵蘭越來越關注的背景下,紐特原住民們必須發出自己的聲音。”正如格陵蘭人所說的:“事關我們,必由我們參與。(Nothing about us without us.)”
3月,格陵蘭舉行了大選,成立了新一屆政府和議會,格陵蘭人將發出怎樣的聲音備受外界關注。在大選后的幾個月中,澎湃新聞采訪了10多位與格陵蘭有著密切關聯的人士,包括格陵蘭政府前官員、因紐特原住民、長期在格陵蘭工作和生活的科學家、旅游業人士,試圖展現出格陵蘭人的聲音——在氣候變化引發的環境巨變、資源爭奪、大國角力背景下,格陵蘭人是如何看待這一切并守護他們的家園?
千年冰原狩獵文明的危機
“認識格陵蘭首先要從打破腦海中的刻板印象開始。”從1991年至今,幾乎每年都會去格陵蘭島調研的哥本哈根大學地球科學與自然資源管理系教授博·埃爾伯林(Bo Elberling)說。
在這片廣袤的陸地上,南北以及東西之間的自然條件差異巨大。北部地區年平均氣溫為零下11攝氏度,永久凍土深度達300米,幾乎是一片極地沙漠。
相比之下,格陵蘭島南部的年平均氣溫在零度以上,氣候與挪威奧斯陸相似。那里有綠色的田野和牧場,幾乎沒有永久凍土,綿羊和麝牛在草地上漫步,秋天,地上能看見鮮花盛開的熊果草。

格陵蘭南部的牧羊
關于氣候變化的討論大多都來自格陵蘭以外,格陵蘭的人們更常說的是“今年冰層變厚了”或者“為什么今年沒有結冰”這類細微變化的觀察。在不同地區,變化各不相同,不過問題的關鍵在于,所有的變化都“越來越快”。
作為去過格陵蘭島超過30次的華人旅游從業者,陳建恩(Joe Chan)去過格陵蘭島大部分的小鎮和漁村,他對當地的氣候變化有著直觀且持續的觀察。自2004年初次踏足這片土地以來,他親眼見證了格陵蘭島顯著的氣溫升高。
他回憶說,格陵蘭島康克魯斯瓦格國際機場在2022年7月錄得了28℃的“極端高溫”——相當于其歷史同期均溫的3.2倍,而該機場距離冰蓋僅有30公里。氣溫升高下的直接結果就是冰川消融。格陵蘭西部北緯69°處著名的伊魯利沙特冰山(Ilulissat),自1850年有記錄以來已后退了大約40公里。值得注意的是:近20年的后退速度幾乎等同于之前100年的總和,并且這種后退增速的趨勢沒有停止的跡象。
丹麥和格陵蘭國家地質調查局(GEUS)的科學家威廉·科爾根(William Colgan)教授長期從事格陵蘭島冰蓋研究,他表示在已有的升溫情況下,格陵蘭島每小時大約會流失2700萬噸冰,估計未來格陵蘭冰蓋將不可避免地面臨大約3.3%的體積損失,這將導致全球海平面上升27厘米。

“煎餅冰” 凱凱塔爾蘇阿克(Qeqertarsuaq)
然而諷刺的是,盡管冰消融導致的海平面上升對全世界都產生了影響,但格陵蘭本身卻是例外。由于冰蓋重量減輕,格陵蘭陸地實際上正在“抬升”,而且抬升速度超過了海平面上升速度。因此,部分港口出現了航道變淺的問題。
陳建恩曾在格陵蘭北部圖勒社區進行實地調研,發現當地海冰封凍期近年來已從10月推遲至12月甚至次年1月,海冰融化從以往的6月提前到5月甚至4月,冰層厚度從2米降至0.5—1米,冰層開始變得脆弱無法承力,這徹底改變了因紐特人千年傳承的狩獵模式。
“變薄的冰層讓傳統狩獵路線充滿危險,捕獵季縮短導致獵物銳減。”陳建恩說。因紐特人的文化與冰層深度綁定,海冰的變化對西格陵蘭、北格陵蘭的狩獵文明產生的打擊近乎毀滅性。傳統的狩獵技巧無法發揮作用,許多由數十至百人組成的狩獵聚居村落,正隨著海冰消退逐漸消失。
由于捕獵季縮短獵物減少,因紐特人的狩獵犬數量也大大降低。高峰時期,格陵蘭島的狩獵犬數量約為3萬只,而現在則降到了1.5萬只左右,減少了約50%。未來,格陵蘭雪橇犬的文化是否能保留下來或是一個未知數。
作為格陵蘭經濟收入主要來源的漁業,同樣承受著海洋升溫的沖擊。埃爾伯林教授指出,隨著海洋溫度持續升高,魚類種群分布發生了顯著變化,一些傳統漁場出現了前所未有的魚種,而原有經濟魚種則逐漸向北遷移。
埃爾伯林教授舉例說明:“如果一個以鱈魚捕撈加工為主的村莊,突然發現鱈魚群已遷移至100-200公里外的海域,整個產業鏈就會面臨轉型壓力。他們不得不轉向捕撈蝦類或其他新出現的魚種。盡管從整體來看,格陵蘭海域的漁業資源依然豐富,但特定魚種的消失仍迫使許多傳統漁業社區進行艱難轉型。這種氣候變化帶來的不可預測性和不確定性給當地經濟發展提出了越來越多的挑戰。”埃爾伯林說。

融化的凍土,8月 扎肯伯格(Zackenberg)
此外,凍土層退化正在成為新的災害隱患。由于格陵蘭北部建筑普遍直接建于凍土層之上,逐年加劇的凍土融化導致地基沉降,陳建恩觀察發現,北格陵蘭大量民居房屋出現墻體開裂、地基移位等現象。這種“緩慢的地質災害”雖未立即威脅生命,但持續破壞基礎設施,包括一些舊機場跑道也因為凍土融化而導致路面坍塌損毀,不得不重建。
融冰之下的礦藏和新航道
薩拉·奧爾斯維格在格陵蘭島迪斯科灣的一個村莊長大,小時候,她經常乘坐狗拉雪橇在冰凍的大海和湖泊上釣魚。她很清楚自己的家鄉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如今海冰經常是濕漉漉的,空氣潮濕或有霧,雪很粘,這使得狩獵和捕魚變得更加困難。
“現在當我去看望父母時,我們不能像小時候那樣去冰上釣魚,這是我們小時候非常喜歡的一項活動,我們已經看到了氣候變化對當地社區的一些非常嚴重的影響。”奧爾斯維格說。
然而氣候變化帶來的影響遠非僅此而已,格陵蘭島或許是最佳的案例之一。美國總統特朗普今年1月當選后發表的一系列驚人言論更是將這個原本“歲月靜好”的島嶼推上了全球輿論關注的焦點。
事實上,美國總統歷史上曾多次對格陵蘭島表示出“興趣”。2017年特朗普第一次在任期間,就曾多次提及收購格陵蘭島計劃。在第二次上任后,他再次表示,出于“經濟安全”和“保護自由世界”的需要,美國必須收購格陵蘭島。這一言論引發格陵蘭島的強烈震動,當地因紐特原住民譴責其將領土視為商品的荒謬主張。

當地時間2025年3月15日,格陵蘭努克,抗議者在美國領事館前舉著寫有“我們不是待售品”的標牌,舉行以“格陵蘭屬于格陵蘭人民”為口號的示威。
據當地媒體報道,格陵蘭首府努克及多座城市爆發大規模游行,“格陵蘭人十分和平,但這一次在居住人口僅6500人的小鎮上,參與游行人數都達到了600人。”陳建恩說。
奧爾斯維格在任因紐特北極理事會主席前曾任格陵蘭副總理兼社會事務、家庭、性別平等和司法部長。她于2013年當選格陵蘭議會議員,并于2014年至2018年擔任因紐特人阿塔卡提吉特黨領袖。2011年至2014年,她代表格陵蘭在丹麥議會任職。
對于特朗普的言論,奧爾斯維格引用了理事會發表的聲明作為回應:“我們不認為存在‘更好的殖民者’。我們絕不接受被另一個國家殖民。”聲明強調,格陵蘭致力于通過平等外交建立伙伴關系,希望與周邊國家開展有尊嚴的對話,建立外交合作,堅決反對“買賣領土”的殖民思維。
回顧格陵蘭島的歷史,其實一直都充滿探險、殖民、獨立運動以及地緣政治博弈的影子。當地最早的居民可追溯至公元前2500年左右。公元982年,挪威探險家埃里克·雷德發現了格陵蘭,并在986年建立了東、西兩個定居點,但他命名的“格陵蘭”因小冰期的到來而逐漸難以維持,維京殖民地最終消失。
1380年丹麥與挪威結盟后共同管轄格陵蘭,直到1814年《基爾條約》簽訂,丹麥獲得主權。二戰期間,丹麥被德國占領,格陵蘭由美國代管,戰后重新歸丹麥。1979年格陵蘭取得內部自治權,2009年進一步擴大自治范圍,包括管理自然資源的權利,但外交和國防事務仍由丹麥負責。
根據自治法(第二十一條),格陵蘭可通過全民公投及丹麥議會批準實現獨立。不過民調顯示,大部分格陵蘭人傾向于經濟上減少對丹麥依賴后再獨立,并希望拓展與其他國家的貿易往來。
格陵蘭的戰略位置曾使其在冷戰時期成為重要軍事基地,特別是圖勒空軍基地,作為美國彈道導彈預警系統的關鍵節點用于監視蘇聯活動。
2020年,美國在格陵蘭島重啟大使館,標志著對格陵蘭的“關注”再度升溫。今年1月7日,特朗普總統的兒子小唐納德對格陵蘭島進行了為期一天的訪問。他當天在社交媒體上發帖稱“讓格陵蘭再次偉大起來”,并指責丹麥阻止其自治領土開發“其擁有的豐富自然資源,無論是煤炭、鈾、稀土或其他稀有礦物、例如黃金和鉆石”。
這次表態證實了格陵蘭島豐富的礦產資源是美國對其再度“關注”的重要原因之一。據統計,格陵蘭島上蘊含著大量礦產資源,這些資源對于高科技產業的發展至關重要。而隨著氣候變暖,開采原本深埋在冰雪之下的礦藏變得更為可行。
瑪伊肯和她在格陵蘭地質調查局(GES)同事們主要負責格陵蘭的地質測繪和礦產資源調查,對于當地的巖石構成和礦產資源潛力有著一手的認知。她介紹道,格陵蘭不僅是幅員遼闊的國度,更是一片地質年齡極其古老的土地。
“格陵蘭擁有全球最古老的巖石——就拿我們現在所在的努克地區來說,這里分布著格陵蘭最古老的地質單元,部分巖層的年齡高達38億年。格陵蘭確實蘊藏著豐富多樣的礦藏資源,隨著冰層不斷融化,可能還會發現更多礦產資源。”瑪伊肯說。
瑪伊肯和當地政府正在做的工作是將格陵蘭的整體地質概況測繪成地圖,而后通過發放勘探許可證,讓企業開展更精細的勘探。然而,據她介紹,目前整個格陵蘭實際上并沒有一家公司在開發礦產上實現了盈利。

格陵蘭出產的礦石
“目前格陵蘭只有兩處運營中的礦山,但產量都很低。一處開采斜長巖(orthocis),這種礦物用于制造玻璃纖維、陶瓷、紙張填料等產品。另一處是南格陵蘭的金礦項目,原本計劃生產金錠,但實際上開采作業尚未真正啟動。”她說。
事實上,格陵蘭的礦產開采面臨諸多挑戰,主要障礙在于其地理位置極其偏遠,每年僅有約三個月的時間適合作業。即便采用露天開采方式,也需要將礦石運往歐洲或北美的冶煉廠進行處理,而適宜船舶運輸的時間窗口非常短暫。
“格陵蘭人口稀少且分布極廣,基礎設施極為有限。”瑪伊肯指出,“如果要建立礦場,所有基礎設施都需從零開始建設,包括道路、飛機跑道、港口以及解決能源供應問題。單是能源問題就可能耗時數年。”
而且采礦本身并非最難的部分,真正的挑戰在于礦石的后續提煉過程。不同類型的礦石需要不同的提取工藝,有時甚至需要為單一礦種定制加工設備。例如,金礦相對容易處理,而某些礦種則需要復雜的化學過程才能分離目標元素。此外,由于本地技術人才稀缺,項目啟動階段往往需要引進外籍勞動力,這也增加了復雜性。
盡管采礦業能創造就業機會,但也存在爭議,特別是關于利潤分配的問題。當地人擔憂大部分收益可能流向國外公司,而格陵蘭僅留下環境污染。因此,在推動礦業發展的同時,如何平衡經濟效益與環境保護成為了一個重要議題。
總體而言,格陵蘭對礦業開發持開放態度,并將采礦視為潛在收入來源。但在決策過程中常常面臨挑戰,因為他們對資源開發項目缺乏完全自主權。“因紐特地方政府最重要的是堅持“自決權”原則——是否開展采礦活動,必須由當地原住民決定。”瑪伊肯說。
氣候變暖不僅重塑格陵蘭生態,帶來新的礦產開發機遇,也改變著北極地區乃至全球的航運格局。2023年,連接大西洋和太平洋的巴拿馬運河遭遇嚴重干旱,導致運河限航。在這種情況下,開設北極高緯度新航道在越來越多人看來將成為新的可行方案。隨著北極冰蓋的融化,新的海上航線正在形成,這可能使格陵蘭島在未來成為連接各大洲的關鍵節點。
埃爾伯林教授曾參與部分北極航段的科考,他認為北極航線必將成為現實。未來5到10年內,北極航線的開發程度將直接取決于破冰船的使用量。隨著破冰船數量的增加,穿越北極水域的路線將變得更短、更便捷。
“其實主要只有兩個問題:一是航線每年何時開始可以使用;二是航線一年中能保持通航的時間有多長。預計大約15年后,夏季穿越北極可能不再需要破冰船護航。從技術角度來看,常年通航不僅可行,而且是節能減排的綠色解決方案。這意味著未來的北極航線不僅能提高運輸效率,還能減少對環境的影響。”埃爾伯林說。
但因紐特人對此保持謹慎。因紐特原住民的生活實踐離不開海洋,他們認為保護北極海洋區域環境至關重要。奧爾斯維格表示:“船只增多會導致水下輻射噪聲增加,這屬于污染范疇,會影響鯨魚、海豹等海洋哺乳動物,破壞生態系統。”盡管多數因紐特人明白北極航運發展不可避免,但他們仍然希望能夠參與到北極航運的規劃中。

當地時間2024年4月26日,丹麥格陵蘭島,因紐特獵人在海冰上捕獵海豹。
作為北極居民,格陵蘭人一直在致力于尋求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的平衡。奧爾斯維格表示:“我們認為自己離不開自然,人類和自然是一體的。因此,我們認為,任何對自然環境的管理與政策都與因紐特土著的生存方式和人權息息相關。”
2021年11月,因紐特北極圈理事會獲得了國際海事組織(IMO)的臨時非政府組織咨詢地位。作為首個獲得IMO臨時咨詢地位的土著組織,因紐特北極理事會將于今年7月接受IMO理事會對其申請的正式投票。奧爾斯維格在接受采訪時呼吁:“我們迫切需要國際社會的支持。對我們而言,氣候變化背景下,我們必須參與北極航運規則的制定,發出自己的聲音。”
奧爾斯維格還指出,盡管受到的影響巨大,格陵蘭人卻是對于溫室氣體排放貢獻最少的群體之一。但當前聯合國系統設立的氣候融資機制,包括“損失與損害基金”的設立方式,北極土著群體很難獲得,大部分資金無法惠及因紐特人。
格陵蘭需找到自己的位置
歷史上,因紐特人經歷了從“被動接受”到“自主決策”的歷史性轉變。2009年,丹麥《自治法案》生效,明確承認格陵蘭因紐特人為“擁有自決權的獨立民族”,賦予其在資源開發、環境保護等領域的實質決策權。
“讓我回想一下我的童年。其實自我小時候以來,格陵蘭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那時我們連地下資源的開采權都沒有,這些權利還掌握在丹麥手中。直到2010年,格陵蘭才重新獲得這些礦產資源的自主權。”瑪伊肯回憶道。
2024年,格陵蘭政府發布了首份為期十年的外交、安全與國防政策戰略(2024-2033)。此戰略強調了自決權的重要性,并致力于提升格陵蘭在國際舞臺上的地位,確保北極事務決策中包含格陵蘭的直接參與。

2025年4月7日,格林蘭努克,格林蘭新任自治政府總理耶恩斯-弗雷德里克·尼爾森(中)及民主黨領導人與國會議員參加憲法大會儀式。
新戰略重點關注區域伙伴關系的強化,尤其是與加拿大、美國、冰島等北極及北美鄰國的合作,旨在促進貿易、基礎設施發展和外交關系的進步。面對氣候變化帶來的挑戰,格陵蘭將制定適應策略來保護其狩獵、捕魚產業,并利用豐富的礦產和能源資源支持全球綠色轉型。
此外,格陵蘭主張維持北極地區的和平穩定,反對該區域的軍事化傾向,同時增強其在北約、丹麥和美國安全架構中的角色。通過與北極理事會、聯合國及歐盟等多邊機構的合作,格陵蘭還將推動土著權利、人權以及保護其獨特的文化和經濟特征。
然而2025年特朗普上臺以來,一系列言辭令格陵蘭人驚愕。
一位不愿意署名的格陵蘭人表示,他對特朗普的言論感到擔憂。“多年來我們一直感到非常安全,但突然間局勢變得如此緊張,這讓我們感到害怕。我們不喜歡外界突然投來這么多關注,因為這些干擾正在影響我們的日常生活——大家甚至開始懷疑:我們要面臨戰爭了嗎?到底發生了什么?”
過去幾個月一系列的變化似乎讓格陵蘭人再次陷入了曾經被殖民的歷史陰影中,但這一次,格陵蘭人不再選擇被動接受,而是希望主動發聲。“格陵蘭人拒絕讓他人主宰這片土地的發展方向。”瑪伊肯表示。
另一位不愿署名的格陵蘭人表示:“在格陵蘭,追求獨立是普遍共識,但這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要知道,我們人口實在太少了,(實現獨立)并不容易。我們仍然需要與其他國家保持合作來保障安全,但絕不愿意讓外部勢力來指揮我們該做什么——我們想要的是自主發聲的權利。”
長期在格陵蘭工作生活的丹麥人埃爾伯林對這片土地有著深厚的感情。 “是的,格陵蘭人要的是尊重。要明白我們(丹麥)也曾是殖民者,格陵蘭人口稀少卻要守護遼闊疆域。如果美國想武力占領格陵蘭,他們隨時可以做到。但當聽到‘為了世界利益美國應該接管格陵蘭’這種論調時,當地人深感悲哀。若依此邏輯,美國可以吞并任何國家。”他說。
埃爾柏林指出,從格陵蘭的視角來看,當前最緊迫的是停止威脅行為——比如美國試圖軍事控制格陵蘭的做法。格陵蘭不該成為美國的一個州,也不該變成其他大國爭奪的地盤。這里應該成為和平之地。
“我常想起《南極條約》,因為在南極洲,所有相關國家都會坐下來,為現有問題找一個好的解決方案,比如關于旅游、航運和污染問題。而今天格陵蘭面臨的氣候變化也是全球性問題,是由全球人類活動造成的。歐洲、北美、亞洲等地的工業活動正在深刻影響北極地區。我們應該設立國際基金來協助格陵蘭。在幫助格陵蘭的過程中,他們應該決定自己想要什么,其他國家也可以從中獲益。”埃爾柏林說。
另一方面,在格陵蘭內部,氣候變化與工業化進程共同推動著格陵蘭社會的轉型,傳統因紐特文化的傳承也面臨挑戰。
瑪伊肯在實地調研期間曾與當地因紐特土著女性交談,得知如今傳統服飾變得難以制作:“由于氣候變化,動物們的脂肪層不像以往那般厚了,這也導致用皮毛制作的傳統服飾,成品質量和保暖性不如從前。”
在其他地區,氣候變化的影響則體現在食物種類上——有些常年能吃到的傳統食材現在不見了。例如某些往年會結冰的海域如今不再結冰,沒有冰層就意味著海豹不會來這片區域,隨之而來的北極熊也會消失,這直接影響了當地傳統食物的獲取。

當地時間2025年3月27日,格陵蘭努克,藝術家斯特凡·巴爾杜森創作的壁畫展示了一位女性與一只北極熊。
極端天氣事件頻發更打亂了狩獵技藝、皮草鞣制等知識的傳遞節奏,年輕人幾乎沒有機會將狩獵和其他文化習俗代代相傳。越來越多像瑪伊肯一樣的因紐特青年選擇赴海外,尋求島上無法獲得的教育機會。據統計,格陵蘭島18-25歲青年中,超過四成選擇出國深造。
“我們在許多方面仍然非常傳統。我們依然堅守古老的文化,并且我們熱愛這樣的生活方式。我們與歐洲人截然不同,我們始終是因紐特人的一部分(因紐特人遍布加拿大、阿拉斯加和俄羅斯),所以我們的思維方式也有所不同。但同時,我們也需要新事物,比如采礦、iPhone等等。我想說,我們正在逐步適應現代生活,但格陵蘭人仍會延續夏季狩獵馴鹿、捕魚等古老傳統。他們既是堅守傳統的人,也是十足的現代人。”瑪伊肯說。
格陵蘭島的未來也許仍然充滿著不確定性,但有一群像瑪伊肯和奧爾斯維格一樣的格陵蘭人正在將新的思維方式帶入到這個古老的文化中。就像瑪伊肯所說的:“我們正在逐步適應環境的改變,但我們仍會延續古老的傳統,因為我們始終是因紐特人的一部分。”
在當前錯綜復雜的國際環境和大國博弈中,格陵蘭人并未退縮。“我認為因紐特人非常擅長在世界各地建立合作伙伴關系,但關鍵在于,如果你選擇與因紐特人合作,就必須尊重我們的人權與自決權。這是我想要對各國政府,包括格陵蘭政府傳遞的信息——始終堅持自主制定資源開發戰略和政策;而與我們合作,必須建立在尊重和平等的基礎之上。”
(實習生孫旺琪、邱樂陶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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